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惊道:
"怎么你......"
话音未落,我已一掌向它劈去!
心脏还在剧烈跳动,我大口呼吸,终于睁开眼来。
怎么会在这里?
熟悉的小路,飘荡着灵湖的水氲。
好像有人在等我一般。
于是我放任直觉向前走去。
山坳处,那株桃花盛放如昨。
我走到树下,唤道:
"仟洛。"
仟洛终于回头看我,轻叹道:
"桃妖,你又为何出现。你可知,一直有心魔的,是我。"
我伸手将他发间花瓣拂去。
仟洛那双眼眸,似藏有千般话语,如树木年轮,一圈又一圈缠绕到厚重,描绘着无尽的几何,却不发一言。
我想这不是我的故事。
"桃妖,你要小心。"仟洛挥掉我手说道,"若下次你又来此处,我会杀你。"
"若是这样,则正如我愿。"我轻答。
佛曰: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再次睁开眼,是昊夜。
"师父,你没事么?明明那剑......"
"花锦年替我挡住了。"
"那花公子他......?"
"剑上有毒,一直昏迷,只能用九仙神露吊着命。"
我轻叹口气。
一时两人沉默。
心动成劫,纠缠不清,恐怕最后也不知是谁负了谁,谁要还谁。
"子枖,原来你是妖。"昊夜终于开口道。
我垂头道:
"所以你要逐我出师门,或者......杀了我?"
"都不会。"昊夜道:"就跟在师父身边。"
胸中一阵酸涩。
昊夜轻轻拍了拍我头,转而正色道:
"子枖,你可知这‘红袖'亦是来自玉佛寺。"
昨夜我不由控制的那一掌,虽说法力不大,却使‘红袖'始料不及,一惊之下竟没躲过。但冲出一个花锦年替昊夜挡剑,这个变数连昊夜自己都匪夷所思。‘红袖'见暗算不成反受伤,妖风一阵便遁了,这头我昏迷不醒 ,花锦年性命垂危,昊夜也不便去追。不过后来在房间里发现了真红袖的尸首,并且她脖上挂着一枚玉佛,和冯六那枚一模一样。
"这玉佛寺实在蹊跷,恐怕解花锦年毒之法也在那里。我必去一趟。"昊夜道。
我闻言立刻抬头,正要说话--
"子枖莫再用如此眼神看为师,否则只好留你在有凤来仪了。"昊夜抢先道,"谅尔等小妖也没本事加害为师。"
我但笑不语,心中暗想,其实我这个所谓的‘小妖',已经恢复了昔时千年桃妖的三成功力。
从与玄山狐妖和红袖的两次交手来看,我的本命命珠虽然深藏体内,如果遇上生死之际,还是会被激发出来,些或保我一命。上次狐妖之事,它只是一闪而过,随后我便被昊夜救了,再无异样;而这次,却生生留了三成功力在我体内,就像被他物释放出来一样。
回忆起本命命珠被激发时胸口的爆裂感,我不禁低头瞧项上黑色珠子。
黝黑圆润,却沁着丝丝凉意,就似从未被我体温感染一般。
仟洛,我心中轻叹。
离开有凤来仪时老鸨捉住昊夜的手哭个不停,重复说那花锦年是个大好人,却惨着此横祸,苦求道长救命云云。昊夜背对着我,看不到他表情,只听他说:
"此事因我而起,贫道自当给花公子一个交待。"
玉佛寺距京城约莫一天路程,所以出了城门,昊夜便召了飞剑,驭风而行。
"子枖,扶好我。"昊夜唤道。
我应声前去,轻轻圈住昊夜腰。
檀香味道,已不是第一次闻。昊夜的发丝拂在我脸上,腾云驾雾,恍如神仙。
这一瞬间,我竟有些许后悔自己是妖。
炷香时间,便到玉佛寺。
我二人将先前备好的衣裳换上,毕竟道士出入寺庙着实引人注目。
昊夜摇身一变成了个玉面朱唇的书生,我便是他的木讷书童。
"子枖,记得唤我公子。"昊夜笑道。
言毕摇头晃脑的朝玉佛寺走去。
一进寺院,却依然感到是安静祥和的气氛,善男信女许愿上香,青烟袅袅,钟声阵阵。
大雄宝殿,如来佛祖宝相庄严,一双慧眼俯视着进殿跪拜的虔诚信徒,却又超然至万物轮回,至宇宙无常。
昊夜恭敬上香,双手合十默默祷告。我却觉得有些不妥,只因自己始终是妖,于是便出了宝殿,在外守候。
殿旁有株银杏,我便过去站在树荫下。
都说银杏是长寿灵木,可活万年,头上鲜叶碧绿,脚下落叶枯黄,一繁一枯,却只占一年韶华。
我正暗自学着文人墨客酸些愁肠,却见一扫地老僧走近,拿了那扫帚便将落叶扫走。
"师傅,"我合十敬礼道:"落叶总归尘土,留它在此,还能化作花肥回馈老树,岂不更好。"
老僧却道:"本无亏欠,何需回馈?万物皆有其归所,勿强留,莫自缚。"
我怔了一怔,细看那老僧,却再无平常。
那老僧又说:"施主可曾听过献花问佛的故事?"
我道:"未曾。"
老僧道:"若不怪叨扰清幽,老衲说与施主一听可好?"
我点头道:"还请大师赐教。"
"一日,僧梵志拿鲜花供佛。佛开口曰:放下。于是梵志放下了鲜花。佛又曰:放下。梵志不解,故问道:两手空空,还放下什么?"老僧言毕,笑看着我。
"手空不如心空。敢问大师是否是说这个禅理?"我道。
老僧笑而不答,只接着说:"佛回答梵志:你应当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到了没有可以舍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别的境界。"
我似有所悟,久久竟不能语。
这时,突然有声道:
"小生倒有不同看法。"
来人正是昊夜,他轻摇纸扇道:
"大师所讲佛理故玄妙,可现实中,有几人可以放下?能够超脱七情六欲? 想放下,可是,往往因了想,而放不下。"
我心中一震:做妖千年,我一直所追求的,就是登上仙道,无生无死,或曰"放下"之境,可心魔生,故重走轮回路,欲化了心魔,但我为"放下"所做一切之一切,却正是"想",可因了想,而又放不下。
心突突狂跳,竟似迷了方向,只觉天昏地暗,所做所行毫无意义。
昏乱之中手被拉住,有股真气徐徐传来,心中顿觉安稳不少。
同时,一股清凉之气从胸口蔓延,却是那黑色小珠在发挥奇效。
恢复清明,我才发现自己已是冷汗津津。
昊夜一手拉了我,另一手却悄悄捏了个剑诀,笑问道:
"大师佛法高深无比,小生多多受教了。还请问大师名号?"
老僧亦笑答:
"老衲就是一扫地僧人。或许与竹笠扫帚久为伴,亦有旁人唤老衲为箜笠老祖。"
"如此年纪已到散仙功力。"箜笠老祖双手合十道,"可叹天道不公,并非酬勤。"
昊夜道:"小生不才,原来早被大师看穿。"言笑间一道剑气直刺对方要穴。
箜笠老祖轻轻一挥,那剑气竟凭空消失。
昊夜脸色一变,双手飞速变化,各种符咒一一打出。
箜笠老祖气定神闲,手指徐徐抬动,竟施了个佛家大悲空咒,将昊夜的攻击抵挡于自身一步之遥,不得靠近。
昊夜大惊,我亦是。
这箜笠老祖,不仅功力深不可测,其行径,更处处透着古怪。
似妖,又似佛。
从双方交手开始,我便感到与昊夜的仙气相抗衡的,不仅是高我甚多的妖力,更参夹着浑厚的佛家法力。按说佛妖对抗,两不相容,而这箜笠老祖,却以妖修佛,以佛渡妖,真不知他到底是修佛法的妖,还是入妖道的佛。
就像这佛家大悲空咒,竟金光闪烁,正是无上佛法才可彰显;而金光中又夹杂着黝黑光气,也必是有千年修为以上之妖才可做到。
"阿弥陀佛,"箜笠老祖唱了个佛号道:"老衲劝施主莫再痴斗,回头是岸。"
昊夜冷哼一声道:"你正道不修,以妖法取无辜女子性命,又曾想过回头是岸?!"
箜笠老祖道:"万物生长,各有其法,何是正道?昔时佛祖舍肉喂虎,以正佛法,那猛虎猎食生灵就非常理违天伦?今世我吃玄女心魄,来世必将以心偿还之,天道轮回,有得有失,施主又何苦以卵击石,自破常伦?"
"孽障!满口歪理邪说!"昊夜喝道,"为己私欲而屠杀无辜世人,天必诛之!"
"呵,"箜笠老祖轻叹一声,却透着不尽的苍凉和悲伤,"千年前伏魔神君率众天兵血染诛仙台,屠我妖族几乎灭绝,这其间又有多少无辜屈死之妖?!佛曰众生平等,我族幻化生于这万千世界,既与万物平等,同生同息,又为何视我族为天理不容,竟要斩尽杀绝?!或神或仙,所谓替天行道,不过自以为是,行的是己道而非天道。但凡屠我妖者,来世必将以命偿命,以应天理循环也!"
"好个利嘴,死不悔改!那就手头上见真章!"话音未落,昊夜已祭起一把金色巨剑,向那箜笠老祖射去!
箜笠老祖脸色一凝,知道昊夜已拼上了十成功力,便也不再多话,悉心应战。
我站在一旁,状似观战,心却已乱如麻。
这箜笠老祖来历不清,但他必是当年逃过一劫的同族,刚才他一席话,仿佛又将我带到千年前的诛仙台,血流如河,尸首遍野。我与兰花妖女抱头逃命,突然一道金光正中兰花妖女胸口,碎了她的命珠。她用尽最后一口气力说:
"桃妖,不该拉你来,对不起......"
她才修炼成型的人身越来越冷,我第一次看到有鲜红的血液从她胸口溢出,但也是最后一次。我抱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却有人向我靠近,强大的仙气让我不能呼吸,那人却不一剑毙命,招招挫骨,却偏偏避过我的元神,让我死去又活来。
失神之中,有些曾经模糊的记忆却清晰起来。
眼睛,那人的眼睛,血红,血红到嗜血。
记忆中的那双血眼仿似漩涡,我感觉要被吞没。
突然听到昊夜一声闷哼,却如同响雷打在我耳边。
定睛一看,昊夜左肩中掌,唇边一抹殷红,竟已是重伤!
"施主虽有散仙功力,但连那赤鳞蛇妖都伤不了,又岂是老衲对手?!"箜笠老祖道,"本想以佛法劝解二位回头,哪知痴人不听解,无怪佛陀心。今日不除去你,以后必是后患。"言毕竟捏了口诀,看似要下杀招。
我一惊,急忙飞身挡在昊夜身前。
"咦?"箜笠老祖诧异道,"妙也,老衲本道你乃有根骨之凡人,原来竟是我族同辈。"
"凡人也好,同辈也罢,杀他必先取我性命!"我道。
"我佛慈悲,老衲不愿伤你小妖,只需退下,可留一命。"箜笠老祖道。
"这命本来就是欠他的,此时正好还上!"说罢我身形已动,抢先出招。
箜笠老祖摇头道:"施主尚未明白老纳所说之意义。"话语间又拆了我一招,"本无亏欠,何须偿还?"
我沉声不答,攻击不断。
箜笠老祖叹道:"又是一个痴人。要道这世间唯一可欠的,却是不可还的情。也罢,若你执意,莫怪老衲下重手!"
我顿觉气流一滞,一股强大力量压住我面门,似有千万僧侣南无唱诵,瞬间又似千万妖魔鬼哭狼嚎,场景交错,声声直撞心脏,我仿佛下一秒就要炸掉!
只道昊夜不能死!
咬破舌尖,吐出心血,拼了全力向箜笠老祖撞去。
"子枖!"失去意识之前听到昊夜唤我,竟还想笑。
睁开眼睛,又是这里。
我叹口气,抬脚向树下走去。
"你忘了么?"仟洛倚着树干,眼却瞧着一朵桃花,"我说过,你再来时,我会杀了你。"
"我也说过,正有此愿。"我微笑道。
仟洛目光望向我,那眼眸竟是血红。
他亦笑道:"你可见过我这双眼?"
我道:"它说明,你想杀我。"
一阵强风吹来,桃树枝蔓狂摆,竟似要被折断,桃叶桃花瞬间凋零,堕入泥土。
我道:"我已还命给皓叶真人,只怕没命给你,这下可好,在这虚幻境中被你所杀,便再无挂念。"
仟洛冷笑道:"那便如你所愿。"
风势骤大,卷起那桃叶如同利刃,飞旋入我血肉中,刮骨剔肉,顷刻我已成一血人。
我强笑道:"再杀我一次,还要与上次那样先一番折磨么?"
话音才落,仟洛飞身到我面前,我俩相距不过数寸。
逼我与他血眸直直对视,我才发觉,仟洛眼中包含的,不是和千年前同样的嗜血,而是,悲痛。
"你没想起!你还是没想起!你为何没想起!"仟洛低声嘶吼。
我不懂,但是却能心痛。
他突然期身过来,吻住了我的唇。
苦,涩,冰凉。
我没动,直到他放开我。
他转过身去,只剩背影。
"桃妖,你若再出现,真的会死。"
月黑风高,白日香火旺盛的玉佛寺此刻鬼影重重,阴森可怕。
黑猫小福飞檐走壁,在屋宇之间上窜下跳。
终于在大雄宝殿前银杏树下发现它的主人。
此刻的昊夜,浑身散发出死亡的气息,逼的小福只有一步一步小心靠近。
待近到身前,小福才发现昊夜怀中紧紧抱着一人,正是昊夜的徒弟陶子枖。
小福细看,那人已命绝多时。
昊夜却依然抱在怀里,不肯放开。
"主人,这是你要我偷的解药。"小福轻踱猫步,将口衔事物放置在昊夜面前。
昊夜不语,目光似瞧着子枖,却又不似。
小福也不再说话,就静静蹲坐在昊夜身边。
一夜。
天边已透出几许霞光。
昊夜终于开口:
"小福,把解药给花锦年送去吧。"
小福点头,身形渐隐在晨雾中。
昊夜言罢又回头看我尸首,竟缓缓低头轻啄我唇上。
我眼眶又酸又涩,心头却生出了陌生的惆怅。
这样的昊夜,让我心疼。
当我从仟洛的虚幻境中醒来,发现自己的魂魄已经出离了肉身,也就是说,我死了。
箜笠老祖不知去向。
万幸的是昊夜无事。
我试着叫了一声师傅,可昊夜听不见我,看不见我。
我一直待在昊夜身旁,看着昊夜抱着我的尸首,看着昊夜亲吻我的嘴唇。
但昊夜却不知道我在。
天要亮了,时间不够,就像当初昊夜载我驭剑而行时。
如果我是凡人,也许我有缘分可以永远的做昊夜的徒弟,永远陪他一起。然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和昊夜的时间,只能如此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