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不要激动，]飞绫随手拽一只长凳，凑到天雨兄弟的桌子，[那日在下与师兄讨教一些事，言语不合以致走散，才给贼子留下伤害越真师兄的机会。过后我自责不已，料想师兄身子虚弱，特地送来山鸡和名贵的九叶野参，至于这乳兔——]
[谁希罕你的东西！]天雨越云怒道。
[云儿嗜食乳兔，怎奈这山野之中找不到细软肥美的家兔，捣了数个野兔窝方得。那山鸡和野参找来不费事，倒是抓野兔费了好大工夫。]飞绫神情欠扁，说出话来倒是挺真诚的。
天雨越真较为冷静，道：[多谢飞绫师兄。]
店家炖好鸡和乳兔，农家野店平时不准备荤食，炖鸡炖兔用没上釉的土陶盆盛了，汤汤水水送上来。
天雨越云一见眉头大皱，[这陶盆干不干净？]
[出门在外哪里管这么多，吃吧。]天雨越真挟了块鸡肉放到弟弟碗里，[有劳飞绫师兄费心，伤已不碍事，如此一来倒叫越真羞愧。]
各国的艺者虽师从诸家，但本着尊师重道的规矩，相互见面，同位阶而不同师傅的艺者互称师兄。小秦还不知有这规矩，只觉得他们两个互相叫师兄，分不清长幼。
飞绫今日穿的是艺者服，镶着金灿灿的边线，别有一番华贵姿态。
从位阶上看，飞绫与天雨越真同属艺天者候补。
天雨越云是红玉艺者，低了飞绫一级，与飞绫讲话毫不客气，甚至毫不礼貌，飞绫也不以为意。同样的立场，换作雪衣学徒与授业师兄……
大人物不拘小节，小喽啰斤斤计较？还是说他们俩有奸情？
天雨越云闷闷不乐地吃了几口，怕是嫌菜不干净，大圆眼睛四下扫描。
[店家！！！]
店家苦笑着又跑来。
[这个给那边吃饭的叫花子，叫他滚远一点，他身上的臭味熏得我吃不下饭！]
也不知天雨越云吃错了什么药，今天一定要寻个出气的地方。
店家接过钱，送到小秦桌子上，小声道：[这位客官，您看这……]
小秦一愣。
‘叫花子’敢情是说他啊！这矛头啥时候指到他身上了？
飞绫也帮腔道：[不错，野店山味自得趣，多了个又臭又脏的叫花子可就倒胃口了，来来店家，这是爷赏他的，叫他拿了钱赶紧走人！]
小秦攥紧拳头。又不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地儿，欺人太甚。
[……飞绫师兄，咱们远来是客，还是不要滋扰平民的好。]天雨越真低低劝阻。
天雨越云正得意着，为兄长盛一碗鸡汤，强词夺理道，[这里东西不干净，人坏又臭，空气也污浊，哥哥你有伤在身，怎可容这种肮脏泼皮扰您清静？]
小秦起身，抓起行囊要走。
却听天雨越云又开始怪声大叫：[店家！！你这鸡汤怎么搞的！这是什么！]
店家不擅做荤菜，鸡皮下的油脂流出来，汤水上浮着一层。天雨越云养尊处优惯了，哪知那是油花。
店家支支吾吾，天雨越云拍案而起，端起汤盆往地上一摔。
养尊处优，矫形放纵，不识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
一个念头窜上心来。小秦长叹一声道：[唉，好好一锅大补汤，暴殄天物啦。]
那桌三人一齐望向他。
[叫花子！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
对天雨越云的辱骂一笑置之，小秦神色悠然，[这位小公子，你可知道嘴上无毛办事不劳，野参山鸡比比皆是，这陶土盆才是难得的好东西。]
[一只破陶盆，有什么希罕！]
好戏来了。小秦憋住笑。
[你待仔细看看，这陶盆渗水却不露，乃陶中极品，山村人家给小孩做夜壶。年久了结一层厚垢，佐以山鸡、野参，好一盆童子尿大补鸡汤呀！喝了它伤病早愈，益寿延年……]
听到这里，对面三人七窍生烟。
定力最差的天雨越云忍不住反胃，冲出门大吐起来。
对付这种混帐小子，打他揍他不如恶心他。
小秦背上行囊，牵马而去。
阴霾一扫光，心情无比畅快。

第 8 章

08
自那日捉弄了天雨越云，小秦策马冲上官道，仰头大笑，笑得眼睛有些酸痛。
然后再无事能令他发笑。
好像一次用尽了一生快乐的权利，以后不会再有愉悦。
说到底，天雨越云的话刺伤了他的心，尽管那是恶劣的、片面的、偏激的鬼话，小秦告诉自己不可以和那种人一般见识，但是……
人若能完全无视，便是大罗金身。
若他衣着光鲜，那些刁钻古怪势利眼也不致于骂出难堪话。
男人的虚荣……
到底是个俗人，世人的缺点他都有，欲望也不会比别人少。
[They say I'm crazy
I really don't care
That's my prerogative]（注1）
胡乱哼了两句，眼见天色不早，四下无驿站农舍，不远处山头有个鬼屋似的危房。
鬼屋顶蓬上有个大窟窿，举头望明月。
武侠小说中山神庙、土地庙虽尘土飞扬，好歹遮风挡雨，里面的某座佛像是个机关，睡到半夜蹦出一个大美女，手里捧一本绝世武功秘笈……
美女是欲望的象征，武功秘笈则是追逐名利的一把剑。好一把剑啊，好一把剑，难怪人剑合一、名利美女兼收了就成了‘剑人’。
想想多么虚妄，落魄之极还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事，既要醉卧美人膝，又要醒掌天下权。
夜晚自安静中迸发出愈加浓烈的深邃，一切细小的声音发出，犹在耳边跳动。
[I'm going back to basics
To where it all began
I'm ready now to face it
I wanna understand]（注2）
躺在干草堆上，哼着自己喜欢的英文歌。
[再大点声，我喜欢你的歌声。]一个清朗的青年的声音。
小秦疲倦地闭上眼睛，[谁管你，又不是唱给你听的。]
见鬼了。太疲倦，他不想追究谁在跟他说话。此地前不着村后不找店，荒无人烟，能跟他说话的，不是鬼魂就是妖怪吧。
[你一点也不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怕，给个理由先。]
[我是鬼怪呀，我要挖你的心来吃，把你的脑浆涂到屋顶上。]
[……无聊。]翻了个身，继续闭目养神，[你要是杀我还用说这么多废话吗？直接鬼叫着扑过来多省事。是你主动跟我说话，三种可能性。第一，你有求于我；第二，你爱上我了；第三，你无聊。]
[哈哈哈……]
青年对小秦兴趣大增。
绿光降临，渐渐凝聚成修长挺拔的身躯。
凉丝丝的胳膊搂住小秦的脖子，鼻息在耳鬓轻轻流动，气息阴冷无比。
这算什么，传说中的聊斋艳遇？还是反串版的，这是只男鬼。
甩开那凉丝丝的胳膊，小秦转过身，吓了一跳。
青年□，全身上下被看光光。他身材可能比容貌更俊俏一些，深深的琥珀色眸子和红得发黑的头发给人一种相当神秘又不好惹的感觉。
[怎么？是我太英俊，看傻眼了？还是……吓到了？]
少年作势摸小秦的脸，被小秦打掉毛手。
[贵重物品，乱摸罚款。还有，你这个扮相很一般！一点也不吓人。]
[那……我这样呢？]青年噗地一声，变成一条色彩鲜艳的漂亮大鱼。
小秦斜乜一眼，[你到底是啥？鱼精？]
[我是龙。]青年变回人形，又向空中一跃，展开四肢化为一条浓红艳丽的龙。
和古代壁画上张牙舞爪、满脸皱纹的怪兽不同，这里的龙似乎太可爱了点，钝钝的小犄角，大玻璃球似的眼珠，通身鳞片像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OK，小红龙乖，让我睡一觉。]
说罢，不理那个自称龙的青年，埋头睡大觉。
第二天，小秦被青年推醒，[吃点东西吧，我刚刚出去摘的，很新鲜。]青年将怀里的一大捧水果放到一块摊开的布片上。
这些野果小是小了点，味道甜美新鲜，上面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小秦道谢后随手拿起一只不知名的东西吃。
这下轮到青年诧异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是龙，你不害怕吗？]
[龙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妖怪。我叫小秦。喏，借你衣服。]
小秦打着哈欠爬起来，从行囊里取出自己的替换衣服丢给青年。
衣服从青年的身体穿过，落在地上。
[你没有身体？]
青年点头，[谢谢你借我衣服，我穿不穿都无所谓，别人看不见我的。如果你一定要我穿衣服的话……]他双手结印，默默念了什么，一股绿光布满全身，幻化出一套衣服。
烟洲宽松样式的服装，套在这么个挺帅的男人身上，稍有点显得不庄重。
小秦收拾了东西，出门牵马。
青年赶紧跟上去，瞬间冲到明灿的阳光下。
[你不怕光？]小秦惊讶。电影上都讲灵体会像鬼一样害怕光线。
[龙不惧怕自然的一切，五行力量孕育了我们部族。]青年骄傲地仰头。
小秦翻身上马，拍拍自己身后的马背，[你要不要上来，叉烧龙。]
青年知道他在讽刺自己是红色的，[再叫我叉烧龙，我要你的马变成叉烧马。]
旅途中。
[喂，说说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干嘛跟着我。]
[这个你知道呀，我无聊，有求于你然后爱上了你，所以跟着你。]
[……算我没说。]
一路不急不徐前行，青年的灵体漂浮跟随，路人看不见他，而小秦却能看见他在路人眼前转来转去，从路人的身体穿过。
正午时分进了一个距慕仙城二十里的小镇，湖酒镇。
这是个听名字就知特产的小镇，空气里飘着浓浓的发酵香气，街面上家家卖酒，属于贸易小镇，来来往往多是商人。
[嗯……这酒真不错，不知几钱一壶。]青年陶醉地深深吸气道。他大概忘记自己是个灵体，就算馋死也喝不到肚子里。
[不贵的话我会考虑买给你的，]小秦笑着补充一句，[拿到你坟前烧给你。]
青年还陶醉在酒香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小秦已经走到街那头了。
[走那么快干吗，我又没死。]说罢忙追上去。
[小亲亲，等等我。]
小秦向身后白一眼，[谁是小亲亲啊，你买虾条啊。]
青年笑道，[咳咳，小亲亲，前面有你的熟人。]
小秦顺着他手指方向看。
街道那头，天雨国艺者队与煦国艺者队迎头而来。对方也发现了他们，天雨越云指着小秦嚷嚷：[哥哥你看，那个混账小子！]
天雨越真和飞绫较有涵养，向他抱拳示意。
不是冤家不聚头。
小秦牵马上前，笑道：[三位好啊，又见面了，这位小兄看似清瘦许多，可喜可贺。]怎么不恶心死你！
注1：Britney Spears的《My Prerogative》，不过是翻唱，原唱是惠特尼的打人老公。
注2：Christina Aguilera《Back to Basics》专辑中的Intro

第 9 章

09
和天雨兄弟、飞绫再次相遇，对方对上次天雨越云的无礼心存愧疚，主动邀请小秦去‘喝一杯’。小秦欣然同意，没人能看见的青年飘浮跟在小秦身边。
走在众人身后，小秦悄悄问：[你敢确定他们看不到你？]
[这个不好说。他们应该是皇族，身上有火的味道。]
[什么意思？]
青年稍显凝重道，[四国皇族都是火咒高手。烟洲皇族最擅长火咒；煦国尚武，不过术力也很强；天雨国第三，除了火咒还精通风咒；合宣国本是样样都不成的弱国，哼。]
这一声‘哼’勾起了小秦的好奇，[合宣国怎么了？]那不是瑟乐公子的国家吗？
[合宣人最初只有摄魂术和巫术最厉害，火咒不成气候。后来他们偷学了我们水族的水术，反用来大肆残杀水族，实在可恶之极。]
[那就是卑鄙小人咯？鄙视他们好了。]
走在前面的三人同时回头，不解地望着小秦。
[小秦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啊……我在回味一首前些天有感而发的诗！]
天雨越真和飞绫明知他有意搪塞，也不揭穿。
天雨越云比较无脑，嘟囔：[叫花子能做诗？胡说八道。]
有兄长规束，天雨越云没能顺利跟小秦杠上。
众人入住客栈。这些艺者打着参加比赛的旗号，行程却不像是急于参加比赛的人那样匆忙，反倒像是观光团，到哪里都要住上一天，逛逛名胜。
对于小秦的疑问，飞绫解释说：[此地距声都已不远，依我们的脚程算，不出十天应能入声都界，对此美景风光，走马观花太可惜，何不赏玩一番？是不是，云儿？]
[哼！]天雨越云傲慢得扭头走出门。
[云儿？你要去哪儿！]飞绫对天雨越云很关心，马上站起来拦住。
[那个叫花子一股臭味，熏得我头痛，出去透透气。]
飞绫笑着拉住他的手，[我陪你去。]
飞绫与天雨越云走后，天雨越真主动邀请小秦出去游览，小秦道：[我又脏又臭又讨厌，怕也熏得你头痛，影响伤情，那罪孽可深重了。]
天雨越真不好意思地道：[云儿是第一次出远门，他小孩子脾气，并无恶意。]
低沉悦耳的声音一如当日初见，看来他伤已无碍。
小秦释然笑着，[我不会跟个小孩怄气。不过，我也该沐浴更衣，身上都要生蛆了。]
这话不是吹牛，他被人赶出来后就没洗过澡。
洗澡是个太没挑战性的要求。天雨越真出钱，店家以最快速度准备房间和热水。
大木桶，温水，花瓣。
小秦三下两下脱掉身上的脏衣服，爬进桶中享受温水包围。
灵体青年又回复活跃，在木桶旁飘来飞飘。
[你怎么没有体征？这么漂亮的身体竟然还是个小毛孩，没趣呀。]
[一边去，当心变成水煮龙。]
[水煮龙？]
[嗯，把你削成薄片，配上豆芽，辣椒，花椒，用热油烫熟了吃，麻辣鲜香啊。]
青年状似幽怨地扁扁嘴，[君之身多泥，吾辈难以下咽。]
[嘿嘿，你懂什么，]小秦一边搓泥一边笑，把搓成的条状物凑给青年看，[这才叫爷们！]青年像避瘟神似的躲得远远的。
泡泡热水澡，逗逗水煮龙，小日子没什么不快乐。
从澡桶出来，擦着半长的头发，想起一个大问题。
行囊里唯一一套换洗的衣服，在破屋丢给青年，后来忘了拣起来……现代的T-shirt和牛仔裤穿出去要吓人的，脱下的脏衣服万万穿不得……
他这个纯爷们要打白条了。
[……喂，出去偷件衣服给我。]办法是有的。
[不要，我不是合宣人。]关键人不配合。
正在这时，有人扣门。
[小秦，洗好了吗？]天雨越真殷切地问。
[啊，我还没洗好……]
[我怕你没有替换的衣服，我的衣服你又穿不合身。这是一件云儿的衣服，你先凑合穿。我放在门口，你一会儿自己来拿。]
托盘放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
[好人啊。]青年轻叹一声，帮小秦取衣服回房，打开看了看，嗤笑，[果然是皇室品味，看看这堆蠢刺绣。]
白色的丝绸料子上绣着娟秀的花鸟，的确是天雨越云这种温室玫瑰的风格。
别无选择，小秦换上衣服。
[主人讨厌，衣服却无罪，你穿上满好看的。]青年评论。
[谢谢了，别爱上我，我知道自己太有魅力。]
青年皱了皱眉，飘到澡桶边，扒着桶沿仔细看里面的水。
[你在看什么？]小秦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我在找被你洗掉的脸皮。]
[……水、煮、龙！]
刚出房门，便听见天雨越云在楼下吵嚷。
[哥哥！你怎么可以把我的衣服给那种叫花子穿！那件是我最喜欢的衣服，还想穿给慈河大人看呢！叫花子穿过的我怎么穿啊？！]
[云儿，你若再不听话，我立刻叫人送你回国。]
[回就回！什么破比赛，我不参加了！]
[唉，云儿还小，越真师兄不要管教过严，小孩子是要疼惜的。]飞绫在一旁添乱。
这个飞绫，人家兄弟吵架，他插什么嘴？
不过他都插嘴的话，小秦也没必要站在楼上当哑巴。
[三位，都在呀。]说着款步下楼。
俗话说人靠衣装，小秦之前蓬头垢面，破衣褴褛，不怪天雨越云说，他自己看着都像叫花子。如今洗尽铅华，好似换了个人。
肌肤白细，长眉秀目，配上天雨越云的衣服，衬托出一股子华美富贵，说出的话也有了点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