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有话大可直说,朕定当知无不言。”
眉眼扫了他一下,衣裙被吹来的风带得几欲翩翩起舞,伸手抚了抚鬓间的几许乱发,此刻的她,眼如琉璃沉静。
“妾与君相逢,且与君相知。潇湘细雨下,同船共渡人。
一朝君离去,两相厮守时。三生情缘断,四季惶妄日。
红颜尚未老,脉脉爱已弛。长夜伴空竹,不觉又拂晓。
悠悠人已远,新人成故人。今借天地在,问君情可真?”
眼前漫妙起舞的女子也曾有过一片纯纯女儿心,梦想寻得如意郎君,享受寻常闺阁女子平凡一世的乐趣,待得年华老去之时还有机会试试含饴弄孙的温馨。悲悲切切的倾诉质问,都是她的希望完全化做了泡影的心碎。
是他的无情与她的骄傲,让一切化为了乌有。
“碧波湖畔遇佳人,还道天女入凡尘。水袖轻舞妆容素,风姿峥然天下惊。
尝与姣女偕梦中,不识光阴忘归途。江山美人何更重,左右彷徨心难安。
抛妻弃子非吾愿,帝业却比千斤担。十九年后再相会,眷眷柔情应犹在。”
冷酷的女子颔首无语,曾经心爱之人难得的一番真情吐露令她冰一般的眼底闪过刹那间的似水柔情,快得让人几以为是错觉。她回眸轻扫苦苦纠缠了自己十九年的男人,放下一切恩怨的感觉是释然不少,心底也不免觉得空落。但她始终是那个骄傲洒脱的“血姬”云嘉仪,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潇洒地挥挥衣袖,绝尘而去。
“皇……皇上……”
本来大好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从“修心池”方向匆匆跑来的的小太监步履间的焦躁给当今皇帝带来一种可以算得上“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说!”
一脸惶惶不安的小内监被皇帝的“威严”吓得哆嗦了一下,再不敢疙疙瘩瘩说半句咽半句,赶紧把前头发生的状况向皇上禀告,“回皇上,方才‘长凉殿’里的公子趁着王爷不备服毒自尽了,奴才们阻止未及……”
服毒?宫内管制甚严,哪儿来的毒?
“他服的是什么毒?”
“回皇上,是……是鸩毒。”
该死的奴才,居然没把那些个东西收下去!要是天雅因此出了什么事,他们一个个的都得陪葬!
“现在怎样了?”
“太医们正在设法解毒,命奴才前来禀报。”
真实命苦啊,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地被抽到来向皇上报告这个消息呢?
天雅是个烈性的孩子,会做出此等玉石俱焚的事也不能算是意外了。只是……
“云儿,不去看看他再走吗?”
“不了,既然交给了你,我何必去看他,他也不会想见我的。”曼妙的身影半转过脸,似是不愿让人看清她真正的想法,可惜语气中难免顿了几顿,让那负心的男人发现了心软的他,“皇甫,你我的恩怨了结,他……拜托你了。即便没了恨,我也学不会去做个好母亲了。希望你能代我做个好父亲,也就算还了你欠我们母子二人的情债了。”
话音方落,也不给人挽留的机会,佳人翩然而去,留下帝王满脸的哭笑不得,迟来的发觉这狠心女子竟有如此可爱的时候。
可惜,对她,对天雅,这可爱都来得太晚了。
“……走吧,回‘长凉殿’。”
第十六章
什么是曲终人散,什么叫梦醒魂惊?是不是恰好可以用来形容这一刻他的心情?
迷茫之中微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森罗大殿十八层地狱,而是陌生的怀抱和并不熟稔的宫室。还未有时间细想自己威吓突然间又还了阳,钻入耳际的尖刻职责已令他如临深渊。
可笑哪!他竟摇身成了所谓的皇子。幼年时在心底埋怨过无数遍的无良父亲居然乃是当今九五之尊。没有激动、没有喜悦,更没有死里逃生的兴奋,他只恨为何没能踏进黄泉鬼府,宁可受那刀山油锅之刑、千刀万剐之痛,即便永世不得超生他也无怨,惟独不愿……与烨拥有同一个父亲。
他不怕死,却也不曾想过自己找死,无奈在爱情与生命之间必须做出一个选择的话,他难得顺从了自己任性的欲望,结果呢?结果是什么!恋人成了兄长,他所珍惜得更逾生命的感情变做了一场闹剧。
上天之于他甚是不公!母亲之事、父亲之事、兄长之事,无一不是他!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怨怼之语,偏偏上天还是不肯放过他,连他最后的眷顾也无情地剥夺,让他沦为他人的笑柄,这令他——情何以堪!
是的,他的“父亲”看在那段可耻的血缘之情的份上放过了他,他真的能凭借薄弱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父子名份自欺欺人地渡过接下来漫长的岁月?连仅有的生存目标都不复存在了,他还有活着的理由么?还有他鬼一样的脸孔,真的有人能接受如此面目可憎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怪物!
死的念头莫名坚定地在他心中扎了根,贡桌漆盘上安放的一壶鸩酒似乎是不错的工具,静静地放在那儿诱惑着他来尝试。
骗王爷说不舒服,请他尽快把御医请来,他果然急匆匆地冲出殿去找太医,又小心躲过了小太监的注意,他一仰脖子,毫不犹豫地灌下了在他而言有如琼浆玉液的鸩酒。
毕竟是御赐之物,其效果非寻常可比的,方才下肚的毒酒已像利刃剜割内脏,酒液残存的喉间亦是一片火辣辣的炙痛。
总算……解脱了呢!
他勾出一朵灿烂的笑,半边容颜美得人舍不得移开眼,小太监们一个个都吓得瞪大了眼,谁有心情欣赏他的美丽,七手八脚的唤太医、追王爷,还有些老太监见得多了早有了些手段,用土办法逼他呕吐,希望能先缓上一缓。
不过这些他都不知道了,身子软软地歪到在床上,眼前一片昏黑,他再也不想醒来了,死后的世界应该有他所期盼的永远的安宁。至少,不会再醒来了……
岁岁年年、朝朝暮暮、聚聚散散、合合分分,京城到了深秋时节已是格外的凉,秋风扫在人脸上带着浓浓的寒意,还夹杂着几分冰雪的味道。
皇城中的人们同样也感到了这股气息,冷得不仅仅是天气,还有宫内主子们为了一些事愁眉不展而变得低靡的气氛。
一国之君的皇甫英臣这几天都在为同一件事而苦恼着,“长凉殿”中突然间闯入的娇客的处置问题让他异常的为难,是留是放,如何留又如何放,留后会怎样,放了的话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都是他至今举棋不定的顾虑。
太医昨日回报,虽然经过救治之后天雅的性命是暂时没有危险了,鸩酒的剧毒仍是严重地侵蚀了他的身体,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只有一个月两个月,他会慢慢地觉得疲劳,然后容易得病,终究是免不了少年早逝的结果。
对于这个新认回来的儿子,作为父亲的他是心怀愧疚的。根本不知道他的出生,没能给予他应有的照顾,更让他在失去了父亲同时也等于没了母亲,从小到大吃尽了苦头,甚至未能过上几天快乐的日子,到了最后,还要从他身边夺走他最珍爱的情人,给他的生命判下死刑。
上天对他过于残忍,自己对他也很残酷。现如今他又该如何补偿他呢?给他王爵,给他荣华富贵吗?能追回些什么,能让他受伤害的心灵得到平静吗?
“皇上,皇上娘娘求见。”
想得太出神了,居然连太监进来都没能察觉。皇甫英臣收敛了一下早飞到九霄云外去的思绪,端起茶碗小啜了一下,这才示意传皇后进来。
“臣妾参见皇上。”
“皇后不必多礼了。”
夫妻多年,皇帝对自己的皇后了解甚深,作为一个母仪天下的女子,她向来识大体、明大义,自从封后之后为了长保国家安宁,坚持不封外戚,如今朝中一片清明之治,她功不可没,也许他对她没有对云嘉仪那样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却也伉俪情深携手走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
如今,他的贤内助突然间来见他,在无比尴尬的时刻,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担忧些什么,还有希望能以此交换些什么呢?
“皇上,臣妾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确是有个不情之请要未能皇上了。”
“皇后说的是天雅吧。”
“臣妾正是为此而来。请皇上恕臣妾冒犯,对于天雅的处置,皇上有何打算?”
“朕的决心尚未定,皇后既来又一开口便是个不情之请,就先请皇后说说你的不情之请吧。”
不是故意要玩打太极的把戏,身为帝王最重要的就是一诺千金,假如他把自己的底线先说了出来,那么再要与皇后讨价还价就难了,还是先听听皇后的要求,再衡量下一轻重以决定是否要顺着她的心思。
“皇上,臣妾冒死进言,实在算不上是出于公心。天雅的身份已显而易见,皇家血脉本也不容有失,皇上想必心中有愧,正打算好生对待这孩子以做补偿。可皇上,臣妾是以作母亲的身份来见您的,为的是烨儿,也是将来的一国之君。烨儿与天雅的感情至深,你我心里早已清楚,眼下天雅转瞬间的工夫从情人成了弟弟,烨儿接受不了,这才避而不见。臣妾担心的是今后,倘若烨儿能定下心来,接受天雅是兄弟手足的事实,把他们之间的那段感情抛诸脑后,自是不幸中的大幸,相信皇上也会颇觉欣慰。关键是倘若烨儿日后心情平静后依然对天雅念念不忘,全不顾念血缘之情,做下那乱伦悖德之行,那皇家颜面何存,皇上在百官万民面前又将何以自处?”
结篱几十年,素知她为人宽厚仁慈,对待宫内妃嫔也是公正可亲,为人所称道,也正是她难得一见的贤良淑德才帮助了她几十年来都能稳坐皇后的宝座。今日她来这里,说的这番话,乍听起来有理,深思一下却是自私至极。唉,人总有私心,便是一代贤后也不例外,在碰上会损伤自身利益,威胁到烨儿太子地位的事情的时候,她还是像只犀利的母鹰一样断然将幼儿护在羽翼之下,毫不留情地驱逐甚至不惜杀死来犯之敌。
看来这么多年了,他对他的皇后了解得还是不够啊。
“明秀,朕的皇后啊,你希望朕怎么做呢?放逐他,把他赶出皇宫任他自生自灭,还是派人杀了他,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掉,就当是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过?你有没有想过,他也是朕的孩子,是朕亏欠了近二十年从未自朕这里得到过任何关心的孩子。朕还没有来得及履行朕的誓言给他下半生的照顾,关怀他爱护他,你就要朕‘处置’他了吗?”
“皇上,臣妾固有私心,但也是为了皇上着想,为了我朝江山社稷着想啊!”
“不必狡辩了,皇后,朕猜得到你心里想些什么,朕也告诉你,朕是绝不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的。你若强调烨儿泥足深陷是为天雅所迷惑那也是你的一面之词,朕同样可以说是烨儿引诱了天雅投入了一个温柔的陷阱,毕竟天雅最渴望的就是人的温暖,烨儿恰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了他这些,他没有理由不爱上烨儿。”
“皇上是在为天雅辩解吗?”
“皇后不也在为烨儿辩解吗?”
“皇上……”
“够了,不必多言了。朕本以为皇后此来能为朕出谋划策,想个万全之策,看来是朕错了。朕想静一静,皇后请离开吧。”
浅浅的夕阳射进房内,照在皇后的脸上一片昏黄,当了几十年的皇后,有着高贵的气质,毫不省自身的雍容的皇后挺直了背脊。并未烙刻上太多岁月痕迹的脸孔肃寂而威严,仿佛她方才所说的那些都是大义凛然之语,她为之着想的真的是天下万千黎民。
“臣妾告退了。”
带了一缕复杂的嫉恨,她离开了,她已将皇上的话铭记于心——皇上是绝不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的!
“长凉殿”中长夜凉,自开朝之初便作为冷宫幽禁失宠失德后妃皇子所在的“长凉殿”,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鲜有人迹又聚集了诸多怨魂死不冥目,总显得阴森恐怖,即便是近几日来不少人进进出出的忙碌开了,仍是时常可以听得见阴惨惨的风声从门缝之间穿梭而过,十分吓人。
身居皇后之位至今,她也是头一次到这“长凉殿”来,更是头一次亲眼见到什么才是绝世无双、倾国倾城。
儿子尚且如此,何况是母亲。皇后猛然懂得了眼高于顶的皇帝为何曾经那么喜爱着云嘉仪,平常兼具品貌才情的女子已十分受人瞩目,别提绝代佳人,既然有幸见到了,皇上怎会放过。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事要与天雅公子单独谈。”
“长凉殿”中哪有人敢违抗她的懿旨,自是悄悄地全都退出了主殿,皇后的贴身侍女临走时还关上了殿门,以确保不会有人听见里面两人的谈话。
“皇后娘娘此来,想必不仅仅是来探望天雅的。有话请直说无妨,无需顾忌。”
皇后慢慢走到他床前,寻了个圆凳坐下,也不急着表明来意,反而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美丽异常的孩子。
纵然脸色惨白,还被毁去了半边娇颜,这仍是张巧夺天工的脸庞。少年微一皱眉,轻启薄唇的样子虽是漫不经心,却在不经意间带着万种风情,一种干干净净的美丽,不妖娆,不妩媚,淡淡地,却深刻地诱惑着旁人的美貌。尤其在病气缠身的时候,并非刻意的柔弱惹人心生怜惜,莫是她那痴傻的儿子毫无疑问地会被吸引,便是她都几乎软下了心肠,不忍对这惨白的少年下手。
她终究是及时按捺住了不该萌生出来的怜悯,她的儿子却是绝对做不到了。原本就与这少年爱得难舍难分的人,即便是清楚地知道两人之间已变成了兄弟不应该再在一起了,在真正见到的刹那,恐怕还是是抛却一切的顾虑和阻拦,全心全意的爱上,只求能与之相伴终生的吧。
天雅……留不得!
“天雅,本宫希望你能离开。”
少年轻挑眉梢,风情无限,他怔了一下,随即莞尔笑道,“皇上与太子之间皇后选的原来是后者。人说母子连心,果然不假。”
“本宫当然关心太子,也关心皇上,一个是本宫的丈夫,一个是本宫的儿子,本宫都爱,哪有偏颇之理。”
皇后下意识地反驳,直到语毕才发觉自己所说的话有多牵强,连自己都听着不可信,何况是他人。轻叹一声,也不再反驳,只觉得好奇,怎这少年一句话没说就察觉了自己的心思。“本宫自认未曾失态,你怎知本宫的用意?”
“娘娘,您若爱皇上甚过太子,必会好好安慰天雅,多方照料,以讨得皇上的欢心,决不是要天雅离开。您的心情天雅明白,人在后宫,身不由己,您熬尽了心血,用了二十多年把太子培养成人,眼见得储君圣明未来的帝位要坏在了我的手里,您又怎能甘心?毕竟丈夫会有无数美好女子分享,儿子却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如何能同日而语?”
这孩子竟有一副玲珑剔透的水晶心肝,将她所思所想皆看得一清二楚?
“你既然明白本宫的意思,那你也知道本宫希望你离开的真正用意?”
“明白……是明白了,可皇后又有什么理由觉得天雅会依从娘娘的意愿行事呢?”他一生苦短,在阴阳两界数不清打了多少个来回,这次是再无幸免之理。从前为了母亲、为了烨他死而无罕,现今要他死,又是为了什么?在知道有人亏了他那么多之后,不多讨回点怎么对得起自己?“或者说娘娘觉得天雅的性命和太子的前途比起来,又有多少价值呢?”
“本宫懂了。你既然愿意,本宫自不会亏待你。你希望得到什么,本宫在此一力答应下来就是了。”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深感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反正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怕这孩子漫天要价,他心里头最在乎的人都已经失去了,他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娘娘快人快语,天雅敬佩。天雅所要的非常简单,请娘娘为天雅做到两件事便可以拿走天雅的性命了。”
“你但说无妨。”
“第一,请娘娘饶过我母亲和莫问天一干人等,他们虽然知晓了皇家秘辛,毕竟知之不深,即便我死了,也不会在民间兴风作浪。天雅想请娘娘发誓绝不谋害他们,更不派遣、授意或假借旁人之手铲除他们。”
“可以。本宫不在意你母亲会说什么,你本就不得她欢心,她更视你如无物,反倒是莫问天待你如己出,你若死了,他定是最伤心的一个。可惜他一个江湖疯医,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放过他也不碍事。你说第二个条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