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醉笑三千场(上)----小三儿
  发于:2009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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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若妾,奈何知妾之不由己。
当铃姬明媚的哀伤起来时,晴明就很怀念以前在板廊上无忧无虑晒鱼干的日子。
如此两面感喟中,铃姬无意看见博雅留在文台上的用艾草编制的小船,说是回程路上看见觉得挺好玩顺手带了过来。
端午竞舟的结果自然是藏人组大获全胜,博雅这个龙头鼓手被赞誉为“一鼓振气二鼓震心”,论胜利的功臣他是头一名,中将大人自是那种淳厚憨直的笑着,摸摸鼻子谦虚道“不敢当”。而源助雅拿敬佩的眼光站得远远地望着长兄,心里那是充满了自豪骄傲,他拽着乳娘一个劲儿的想要往前钻,有认得他的稍让个空隙,说着小公子慢点。
博雅从那一边小骚动中看见了弟弟泛光的脸,跟眼前人敷衍两句便过去拉他,笑着问怎么满头汗,又掏丝帕给他擦。
助雅的个头还没长起来也还没有元服,只能昂着头才能和兄长对上眼,他稚气地祝贺博雅得胜,博雅温柔地摸摸他头顶柔软的头发,早说你要来,我给你安排个好座。
母亲本来不让我来,我求了她好久。
信浓夫人还好吧?
助雅点点头,就是每天念佛经念得我头疼。
她还是这般笃信……
上一次见到信浓夫人还是去年神无月(十月)更装的那天,眼见天气越来越凉,母上说好歹是一脉兄弟不能因些隔阂薄待了,让博雅送些新织的冬布过去。信浓夫人一贯的深居不见,只叫助雅出来接待。
博雅向来很喜欢这个最小的弟弟。也许是父上故去时他还太小,躲在乳母背后眼神茫茫的,像只不知所措的幼犬,博雅摸他头他还瑟缩了一下。但助雅如此天真无暇的,很轻易就相信对他好的所有人,并一味的贴着那人亲热。博雅原本孤零零成长在满是贵族老头和女人的世界里,和同龄公子玩的时候都有大帮的侍从紧紧跟随,想要放手爽快打一架立刻就围上惊慌失措的大人来劝解。
有时想起来,怪没趣的。
所以他十分渴望长大,早点元服早点成为大人,或许就没有人再来管东管西。
这段时间唯一能让他放弃急速成长念头的,便是跟在祖父身边学习筝乐的时候。虽然祖父是天皇陛下,每天的起居早被规定在一张张行程表上,时时有板着苦脸的大叔大伯大爷当他面前叩腰跪拜,这也请示那也启奏,态度恭敬得不得了,但博雅仍旧觉得他就只是一个和蔼慈祥的祖父而已,会在他从那些女房间钻来钻去时拍他的头,会手把手教他奏琴拨弦,亲自替他翻来乐谱给他详详细细讲解,遇上了怎么也连贯不上的部分,且笑着且示范。博雅喜欢他,喜欢和他一块儿坐着,弹琴听歌,比瞒着母上捅下了雀儿的草窝还开心,甚至可以不去想自己偶尔没来由的孤单。
他真想常常呆在祖父身边,可他最常做的还是跟着呆板的怪老头念呆板的书。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念这些书?
他是很认真地对父上提出上述问题,可父上捏他脸笑道,傻愣愣的脑袋,成天尽想些什么呢,不多念书怎么明白许多道理,你可是皇家的孩子,身份不比寻常,学识自然也不能比对寻常。
博雅又长长叹口气,父上便敲他脑门说,小小年纪装什么深沉,看像个小老头,以后都没女人会喜欢哟。
有没有女人会喜欢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他根本不会去在意,他只在意他想要的自由,什么时候能实现。
如果父上更亲切些,能亲切到放任他和左兵佐家的少卫去捉一次平川大鲇鱼就好了。听少卫说那鲇鱼好大个头,滑溜溜的可难捉了。
然而,他还斟酌措辞的时候,父上却忽然离世了。
他呆呆站在略凉的风里,看着四处忙忙碌碌的人,母上哭得很厉害几乎背过气去。他身边的人都用可怜的神情看他,窃窃说“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该如何是好”。
对于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对死亡的意义不甚明了,大人和他说父上去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不会回来,要多年以后他也去那个地方才能再见到。可是他知道父上去的那个地方叫黄泉,是在奈川的另一边,要经过一条开满曼沙珠华的小道,有美丽大方的女公子在桥头迎接,并给他喝下一碗淡绿的汤汁,于是父上会忘记祖父忘记母上忘记自己的四个儿子,去过新的生活。
不知道这样的认知来自何处,却深深扎在博雅的意识里。
他把这些转去告诉了头一次见面的小弟弟,助雅眼睛里浸着水一样,亮晶晶地看他,张开嘴呀呀的朝他笑,嘴里刚长出的几颗门牙在月色底下幼白幼白的。
信浓夫人是克明亲王在外面回避鬼魅夜行时偶遇的女子,样貌谈不上出众,气质说不出高雅,没有拔眉毛没有染齿,清爽自然带着山林味道,常年被皇家贵气熏陶的年轻亲王一时冲动,给自己冲动出了一个儿子。
在这天以前博雅隐约知道这个弟弟的存在却没有见过。
母上的父亲是当年权倾一时的前左大臣藤原时平,这个二十一岁就成为藤原家族氏长者的男人,自身行政管理才能太过卓越,以致于本来决定要打压藤原一族势力的宇多上皇最后不得不向他低头,在时平二十八岁就坐到了左大臣的位子,但新继天皇同样心中郁闷难以描述,恰好有个学者型政客菅原道真可以制衡,于是便任命道真做了右大臣。
说到这个菅原道真也真是个人物,他父亲也是有名的学者,近朱者赤近墨者那啥的关系,道真年纪轻轻就显示出在文学方面的极高造诣,二十六岁的时候更一鸣惊人通过了史称“最黑暗无道来一人死一人来一对亡一双”的方略试。
此为本国文人从政的唯一官方途径,也不知是被宣扬得过于血腥或是文人本身的清高或是公卿天生与穷酸相的文人不合拍,敢与参加的人并不多,能通过的更少,二百年中成功走到终点的只有寥寥六十多人。
道真很幸运的成为其中之一,并幸运地被公卿、文人两厢不待见,他却顶着“我材孤独自有天怜”的气场雄赳赳奔赴任地讃歧,不久后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
那时候天灾地祸收成奇差,农民伯伯为了养家糊口只有在指定耕地外自主开荒,巴望着好歹能喝上碗稀饭,谁知当地的贵族仗着天高皇帝远,秉承“编外的土地就是我的土地编外的粮食就是我的粮食”这一优秀思想,把那上面的东西也收了个一干二净,于是每年政府能刮到的油水几乎为零。
这种骇人听闻的结局让道真大人很愤怒,决心要认认真真为国效忠,首先一刀切掉催促缴税的检税官,代以嘘寒问暖的问民苦使,废除陈旧的税收政策,改为按土地份额收税,在他的坚持不懈或者说顽固不化之下,几年后他满意的站在充实的粮库前略有些沾沾自喜。
由于道真大人伟大的功绩,在他四十四岁的那年,他被急切想要摆脱藤原氏的宇多天皇召见了,然后平步青云。宇多天皇让位给皇太子的第二年,道真来到他人生的顶峰,被醍醐天皇任命为右大臣,就一个学者出身的政客来说,升到如此高端级别简直就是祖坟冒火青蛙飞天。那些生来目空一切的公卿惟恐他会由此排除异己、提拔同出身的文人为官,大家统一了认识,作为公卿第一人的左大臣时平当仁不让成为领导者,对这个头号公敌宣战。
再论道真与时平二人,可谓是孽缘深厚。算年纪,道真是时平两倍多;算出身,前者传统文人后者世袭公卿;算职位,宽平九年(公元897年)道真任右大将,时平任左大将,昌泰二年(899年)道真任右大臣,时平任左大臣——真是一段美妙的纠葛史;算威望,时平一个眼神立马全体官员齐整罢工,只得道真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内政厅里操劳。终于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时平一纸代皇诏书颁布,道真被贬迁福冈,并于2年后凄然离世。但时平在推倒这个敌人后并没有就此推翻他策划的改革方案,而是继续进行下去,创造了有名的“延喜之治”,国势为之振奋。更传奇的是道真去世后第六年,三十九岁的时平在寝殿里莫名其妙被蛇咬了一口,金石无效不治身亡——有人说,这是道真怨灵的报复。
再然后么,时平妹妹皇后稳子所生的皇太子保明亲王暴毙,醍醐天皇惊慌下为道真恢复名誉,过两年保明亲王的儿子,继任的皇太子庆赖亲王夭折,时年五岁。至此,时平一脉在皇宫中彻底断绝。
有这般父亲的博雅的母亲,自小的教育便为了成就一个高贵娴淑的女公子,深谙一切风雅之道,举止端庄进退有度,嫁给第一皇子以夫为天,生子博雅悉心教导,安安分分守在殿所深处,容忍丈夫的风流韵事,或者说出于政治目的的联姻,无甚感情基础,本能般的亲切和睦,对其他的就不管不问,知道旁生出了血脉,用正夫人的气度差人问候,给足亲王面子留下贤良美名。
但她却绝不可能降尊纡贵,随便允了身份低微的谁贸然登门拜访。比如信浓夫人这种京城外郊女子,真是提起来都要堵一下嘴的,更妄论接她的孩子过来玩耍。
信浓夫人也是个性子倔的,当年一味自由奔放世俗不容,遇见了亲王生出几分真情意,又放不下对贵族的鄙睨,始终不肯入城,不肯让儿子进入那个冷漠无情世界。偏亲王见惯华贵奢靡,乍有清淡小菜入口真是别有趣味,缠缠缱缱的流连忘返。
流连忘返的久了,闲话渐渐多起来,有说亲王太随性失了身份,有说女人太清傲没了分寸,皇家血脉却长在山乡僻野,这时信浓夫人的母亲受不住冷言重病,恍惚两日竟去了,临走前拉着女儿,为她的前途哭泣。之后信浓夫人悲痛不已,深以为自己过失才妨害了母亲,至此沉溺于佛法救赎,淡了红尘纠葛。
亲王颇无奈,心中留着些愧疚和再续情缘的愿望,不定时的逛过去探望。助雅可爱的模样也令他怜惜,几次提及那里环境冷僻想带回本府抚育,信浓夫人斩钉截铁的拒绝,声言再有此话就带着儿子远走他方。亲王赶紧陪笑道,玩笑玩笑,怎么舍得让他小小年纪离开亲娘。
同时博雅在府中被严格管教着,要出次门都是很难的事。
没想到,却在父上的灵堂外,初会了这个面容纯真得不像话的孩子。
博雅作为亲王长子平日里很是风光,各种典礼上总是好位置占着好果子吃着,近旁认识不认识的公卿照面都要点个头笑一笑,熟悉的甚至往他小脑袋上摸一把,说句小公子好贵气,更可以在女房们中间讨巧,被宠爱呵护着,十分惬意。
可他没想到有的时候这长子名号便是累赘,非常沉重的累赘。
父上静静躺在灵殿中,祭台正中点燃长明灯,右厢僧人喃喃不断的诵经,屋外阴阳师絮絮叨叨的念咒。博雅一直被要求跪坐于灵台左首,对每一个客人回礼。
皇叔常明亲王以今上代表的身份前来,他忧郁地坐在博雅对面说,从今往后你是个男子汉,要照顾你的母亲你的弟弟,让你的父亲为你骄傲。
博雅垂着眼默默点头。
真是无聊透了。
忽然冒出这样大不敬的念头,他却不觉得该忏悔,他已经被来来往往真诚的虚假的悼念搅糊涂了,内心满是失去父亲的懵懂哀痛,母上不能给他安慰,近旁的人看他都是悲伤目光,他困顿着说不出来,眼睛里干涩的酸得难受,偏偏又不能去睡。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没有人回答他,他实在熬不住,找个“要去方便”的借口从侍从眼皮底下溜了。
他在无人的庭院里走来走去,有点身份的都去灵殿守着了,没身份的进不到这寝殿的范围里。
博雅还是觉得憋闷,挨着父上最喜欢的枣树坐下来,扶膝昂头看一会儿茂密枝桠,那幽暗的夜空被遮得严严实实望不见半点颜色,他又埋头抵在手背上,听着胸口传出来的砰砰心跳。
真奇怪,明明隔的这么远了,那些诵经声还能跟随着,就像是散不开的雾气粘在衣服上。
他从没如此强烈的渴望宁静,希望天地间只他一人。既然没人可以依赖,那就都消失吧。
呐,呐……
十分奶味的声音钻进他耳朵,不成调不成句的反复“呐,呐”。
干什么,走开。博雅抬头冲着那边嚷。
借庭中石灯笼朦朦胧胧的光亮,他看见一团小小的影子堆在离他两三步外的地方,是个可以活动的物体,并且摇摇晃晃在向他靠拢。
什么怪玩意儿?
他随手在地上摸起一块石头,瞄准了丢过去,闷闷的响,还有一声“啊”,那东西停下来变换了个姿势,不吭声了。
博雅越发奇怪,想了想,站起来小心朝它移动,近了拿脚试探地踢一踢,似乎软绵绵的,那东西又“啊,啊”。
听清楚了,仿佛是小孩子嘛。
博雅蹲下来大胆地伸手一摸,温暖的触感,东摸西摸好一会儿,又抓到靠近石灯笼的地方仔细看,果然是个小孩子!
谁把孩子随便丢?!
博雅疑惑着,问他,你是哪家的?
孩子含着指头,眼睛里包两汪水略有惧意的看他。
说话呀,我问你呢,你父亲是谁?你母亲呢?嘿,你是哑巴啊?
呐,呐……
嘴唇和指头的缝隙里挤出含糊的音节。
博雅对这么小的孩子没认识,只觉得不能沟通很烦恼,要留他一个人呆在空寂庭院里又担心被狗咬了,思考半晌,孩子不咬手指了,转来抓他的衣服。
别拿你的口水摸我。博雅拍掉他的手,孩子立刻流露出委屈畏缩,可怜巴巴的让博雅很不忍,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好了好了,你摸吧。
孩子的脸变得像夏日天气,这会儿又笑得眉眼可爱,宛如佛经绘画上讨人喜欢的童子。
博雅索性坐在石灯笼旁边让他摸。
摸了会儿没新鲜感了,孩子干脆决然的一屁股坐在博雅腿上,抓起他的手玩,一边玩一边呐呐的叫。
唉,这么大一个孩子不见了,都没有人发现吗?博雅嘀咕着,根据学到的一点点常识推断孩子的来历。
衣服料子虽然不大好,但看起来还算干净整齐,不是一般下人的孩子。但贵族的孩子总有好些人看顾,怎么能跑得出来?!
博雅就经常为没办法摆脱近旁的大人很烦恼。
对了,有身份人家都会给孩子身上戴个有家徽的佩饰。
博雅挺得意自己的念头,动手翻孩子衣服,袖子里面脖子上面,孩子大约是被搞的很痒,咯咯咯笑个不停,在博雅怀里扭来扭去。
不要动。
博雅在他胸口上摸到个硬片,牵出来凑光下看了看,貌似玉石的东西上面有朵看熟的花纹。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常见到……是哪里呢?
他还没想出来,便听到不远的灵殿里传出骚动。
糟糕,一定是发觉我不见了。
博雅满心不愿再回去做泥菩萨,把孩子往边上一推,对他做个噤声的手势,不准告诉他们见我,也不准说我去哪里了。
然后站起来准备往雁来红里钻,才走了半步,腿上一紧,回头见孩子趴在地上,单手抓着自己的指贯。
放开……听见没有,快放开。
他蹬脚,扯孩子的手,孩子就是拽得死死的,还仰着小脸一派纯真无暇地看着他,忽而裂嘴笑。
博雅听见找寻的声音将要过来了,情急之下拉起孩子就往灌木丛中钻。
找寻的人端着手烛或提着灯笼,急切地招呼着“公子,公子”,博雅打定主意闷不出声,怕孩子暴露自己,一面摁他在地上一面捂他嘴叫他不能发声一面又怕捂得太紧憋出人命,紧张得一头汗。
博雅那时候身形还小,衣服又是深色的,雁来红很茂密,把他们围在中间正好掩护住,没有人看见里面竟藏有两个孩子。
等到那些人渐渐散去别的地方,博雅才长吁气放手让那孩子自由。
其实孩子刚才非常的乖巧,非但没有出声,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博雅略觉轻松了,就说他,有你这么个弟弟倒真省心,但清雅和正雅都太吵闹,为抢只橘子可以打一架,十分引得母上头疼……嗯,你若是找不到家了,不如来做我弟弟吧。
说到后面博雅有些认真起来,说真的哦,当我弟弟可是很不错的,我的父亲是亲王……呃,但是他已经不在了……你知道吗,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博雅把自己所知道的“死亡”的意义告诉孩子,孩子居然很专注的望着他,时不时含着手指,时不时用沾满口水的手摸博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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