第一章 卫青篇
大司马大将军府已不若往日荣耀,那昔日的光华就像天边的流星,极其绚灿,却转瞬即逝。只有那高高门额之上,由皇帝亲手书写的"大将军府",依旧银钩铁划,苍虬有力。似乎当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将军时,只有它深深地将过往的点点滴滴印在心里。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佣仆紧张地忙碌著,脸上都带著一种隐约的悲哀,动作小心翼翼,仿若竭尽心力地想要挽留某样脆弱的物事。
厚重的门帘隔去了门外的一切声响,将冰冷刺骨的风挡在外面。这里的时间是凝固的,这里的空气是沈重的,只有偏间里吊著的银罐里发出泊泊的声音,浓重的药味随著红豔豔的火苗渐渐弥漫开去。
平阳看著病榻上沈沈昏睡的男人,眼眶一热,几滴滚烫的液体顿时灼痛了脸庞,连忙掩袖拭去。
身旁的烛火跳跃几下,像要灭了。
平阳一惊,探身过去,用手圈住,以银簪挑拨几下,见那那烛火又燃了起来,才放下心来。
自卫青病後,平阳便不许屋里灭灯,哪怕夜深人静,人畜皆睡的时候,也不许灭灯。别人都以为公主性情古怪,却不知平阳心里藏著深深的恐惧。
她怕,她怕这个自己爱了一生的男人也像这烛火一样悄然灭去。
平阳生在帝王家,小时候以为每日锺鼎禄食,就该当是世上最美妙的事情了。到得大了,见得多了,才明白帝王的儿女也有许多悲哀无奈。
舍得舍得,得到了荣华富贵,得到了大汉最英勇的大司马大将军,却舍去了一生最珍贵的感情。
对於曹寿,平阳已想不起太多,曹寿给予她的是一段平淡无味的婚姻,自小见多了各人精彩波澜的生活,自然不甘於为这样的丈夫守一辈子寡。因此,平阳将目光放在了卫青身上,不可否认,平阳的身上流著和刘彻一样的血液,在某些方面,他们是极其相似的,比如对卫青......
於是进宫,暗示卫子夫。
一切顺理成章,皇帝的姐姐,嫁给了皇帝的小舅子,亲上加亲。
婚宴无比奢华,红色的绸布,红色的嫁衣......以为已经枯竭的心里竟涌出少女的甜蜜与羞涩。
静静地坐在床沿......
"主子!"
一声呼唤打碎了心中所有对美好的向往,卫青温和的眼深沈而悲痛。
即使过了许多年,平阳仍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宛若昨天刚刚发生那般清晰。
卫青恭顺地向她跪下,看著她的表情就像每日在朝堂之上对皇帝禀报一样。
"你这话,是对陛下说,还是对我说?"
很多年後才明白,当她发现自己爱上卫青的时候,所有的一切,早在那个冰冷的洞房之夜就失去了。
床榻上的人动了动,那双合了两天两夜的眼竟奇迹般的睁开了,没有一丝混浊,就像第一次出征时那般目光炯炯。那双眼眸动了动,似乎在找寻什麽,见到了平阳,卫青苍白的唇边溢出一丝虚弱的微笑,"让公主担心了。"
平阳却没有漏掉卫青眼底一闪而逝的失落,哪怕自己不是他找寻的人,他也不愿让自己伤心,他就是这麽温柔的人,温柔得近乎无情!
"平阳早对夫君说过,自从嫁了过来,平阳就不是公主了,平阳只是你的妻子。"说著这句话的时候,连平阳自己都觉得是这麽空虚飘渺。
"是啊,你是我的妻子。"卫青缓缓闭上眼,似乎在回想什麽。是回想到战马嘶鸣的战场,是回想到意气风发的岁月,是回想到未央宫里的秉烛夜谈,还是......回想到那个让人心碎的洞房?
平阳不知道,她只是品著嘴里的苦涩,痴痴地看著卫青温柔而饱含忧伤的微笑。
卫青睁开眼睛,瘦削的手拉住平阳,"卫青这一生南征北战,杀人如麻,不能说没有犯下错事,但这都是为了大汉,都是为了能将陛下的版图推广到长城之外",卫青笑得心满意足,"我这一生,只对一人有愧。"
眼睛定定看著平阳,卫青的眼里有太多东西,沈沈的,压得平阳喘不过气来,眼眶干干涩涩,她知道自己不能哭,缓缓垂下眼眸,低低地道:"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卫青轻轻叹一口气,"我知道,这并不是公主想要的。陛下疑心太重,任何人锋芒太露都会惹来陛下不快,连田蚡都落到这步田地,更何况公主呢?"卫青像突然有了力气,竟自己挣扎著坐了起来,"现在我快要死了......"
平阳听他说这个字,慌得一把掩住他的口。
卫青拉下平阳的手,柔柔地注视著她,"我不忌讳这个。谁没有这一天呢。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恐惧,真的一点儿也不恐惧。现在想著死,就像农夫锄完地回家去,又像刚刚读完了书把书合上。我......只盼著公主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
平阳再也忍不住,泪珠滚落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皇後来了。"
一人掀开帘子,头发染上银丝,虽然容颜老去,可是卫青仍一眼认了出来。
"皇後来了。"
卫青欠了欠身,像要行礼,卫子夫和平阳连忙按住。
"青弟。"卫子夫知道卫青病重,可是没想到居然这麽憔悴。强健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蜜色的肌肤蒙上一层惨淡的灰青。看著这样的卫青,想了千百遍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是不是宫里出事了?"卫青倚在榻上的身子忽然绷紧,眼睛盯著卫子夫,他知道这个幽居深宫的姐姐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出宫的。
"没有。"卫子夫躲闪著卫青的目光,"哪有什麽事,你别多心,我就是想你了,难道姐姐连看弟弟也不成麽?"
卫青摇头,"姐姐你别瞒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太子出事了?"
卫子夫眼光闪烁,想到皇帝这些日子对自己的冷落,想到皇帝对太子的不满,一边拭泪一边道:"陛下对太子说......子不类父......"
卫青摇头低笑,"子不类父,唉......我的三个儿子,又有哪个是像我的啊!"
"可是陛下希望太子能继承於他。"
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伏在榻上咳嗽连连,好容易停歇下来,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精力,虚弱地道:"陛下哪里知道,他这番雄才大略,天下又有几人是可以跟他比肩的。抗击匈奴,扩展大汉疆域,这自然是好的,可是一代代都这麽好大喜功,天下就要大乱了。"
"我只是担心......早晚皇上......要立昌邑王为太子。"
卫青任由平阳逝去唇角的血迹,慢慢地道:"我要跟陛下说,这内外政策,该变一变了。"
卫子夫抽泣哽咽,"卫青,你跟了陛下这麽多年,你是知道陛下的,他这次......对太子是动了真怒了。你......你现在还在,陛下就这样了,要是你不在了,我......"
"我去。"卫青叹息一声,"我去跟陛下说。趁我还能动的时候......"眼睛看著窗外,仿佛见到了华美壮丽的未央宫,"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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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霍去病篇
软榻抬得很稳,起起伏伏,像卧在柔软的白云端上。
熟悉的长安街道,卫青不知道策马纵驰过多少次,只是那时,心中只装著巍峨壮丽的未央宫,以及未央宫中那冷漠而孤独的帝王,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点缀在大道两旁的景致。
一年复一年,酒肆上高高挑起的酒幡已染上暗黄,门柱上油亮的涂漆已凄然剥落。
正要叹息,眼中忽然映入一棵大树,在大将军府不惹人注目的墙角,悄悄伸展出茁壮的枝干,绿油油的树叶闪耀著生命的色彩。
"去病......"
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喃喃地呼唤出这个负疚了一辈子的名字。
"舅舅,我要把它种在这里。"
英姿飒爽的青年挽起袖口,泥水溅到脸上,多了几分稚气。
"已经是骠骑将军了,怎麽还像个孩子一样。"拨开青年垂落肩头的发,爱怜地看著这个宛若儿子般的青年。
"骠骑将军?"霍去病傲然一笑,目光灼热得如同午後豔阳,"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大将军。"
手臂一痛,被霍去病紧紧抓在手里,"只有变得更强,才能保护舅舅。"
卫青心口一痛,似乎血液也不甘心困守於这副病弱的身躯,要喷薄而出了。勉强忍下涌到喉头的腥甜,惨然凝视著这棵渐去渐远的大树。
为什麽当初自己没有发觉这个孩子凝视著自己的目光是这麽深沈炙烈呢,就像自己凝视著那人一样啊!
"我一定会像舅舅一样,成为万人敬仰的大将军。不,我一定会比舅舅更强!"
"这棵树啊,它会永远站在这里,守护著舅舅呢。舅舅,明年我们再种一棵,这里只有红瓦白墙。太寂寞了。"
"我不管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刺伤了我的舅舅!"
"去病......"
一遍一遍念著这个名字,这个立下了无数战功的天才将领,这个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孩子,这个自己疼爱了一辈子的孩子,就像这天边的流星一样悄然逝去,虚幻得宛若梦境。
那一夜,被陛下急召入宫,薄纱被夜风吹拂得肆虐疯狂,昏暗的烛火旁,一袭白布覆面。
冰冷一瞬间侵入身体,四肢一点一点地麻痹,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走到那具身体旁,颤抖的手指凝在空中不敢落下。
"陛下......"
连声音也是颤抖的,眼眸看向那人,希翼从那人口里听到一个否定的字眼,哪怕是欺骗自己也好。
那人目光冰冷。削薄的唇瓣里清晰地吐出让自己痛心了一辈子的话语,"朕觉得,该让仲卿见上一面。去病这孩子,至死口里都念著仲卿的名字。"
李敢......朔方......建章宫......
成为一把无情的修罗刃,残忍地划开笼罩在他和去病之间那层薄纱,将那份禁忌的情感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来不及抓住,那个总是笑著叫他舅舅的青年再也回不来了,只剩下午夜梦回,辗转反复间忆起那抹年轻的身影,独对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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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第三章 韩嫣篇
"青弟......你很难受麽,用不用叫太医?"
许是卫青脸色太过难看,一旁马车内的卫子夫终於忍不住询问。
卫青缓缓摇头,虽然此刻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胸口像烧了一团火,又像覆了一层冰,时冷时热,说不出的难受。但见卫子夫娥眉轻蹙,满脸忧色,又怎麽忍心增添她的忧愁。胸口忽然传来熟悉的刺痛,举袖掩住,见袖口染上暗红,不动声色的掩住了。
温和一笑:"姐姐不用担心,卫青戎马一生,哪里就这麽不中用呢!"
这时太阳从云层後面探出头来,金灿灿的阳光像一道道利剑,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射在大地上,拨去暗淡的色彩,涂上亮丽的一笔。
阳光并不刺眼,甚至是温和的,卫青沐浴在久违的暖阳中,恍恍惚惚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又像被那人坚实的臂膀紧紧拥住。只有这个时候,卫青才觉得自己是愉悦的。
他所渴求的到底是什麽?
卫青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家国天下,真的是他渴求的麽?如果是,为什麽当他获得如此显赫的荣耀,身伴娇妻稚儿时还是这麽不快活?或许,是因为陛下一直对自己这麽说,久而久之,连自己也把他的话当成了心底的渴望了吧!
不停征战,不停杀戮......
卫青原本怎样的人,卫青原本只是单纯地渴望著什麽?
第一次与陛下相见,也是在这暖意融融的日子,怀著对大汉皇帝诸多猜测,踏上了未央宫的汉白玉阶梯。
陛下竟这麽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呢!小心地将惊讶埋在心底,儿时坎坷的经历,让他懂得了隐忍与自持。
陛下并不像别人传言的那样暴虐任性,极随和地问了他一些琐事,便让他跟随著出入宫殿了。
几乎不敢相信,对出身骑奴的他来说,能够跟在陛下身边,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皇宫之於他是另外一个天地。很快,自己便从背後芒刺一般的视线以及宫人的议论中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原来未央宫这麽大这麽冷......
奢华的装饰,柔靡的乐曲,甚至每一根柱子,每一处雕镂,都让他止不住的心寒。
偌大皇宫里,每一天都发生著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比如韩嫣......
韩嫣死了!
虽然亲眼见他被侍卫带走,但得知这个消息,仍让他有一种恍若梦境的错觉。韩嫣死了,这个骄傲美丽的孩子居然死了。他其实并不讨厌韩嫣,哪怕韩嫣在他面前故意与陛下摆出亲昵的姿态,除了一些淡淡的惊愕与不解,再没有多余的想法了。他不明白,这个万千宠爱集於一身的美丽少年为什麽对他──一无所有的骑奴散发出这麽强烈的敌意。
"其实我是妒忌你的。"
某次宴会之後,韩嫣醉倒花根下。月光皎洁,树影婆娑,韩嫣双颊殷红,姿容妩媚胜似女子。他扶韩嫣起来,不防竟被他软软地靠在怀里,听他喃喃地说了这麽一句话。简直想笑了,韩嫣真是醉了,自己有什麽值得韩嫣妒忌的呢?
怀中的少年红唇轻启,勾出一抹浅笑,果真无双倾城!
他被震慑住了,因为那笑中隐含了太多凄凉无奈。
"我是妒忌你的",韩嫣目光如水,清澈得宛若天上那轮明月, "陛下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在他心里,你是将军,是可以让他倚重的人,而我......"
声音越来越低,低头看时,这个美丽的少年已经沈沈睡去了。轻而易举地抱起怀中的身子,很轻......宛若没有重量。
第二日,韩嫣像完全忘记了他对自己说的话,依旧张扬,依旧随心恣意,此时的韩嫣,却让他涌起一股怜惜,他的张扬,不过是遮掩脆弱的手段,就像乌龟的外壳一样,被人剥落之後,还剩下什麽呢?
同时心中又涌出担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在担心什麽,只是从逐渐聚拢在韩嫣身上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讯息。
正如他所担心的,韩嫣被太後以"大不敬"的罪名赐死了,干净利落,甚至没有给陛下求情的机会。
这是他最後一次见到韩嫣,这个耀眼得彷若太阳一样的少年收敛起他所有的光芒,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倾城绝世的面容安祥得仿佛只是睡著了。只有唇边勾起的一抹笑,依然张狂,好像在告诉所有人,韩嫣虽然死了,却比所有人都干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著韩嫣,猛然明白了,原来让他害怕的不是未央宫的门柱,不是未央宫空旷得吓人的宫殿楼阁,而是人!哪怕举杯同欢,笑谈戏谑时,他也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韩嫣的罪名不是"大不敬",而是他敢於在这死气沈沈的未央宫里,挑衅窦太後的权威。
韩嫣的死,迫使陛下无奈地收敛起不安份的利爪!
韩嫣的死,迫使陛下学会了忍耐!
未央宫的每一个人都是可怜的。自己、韩嫣、陛下、甚至窦太後......每个人都困囿於未央宫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看著脚下绵延远去的青黑色,他明白了,陛下破格提拔一个卑贱的骑奴,首先看中的,不是他的骑射,而是通过提拨位青年,能给窦氏强权一次迎头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