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次章〗醉梦----末雅
  发于:2009年0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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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世间最珍爱他的人,一个是给了他生命却抛弃了他的人。该哭该笑,该喜该怒,曾以为是天人永诀再无相会之期,乍见后他竟无言,意外的只余下叹息——原来,他们还记得他。
“云夫人……”
“不必担心,我没打算对你下手。今日是他出七之日,来,是想见见他,送他一程。”
往昔着惯了血色衣衫的女子换下了红衣,素净圣洁的气息迷满周身,前所未有的宁谥气质令观者大感讶异。从来不知道她还可以如此心平气和,在失去他之后,她的心等来的被救赎的借口,她的内心已没了过往的怨恨,那他的死也算有价值。
燃起三柱香后拈香而立,口中诵悼着一些很难听清楚的祝词,她波澜不兴的眼眸微闭,过了片刻将香上入香坛,合十拜了拜,尽了在他而言需要尽的责任,没有了留恋的便要说走就要走。
在有限的记忆中天雅从未见过母亲有如此娴雅的一面。她总像团肆虐的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灿烂狂野也极其危险,她吸引了诸多目光停驻后出手一一摧毁,唯一愿意许下芳心的良人却抛她远走。懂事之后,自己不敢奢望有一天母子俩能心平气和地说一句话,乍见到在他灵前上香的她才分外惊诧。
是幻觉吧,骄傲如她者怎会出现在“长凉殿”?不错!定是元梦华制造出来迷惑他的假象。
“元梦华,你想要我做什么大可以直说,不必拐弯抹脚耍手段。母亲根本不在意我,哪会管我的死活,你的障眼法弄得再像我也绝对不信!我不需要怜悯!”
“不是我安排的。”
“不必安慰我了,我……”
“冷静点天雅,平心静气地看下去,你应该相信我,也相信你所看到的一切都确确实实正在发生而不是出自我的法术。如有丝毫欺骗你我就是小狗。”
难道他就这么没信誉,连起码的信任都不被给予?
满脸黑线额角不停跳动的元梦华叹息再三,也许真的是他的信用不佳被划入了黑名单?至于嘛,坏心不能说没有,却都出自善意,不会当真把人往火坑里推的啦!
“算了,你自己慢慢看吧,我先走了。待会儿‘聚仙楼‘见。”
避嫌避嫌,越避越嫌。天雅实在不晓得该对元梦华说什么好了,大大叹了口气,认命并且甘之如饴地朝陷阱里跳。
谁让他着实舍不得转身离开呢?
“长凉殿”里寂静了仿佛一辈子那么久,香炉中的几柱清香烟雾袅袅,窗外树静风止,天地间的万物都像没了声息,随着这两人一鬼同伴着时光逝去。
先开了话腔的竟是满身森然肃杀之气的“血姬”。
“我杀了你父皇,逼死你母后,你不恨我么?”
皇甫烨眼中闪过痛苦之色,随即俊颜又被忧伤所笼罩。在旁聆听的天雅彻底僵化,谁能想到短短数日内帝后相继亡故的真相竟是……母亲的杰作。
母亲杀了皇帝逼死了皇后,身为新帝的烨却不恨母亲?这些事过于离奇,砸得他昏昏不知所以然,理智上接受了事实,情感上却无法相信。
“恨?夫人你与我还有恨的权利吗?唯一有资格恨的人已经长眠于九泉之下,父皇母后,包括你我都欠他甚多,与其恨你,想杀了你,倒不如先杀了我自己。”
比起其他人,自己不也是伤害了天雅的人并且是伤害得最深的那一个?云嘉仪固然可恶,铁石心肠的她从一开始就没给过天雅希望,她永远以残忍的手段残害着已经对此麻木的儿子;他则不同,以爱的名义,以情的借口,无形中逼迫着雅为他牺牲。最终他明白错在哪儿,再想伸出手的时候伊人已逝。
后悔……莫及。
同样沾满了爱人血泪的他还有责怪云嘉仪的立场吗,他恨不得以自己的命换回天雅的一息尚存。到死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绝丽少年只哭着乞求能得次相见的机会,尽管直到咽气时都未能如愿,他依然不曾吐露一字半句的恨意。
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呵,父皇、母后、桦,所有认得雅的人都毫不怀疑,因为无悔才称得上痴傻,因为痴傻才令人动容,等想到了要珍惜,要补偿,斯人早转身而去不复踪影。
说不怨恨是假的,毕竟情人、父母相继去世,还没等他发现一丝一毫的征兆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便烟消云散了。可耻的是他只怨母后逼死了天雅,只恨父皇也是天雅的父皇却半点怜惜都不肯给予。
传扬出去定要被百姓骂成丧尽天良的不孝之子吧?
呵呵……不怕呵,要是能就此放下一切去地下相会情人,被万世唾骂又何妨。
“说的也是,欠了他的是我们,只有他恨我们,轮不到我们说这个字。皇甫烨,你与你父亲不同,你比他要好得多,他也只能当个皇帝,连做人的本性都失去了。”
再度提及负心人时胸中已无了往昔的痛。最艰难的事都已经做了,接下来还有什么可介怀的。唯有对天雅,说不清是爱是恨,总放不下他的身影。她的身边找不到他存在过的痕迹,来到皇宫祭拜他,也仅能遥对一块木牌出神。事到如今,果然说什么都迟了。
“夫人,父皇总有千般不是也是过去的事了,您又何必耿耿于怀。”
“天雅纵有千般好处不一样化成了灰。你又为何念念不忘?”
皇甫烨哑口无言,纵有七窍玲珑心也斗不过云嘉仪九曲回肠的心思。难怪母后不情愿地承认假如当日母仪天下的是云嘉仪,今日绝无可能出现外戚夺权的局面。她有雷霆手段、诸多心计,加上倾国之貌、绝世武功,谁可与之匹敌。她一句话堵住了皇帝的嘴,让后面的长篇大论没一个字说得出口。她一把剑横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却杀死了两个人。她唯一没料到的是她仅有的不被承认的孩子,她恨了十八年的男人的儿子在死后竟能牵动她的心絮。
来,求心安,却越发觉得悲怆。她不该来的。
“罢了,是是非非都已随他们远走,今后我不会再来,你好自为之吧。”
她骄傲地向帝王宣告了事端的平息,既然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过分地追究便是辜负了逝者的本意。不论她甘不甘心,事情都将到此为止。
“等一下!”
年轻的帝王突然间想起什么,拦下正欲离去的高傲女子,犹豫半晌,深吁口气,指着灵堂上的牌位正色道:“云夫人,‘血姬’,今日当着天雅的面,我代他问句话,请你凭心而答,莫再欺骗亡者。”
“好,你问。”
“……天雅到死都仍视你为母为你着想,可算是仁至义尽。若早知天雅会如此以诚挚待你,你可会后悔当年所为,可会抛却仇恨多予他几分疼爱教养呵护他长大?”
第五章
皇甫烨一句话不啻一枚炙烫的钢针扎进天雅的心间。他隐身旁听,苦苦等待的仿佛也就是这句话。如果说世间还有什么遗憾未曾实现的,不外是破碎的母子之情不得偿而已。
原来元梦华也深知他心意,这才想方设法带他来次圆他的心愿,或许先前是自己错怪他了。
一面记着回去要跟元狐狸道歉,一面不忘盯紧了连头都不曾回的云嘉仪,生怕错过一个字都会抱憾终生。
血姬攥紧了的拳头松了紧,紧了又松,艳丽的脸孔阴霾密布,全身上下都笼罩着往昔惯有的杀气,竟是有将惹恼她的人杀之而后快的欲望。
清晰地感受到她迫人的杀意,冷汗顺着额头滑落,不自觉间背脊的衣裳都已湿透。就在皇甫烨认命地打算到鬼门关前观光一圈的时候,耳畔传来冰冷彻骨的女声。
“皇甫,你怪我心狠,我承认。我一生只有天雅一个儿子,从前恨他源于其父的负心薄幸,倘若重新来过,虽不敢说会疼他入骨,至少我会记得他是我的血脉,是我亲生的儿子。”
还是那句话,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迟了。
本待再开口,回过神时女子已飘然离去,留下帝王对着心爱之人的牌位空自悲叹。
年轻的帝王缅怀过世的情人,却不知那人正化作了幽魂旁伺在侧听了许久,同他一起接受着震惊的洗礼。
莫说是皇甫烨,便是天雅自己都没奢望过他那铁石心肠的母亲还能吐露出一丝半缕的柔情仁慈,是不是母亲也向往一尽人母的职责,享受天伦之乐的温情了呢,还是她叱诧半生后终于老了?
直到失去了才知宝贵。元梦华希望他看见的就是这些?
还有注定无望的烨。从他们成为“兄弟”的一刻起上天就宣判了他们没可能再在一起。即使两人都可以忍受诸多非议执意相守,可攸攸众口难平,一个弄不好便会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恐怕烨的皇位和他的性命都会不保,还谈什么幸福呢。
不希望付出努力后得到的终究是失望,今仅今日,眼前的一幕说明得了一切,在他们的思念中尚有他的一角,心满意足。
泪水再度滴落却已是欢乐的泪,如玉的脸庞散发着温润如月的光华。倘若有人有幸目睹也必会惊为天人。天雅的笑中没有了遗憾,畅快地惊艳;他眼中的忧虑被温柔地抹去,清澈灿烂足以照透人心;他的心不再无奈,相信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事,都将以最真诚的心情来面对。
该走了……
得到慰籍的灵魂飘飘忽忽地离开皇宫,走在京中大街上。依稀还记得“聚仙楼”应是在京中大街偏南的方向。心情激越未平的他未曾留意到自己正“走”在街道上,更没察觉元梦华施加在他身上的“隐身术”正在失效。
先不说以他的形貌随随便便就能招来多少色狼的觊觎,光是喜上眉梢心不在焉的状态极易将危险带到他身边,比如此刻深厚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就被他顺利发展地“忽略”了。
痛!全身的骨头散架似地叫嚣,近乎麻木的疼痛感在他栽倒在地后庆幸着已体味不到撞击的创伤。古人诚不欺我,乐极之后便要“生悲”啊!
……
“出了什么事?”
冷冷的,不带分毫感情的问句冻僵了周遭的人,仅仅掀开的车帘中伸出的细白如雪的柔荑便引得旁人浮想联翩,可惜预料中的花容月貌始终藏在了车内无缘得见,令人不禁扼腕。
“宫主,是前面的马踢到了人。”
赶车的伸长脖子瞄了眼,前头早就乱做一团,奔跑中的马踢到人,即便不横死当场也难免重伤。隐约瞧见倒在地上的少年满身是血,连挣扎呻吟都有气无力,只怕也挨不了多久。可怜哦,怎么就让他遇上了京城里人人谈之色变的小霸王了呢死了也是白来,家里人非但不敢吱声,万一闹起来不但得不着半点好处,恐怕还得再搭进去几条性命。
车内女子显不是多事的人,淡淡吩咐车夫绕行避开,放下了车帘不再吭声。
马的主人原是京中一霸,仗着其姐是当今皇后的身份在京城里横行不法,惹下了不少祸事。这些个事儿也在京城府尹的手里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平日里放马驰道撞死了人也从不赔礼受罚,百姓们自是敢怒不敢言,如今眼见得又是桩血案,那纨绔子弟却命手下搬开伤者弃于路边,还连声“晦气”,越发怒从心起,纷纷指责起他的不是来。
“废什么话,你们这帮贱民,爷我踏死一两个又有什么关系。”
“小侯爷,不管您怎么看的,至少人家也是活生生个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您的马题伤了他,您总得出钱医治吧,便是死了您也得负责发送了才是。否则咱们可要报管了。”
“报管?官府衙门也是我家开的,只要爷一句话,谁敢管这事儿。”骑在马上骄气纵横的男人全没将蝼蚁似的百姓看在眼里,鄙夷地扫了眼已被路人扶靠在墙边的倒霉蛋,意外地失了神。
以月为态,以柳为神,以花为貌,以雪为容的佳人,曾经有幸见过一面的先帝幼子,传闻中与当今圣上关系颇为暧昧的沧海遗珠,有着“天下第一”美誉的御敕“延雍亲王”皇甫雅?
“雅……王爷?不,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他明明死了的!不是他,不是他!”
看他从盛气凌人变得惊慌失措,最后干脆仍下一锭银元就翻身上马落荒而逃的狼狈神情来看,他必是认得受伤的少年又不敢承认,还有听起来与“活见鬼”没多大区别的喃喃自语,其中还加杂了什么“王爷”之类的称呼,难道此人与皇族又有什么关系了?
复杂,实在复杂。
“来来来,大家伙搭把手,把人先送到医馆救命要紧。”
管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身份,受了重伤就会死人,救人为上!
几个粗壮汉子挽起袖子弯下腰刚准备抬人,眼前一花身体一麻已被定在了当场动弹不得,围观的定睛一瞧,还没找着施了定身术的是谁,地上受伤的少年竟平空消失了。
大白天的见鬼了不成?好事者议论纷纷之余倒不敢多作停留,各自散去,没多大会儿街上已不见了人影。血溅了一地,丝毫不知情的马车载着冷漠的女子遴遴而去,却没意识到这一错过,也许再难相见。
梦,近了,水滴滴答答地倘着,入目一片鲜红。
呵,原来,是血。
谁的血在流?惨淡的色彩漾成朵朵形状完美的花儿,延伸开去,妖艳异常。流了这么多的血不痛吗?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吧,寻常的创口是流不了那么多的血的。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有人说话,冥冥的一片黑暗间,模模糊糊的总能“看见”点什么,凝神屏气寻找着“看”的目标,却总是一无所获。禁不住好奇心驱使的下意识搜寻声音的来源。
源头似乎在不远处,在黑暗的尽头,越往前行越见血红,刺鼻的腥味越浓,待得重重雾散去,人影绰绰几分明的时刻,地上的血已蜿蜒成河,触目惊心。
自认手上沾染过血腥的他也不禁为之动容,什么力量能仍濒死的人执着地追逐直到生命终止的一刻?那人挨近心口的位置深埋着足以致命的尖锐匕首,身上的白衣也染上或深或浅的片片血迹。他恍若未觉,踉跄追赶前面无情的背影,沾满血的手无力但执拗地拽住他视线内唯一的男子。
“琰,给我个理由。”
“理由,你问我要理由?缇雅,你怎么说得出口!”
“我为何说不出口?你……你要杀我,连个原因……都……都不肯告诉我……琰,你……你莫……莫要忘了,我是……堂堂……精灵王……不是你……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隶!”
受伤的白衣人一阵激动过后,创口再次崩裂,血泊泊涌出,他痛得低吟出声,细细的喘息再死死咬住的牙缝中溢出。
“不错,堂堂精灵王,好生了不起,所以就能随心所欲跟我的王妃过不去了么,你挥挥手就活该有人死无葬身之地么!”
压根没将受伤的人放在眼里,狂怒中的男子一把甩开辛苦攥着自己衣袍的血衣人,讥讽之意显而易见。
虚弱至极的血衣人被他一甩之下抛开很远,奇异的银发铺散开来,美得好似在血海中盛开的水莲花,花中的仙子徜徉于艳色波涛之上,美得妖异凄绝,煞是动人。
“琰……我不曾……不曾授意过任何人,伤害……伤害你……你的王妃,你,你怎么……怎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男人冷冷瞥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的眼中泛起了泪花,奔上前欲为血衣人疗伤,却意外地迎上那人绝丽的容颜与哀伤的双瞳——与自己惊人相同的脸孔和流着血泪的银眸。那人绝望地嘶吼着,血块伴着被抛弃被背叛的伤痛喷涌而出。
良久,泪干了,血亦将涸。银眸无神地移到他身上,沾满自己血的手艰难地握住他的,一字一顿。
“……若……有来世……莫……莫再……爱上……任何……任何……人……”
“别……”
他一双眼呆滞凝视着那人毅然决然地从自己胸口拔出了匕首,血已淌得所剩无几,那人有些干瘪的身躯仍矜持地保有往昔的那份王者的高贵,在彻底心死之后冷冷地告诫后来者切勿步上他的后尘,不曾有半分挂怀自己的生死。
“记住……我的话……”
“你的伤……”
“答应我!”
由不得他犹豫,那人急促喘着气,催促着听到他的保证。
“好,我答应你。”
心灵得到最终的慰籍,血衣人握着他的手软软垂下,雕着精灵花纹且在刚才夺走了一条生命的匕首“咣当”坠地。
“不——”
不明所以地悲从心来,他仰天高喊,本以为会泪湿眼角,一摸之下一片干涸,原来早已忘记了哭泣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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