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中，一个月很快过去。当某天晚上小宇把期中考试的成绩单拿给康森看时，康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每科都考到了九十分以上，数学甚至距满分只有一步之遥。虽然说九十分对于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来说并不难得，但是小宇之前的成绩绝对没有门门考到九十分的实力。看来游乐园对这孩子的吸引力的还挺大。
“唔，真不错！好样的！”康森难得地露出笑容，摸了摸小宇的头。“不过我说，你就那么想去游乐园么？以前你爸没带你去过？”
“……爷爷奶奶还在时带我去过几次。爸爸只陪我去过一次。”小宇的眼神暗淡了下来。
看到孩子那个神情，康森心里也觉得他很可怜。“唉，没关系，这次我带你去。”说完他都纳闷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好心，居然答应陪小孩子去游乐园那种地方。
“何叔叔说过他也会陪我们一起去的吧？”小宇急切地问，眸子里写满期待。
“啊，他好像是这么说过。你咋就那么喜欢他呢，嗯？”康森吃味地问。
“他很疼我啊，和爷爷奶奶对我一样好。而且他对你也很好……”小宇不假思索地答道。
康森没话可说，拿起电话拨通了何祈的手机，对小宇说：“来，你自己把好消息告诉何叔叔——”
何祈得知小宇考得很好的消息后比康森还高兴，许诺小宇这周日一定陪他去玩。
“唉，那孩子现在爹妈不在跟前，还知道自己要好好学习，真不容易……”何大妈在一旁感叹。“虽然康森他姐是挺可怜的，不过照我看啊，孩子他爹妈都有责任，当妈的那么多年都不回来看一次儿子，当爹的又那么不负责任，真是……”
“是啊，为人父母的，要好好疼孩子啊。”何祈应声道。他对自己的父母一直很感激。
“别总说别人，你也赶紧跟小倩结婚吧，看小宇那么可爱，我也想赶紧抱孙子啊。”何大妈又把目标转向自家儿子。
“妈，这事吧，急不来……我这阵子总觉得，我和小倩最后还是走不到一起去。”何祈正色道。
“为啥啊！”何大妈一听就急了，连忙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如果小倩要你跟她一起回美国，那你就跟她去，我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的，周围还有那么多街坊邻居，大家都互相照顾着呢……”
“就算您这么说，我还是不能走。哪有儿子抛下妈自个儿去享福的道理！而且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我挺满意，不想去美国……我年纪也不算小了，又不是高学历，去了那边又能干啥……”何祈摇头。
“那你跟小倩的事儿到底要怎么办？！既然是这样你就不要再跟她耗下去，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身家又好，看上你你还不领情……要是真处不下去你就趁早放手，越拖越欠人家的情你知道不！”何大妈不高兴地数落儿子。虽然儿子也是一片孝心才这么想，如果儿子主动跟小倩提分手，她以后在刘家老头老太太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妈你让我考虑考虑再说……”
“一句话，你对小倩到底有没有感情？”何大妈怒道。
何祈说不出话来。尽管很不想承认，可是就算提到要与小倩分手他也没有不舍的感觉。这说明他并不爱她。虽然那个女孩性格开朗，治家也有一套，是个做妻子的好人选，可是，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如果她肯留在中国，那么自己和她结婚也没什么问题，不过要他为了她而丢下母亲不管，何祈绝对做不到。可是这恋爱也谈了这么久，自己确实对不起她。
“你快点做个决定，人家还三天两头来看我，你叫我我这张老脸怎么面对人家！”何大妈不满儿子的犹豫不决。
周四晚上，何祈接到小倩的电话，电话那边劈头就问：“我们这个礼拜天一起出去看电影吧！”
“呃，我那天……要加班……”何祈撒谎道。
“你少骗我！何姨都跟我说了，你那天要带你朋友家那个小孩去玩吧！”听筒里传来小倩的怒吼。
何祈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大了。看来她之前来看过母亲了。现在谎言当下就被揭穿，他实在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些什么。
“那个……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只是……我早就答应过那孩子了，不能反悔……”他尽力解释着，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啊！为什么骗我？！”小倩怒气冲冲地追问。
“我怕你生气……”
“那你觉得我现在就不生气了？！”
“不……”何祈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疲惫。
“没关系，我跟你一起去！”
“这……不好吧，你跟康森不熟，那孩子还不认识你呢……”何祈急了。
“何祈！我是你女朋友哎！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让你朋友接受！我就这么见不得人么！”小倩嚷道。
“……唉……那我先打个电话跟康森说说……”何祈苦恼地说。
接下来他硬着头皮给康森打电话。不出所料，康森比小倩更不好说话，没说几句他就翻脸了。
“何祈，你就这么想在我面前显摆你有女朋友是吧！”
“唉，不是，只是她非要跟来……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叫她给小宇讲讲国外的生活，让孩子提早做好心理准备不也挺好的么……”何祈揉揉太阳穴，尽量平和地对康森说。
“是，这没什么不好的。那你和你女朋友带小宇去吧。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电话那头冷笑一声。
“这怎么行，小宇希望你跟他一起去的呀！”
“哼哼，比起跟我大眼瞪小眼，那小子更喜欢你哩。你就跟刘倩带他去吧，正好让你们小两口提前体会一下夫妻带孩子出门玩是啥感觉。多好！”
康森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地生硬而不带感情。何祈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这等于是逼他马上在康森和小倩之间做出选择。
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做出选择，这听起来已经够荒谬的了。更荒唐的是，当脑子里同时出现这两个人的影子时，何祈的潜意识自动抛开小倩，转向了康森。
之后的事就是打电话给小倩摊牌。小倩哭得稀里哗啦，而何祈除了不停道歉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小倩在对待感情的态度上有着美国女人的爽快，双方讲清楚后，就一了百了，她也没有苦苦纠缠。
何祈挂上电话，竟觉得一身轻松。
自己实在是个不像样的男人啊。之前一直说做男人要有责任感，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实在让自己都良心不安。不过一想到周日可以看到小宇开心的样子，他的心情又好转起来。
他又给康森打电话。
“我跟她分手了。你满意了吧？”何祈平静地说。
那头没出声。
这次双方的沉默长达一分钟。谁也没主动开口，却也都没挂电话。
“你现在很难过么？”康森首先打破沉默。
“我难过的不是我跟她分手这件事，而是我觉得自己实在不像话。她会恨我的。”何祈叹了口气。
“我要是那女的，我也会恨你。”康森说。
何祈不明白他这么说有何用意。“这回你也看不起我了吧？”
“可是对于康森这个人来说，他很高兴你这么做。”康森呵呵笑了起来。
“你……你就贫吧。都是你害的。”何祈哼了一声。
“你这语气是在跟我撒娇么？”康森在那边笑得更开心。
“滚！”何祈挂上电话。
他觉得，自从今年年初遇见康森后，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质的变化。即使知道这种变化不是好事，他也不愿意去想太多。暂且维持现在这样吧，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康森被何祈挂了电话，也不生气。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能干涉何祈的生活，但是人都有私心，他乐得见何祈又恢复单身。
“何叔叔他会来吗？”小宇见康森讲了一个晚上的电话，一时怒一时喜的，不由怕是何祈不会跟他一起去游乐园了。
“会，他答应了哦。”康森心情很好地答。他看着小宇，随即想到一个问题。
“喂，你这次考得这么好，你老师有没有说什么？”
“老师很惊讶……她起初还把我叫到办公室去，问我是不是作弊了……”小宇有点难过地说。
“哼，那帮人就是那样，还说什么为人师表……你不用在意，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康森不屑地说。在学校呆了十二年，他很清楚那些老师们想的都是什么东西。坏学生不可能变好学生，差生考好了还会被怀疑。“那，你和班上的同学们处得怎么样？”
“嗯……以前就一起玩的那几个还是跟我很好，其他人就不理我……不过我也不想理他们！他们成天向老师打小报告！”小宇大声说。
康森太清楚了小宇的状况了。跟他关系不错的那几个孩子肯定也是成绩不好、老师眼中的差生。自己也是这么一路过来的。不过康森天生有领头人的风范，在兄弟中是一呼百应的。不知小宇这点像不像自己。不过，这个世道，小宇还是做一个受师长喜爱的优等生才好。这样才能活得高人一等。想自己快奔三了，还是落魄潦倒。社会就是这么现实。三天两头打架斗殴的日子，他也厌倦了，可是自己好像只能做那些事，在别人眼里可能自己也只配干那些。在上学时，身边有一群弟兄跟着的感觉确实很风光，出了社会才知道，只有居高位拿高薪的人，才是真正风光的。像自己这种人，只是社会底层的一介爬虫，永无出头之日。
“没人欺负你吧？”康森又问小宇。
“才没人敢欺负我呢！”小宇自豪地挺起胸膛。
康森笑笑，没再说什么。这样就够了。是男人就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他突然想到，要是何祈的话，肯定会苦口婆心地教孩子平日要小心谨慎地生活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习雷锋好榜样。那个人从来都是那么谨慎卑微地生活，却又有着能扛起一切苦难的坚韧。虽然活法不同，不过他和自己一样坚持着，想在这象牙塔社会的底层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啊啊，那个纤细又坚强的男人，是何时悄然走进自己这破落不堪的心中的呢？

游乐园之行

周日，小宇由于很兴奋，一大早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何祈到康森家后，三人一齐坐公共汽车去游乐园。小城统共就那么一个大一点的游乐园，没有过山车或摩天轮之类的高级设备。不过因为只有全城就只有这一家颇具规模，所以也倒热闹。今天又是周日，自然人声鼎沸。放眼望去，都是爸爸妈妈带着孩子来玩的，康何两个大男人带着孩子出来，显得有点奇特。何祈有点窘，康森和小宇倒是不以为意。
游乐园对小孩子的吸引力是无穷大的。小宇好久没来了，一进大门就像一尾小鱼跳进大海，四处撒欢奔跑，何祈拉都拉不住，只能跟着他跑。
“舅舅、叔叔，我们去玩那个好不好！”小宇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飞机”说。
“好啊，今天都听你的，你想玩什么我们就去玩。”何祈笑笑。
小宇要玩的“飞机”其实就是一个做圆周运动并可以上下调整角度的转轴，轴上是一圈飞机造型的座位。一个“飞机”里只能并排坐两个人，康森不愿意坐这种幼稚的东西，便推何祈陪小宇坐。
在众多孩子的欢呼中，圆盘缓缓启动，由低向高处旋转起来。难怪小孩喜欢坐这个，现在的感觉还真像飞机起飞时呐。何祈心里想着。这个游乐园建起来时，自己都高中了，自然没机会来这里玩过。自己已经告别童年很多年了……
飞机上升到最高处，旁边的树叶擦过何祈的脸。深秋的阳光十分明媚，蓝天白云，风声在耳边淌过。身边的小宇很兴奋地冲着在下面的康森挥手，何祈顺势向下望去，见到地面上许多家长笑容满面地仰视着，寻找自己孩子的踪影。在这样的人群中，何祈很容易就看到了摆着一张扑克脸的康森。康森虽然一脸不耐烦，不过还是盯着小宇和他看。何祈不禁笑了。心里知道他不愿意来这种地方，不过若干年后，他肯定还得陪自己的孩子再来吧。康森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飞机”不停地旋转，何祈觉得有点晕眩。
下了“飞机”，小宇又跑向别的设施。男孩子喜欢的无非是射击呀套环什么的，康森和何祈也乐得陪孩子一起凑热闹。看到康森和小宇这一大一小在玩打靶游戏时互不服输的模样，何祈觉得心头涌上一种幸福感。如果自己将来也可以有这样一个家庭的话……好像想太远了。小宇正拿着得到的小奖品向自己跑来。何祈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
玩玩闹闹中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已开始西斜。小宇还意犹未尽，跑去玩蹦床了。蹦床都是孩子们在玩，家长都在旁边的凉伞下坐着聊天。康森和何祈找了个地方坐下。
“累死人了！真不知道小屁孩哪来那么多精力……”康森抱怨着，揉腰捶腿。
“呵呵，没办法，我们都快三十的人了，体力不如从前喽。”何祈笑道。“喝饮料吗？我去买。”
何祈起身走到不远处的小卖部买饮料。康森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何祈买完饮料后，转身向康森走去。太阳还未落山，在西边的天空中散发着耀眼的橙色光芒。逆光里，康森觉得何祈微笑的脸庞明亮又凛然，仿佛他人与那光线一样，如此清晰，却又无法触及。康森不由自主伸出了手。
“你干吗呢？”眼前突然出现放大的脸，让康森吓一跳，从迷糊的意识中清醒过来。
“啊，没什么，饮料给我。”康森脸一红，赶紧为自己打圆场。
“唉，现在乍一看，这些孩子们都挺开心的。可是他们还要在应试教育里熬很多年，苦日子都在后头呢……”何祈心生感触。
“哼哼，没办法，大环境就是这样。生在中国，你就逃不掉的。”康森冷笑一声。
“还好小宇就要去加拿大了。不用受中式教育的摧残。不过这孩子刚到那边，语言是个大问题，能不能交到朋友也难说……”何祈想到小宇的将来，不禁为他担忧。
“你操什么心，小孩子适应能力强着咧，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把他扔到那个环境中，他自然能活下去。”康森满不在乎地回应。
何祈一想也是，便不再言语，低头喝饮料。
“你后悔了吧。”康森突然说。
“嗯？后悔什么？”何祈不解。
“后悔跟你那小倩分了啊。要不你就可以跟她一起去美国吃香喝辣了，不用再过这种熬不出头的日子。”康森捏着易拉罐，罐身发出锵锵的声响。
“……没。反正我原本也没打算跟她出国。”
“都出社会这么多年了，你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以为只要认真工作就一定能步步高升飞黄腾达啊。”
何祈没有接话。是，这个社会让他认清了事实。很多事，不是你有能力你肯苦干就一定能行的。但是自己没背景没靠山，不埋头苦干还能靠什么。即使明知出头之日还是很遥远，可是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前这些孩子们，他们之中的某些，将来会考上名牌大学，兴许毕业后还会继续读研读博，到时候出来工作，一定会比自己强很多吧。不过也有些人，在学业上注定竞争不过他人，只能像自己一样，早早从职校毕业，做着平庸的工作，碌碌一生。想到这里，何祈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小宇终于玩累了，何祈给他买了饮料，牵起他的手，又对康森说：“咱们回家吧。”
咱们回家吧。这五个字，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对自己说过了。康森看了看眼前拉着孩子的何祈，不觉眼眶一热，泪水开始急速在眼里聚集。
“舅舅你怎么哭了？”小宇眼尖，看出康森的不对劲。
“谁说我哭了！”康森赶紧憋回眼泪，对小宇怒道。
这一班公车上出乎意料地人很少。何祈和小宇坐在一起，康森坐在他们后边。小宇一上车就倒在何祈身上睡着了，何祈小心地脱下外套，盖在小宇身上，将孩子搂进怀里。
从游乐园到康森家路途遥远。在发动机均匀的噪声中，何祈也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太阳终于坠入山底。暮色将至，天空一片昏黄的颜色。路旁的电线杆和树缓缓后退。街上行人匆匆而过。车厢内的喇叭放着陈年的流行歌曲。
“来呀来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呐西边黄河流……”康森想起来，这是自己初中时播过的《倚天屠龙记》的主题曲，当年曾经红极一时。那时父亲还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