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似有恨----晏好古
  发于:2009年0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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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恩泉也不恼,缓缓把手抽了回来:“公子说个名号吧,将来也好记著。”
“嗯嗯,我叫,李祁。”说罢又送上一个笑脸。余恩泉与他别过,又去见了李瓀,坐了马车回宝珠楼去了。
“馀儿,你可算回来了。”郭飘香接过东西,笑著看著自己的摇钱树。
“有人找我吗?”余恩泉强压下心中的期待。
“呵呵,这话问的,哪天没有几个人吵吵著要找你!”
“妈妈你知道我问谁!”
郭飘香的脸刷的暗下来,摇了摇头:“他没来,倒是那红衣公子前两天来过。”见余恩泉一脸失落,又劝了一会,退了出来。
屋子外面一如既往的吵闹不停,屋子里面也与往常一般的静寂。余恩泉望著墙上挂著的那把破旧琵琶凝神半晌,苦苦笑了一声……
难道我……终究是等不到你了吗……
“妈妈!呜……妈妈别打我……再不敢了……啊妈妈!”
郭飘香停下手看著爬在地上低声呜咽的孩子,火气仍旧未消。一朝入了青楼就不要再动什麽情思,哪有人会对个烟花女子真心,她是个明白人却偏偏有人糊涂,你侬我浓最後还不是一场虚空,留下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连自己该姓什麽都不清楚,又笨手笨脚搬个青瓷花瓶还给砸了,想起来又是一阵肝火,“真多余这麽个人!快把他给我赶出去,别再让我看见!”说完一个夥计一把抓起,提了就向外走。
那孩子挣扎不过被扔在门外,想往里爬又被一脚踹出来,只能拽著那人的裤脚哭喊著哀求:“妈妈别赶我……别……妈妈别赶我出去……妈妈妈妈!”
夥计听他哭著就烦,抡起拳头就要揍他,眼看著要砸在孩子脸上,却被人截住,夥计一抬头,一个满脸酒气的官爷睁著一双豹眼瞪著他,顿时喊了声“老爷”,软了下来。
郭飘香听外面动静不对匆忙迎来出来,谁知外面站的竟是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苏建承大将军,此刻正扛著那孩子走进来,大声问:“做什麽呢?!”分明已醉得不成样子。
笑脸迎将过去:“苏大人见笑,原是小夥计手笨砸了东西,叫人教训教训,并无他意。”
苏建承望了一眼地上零落的瓷片,含含糊糊道:“破瓶子值几个钱。”说罢拍下一张票子,足有二三十倍不止。
郭飘香一看更是高兴,赶紧地上来伺候,又招呼人送他上楼上歇息。苏建承本已大醉,也就跟著人走,肩膀上还扛著个孩子竟完全不记得,进到屋里把红红绿绿几个女人轰走,方觉得肩上还有个东西,放下来喝道:“你怎麽还不出去!”
那孩子不敢出门又害怕他,只得缩到墙角里不敢言语。苏建承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便盯著窗边的桌子看。小孩稀奇也望向桌子,见上面摆著一把花梨木的琵琶再无他物。沈默了好一会儿,那个人突然转低了声调,用柔和而略微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
“江雪,你再弹首曲子给我听罢……”
那孩子连忙磕了个头:“老爷饶我,小的不会……”一抬头却看见那人的眼睛,顿时心里一阵揪痛,那眼里满满的蓄著哀愁,“弹……琴……”
只见那人迷茫地看了看自己,又环视了一周屋子,想要起身却摇摇晃晃最後倒在榻上,粗大的右手扶在胸口,坚毅的眉毛深深纠结,干裂的嘴唇微微抽动,两声几乎细不可闻的轻呼……
江雪……江雪……
一滴眼泪已经游过眼角浅浅的沟壑坠进发间……
爬上床榻,窝在那人身边狭窄的床板上,背脊紧紧地贴著他的手臂,孩子不明所以轻轻的抽泣,泪水小溪一般淌了一夜……
再醒来时,眼睛肿成了核桃,那人却已经不在了,只有枕头边上几张红色的银票。
“馀儿,苏老爷已经帮你赎了身了,你可以走了。”
那孩子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跪下:“妈妈,我不走,求求你让我留下”说著掏出那人留下的银票,哭道,“我把这些都给你,求你让我留下!!”
让我留下……
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怎麽去找他……
只能在这等……等他想起曾在这里遇见过一个孩子……
那一年那孩子刚刚八岁……十年後宝珠楼上出了个远近闻名的琴仙……
江雪……再给我弹首曲子罢……
再给我弹首曲子罢……
救赎之恩……涌泉相报……
我已会弹曲子了呀……可……
“我叫苏红亿。”
“你既姓苏,可认得有个叫苏建臣的人。”
“怎麽不认得,他是我爹爹……”
“……”
可是我终究等不到你……

相逢似有恨(零伍)

“大娘,我走了。等我在京城里找到差使挣了钱就回来给您治眼睛。”江雪拉著一个瞎了眼的老太,轻柔地说。
那老人抖著手抚摸著他的手背,恋恋不舍:“好孩子,这眼瞎了许多年再治不好了,你一个人上京,或过得不顺或受了委屈,记著这还有个家,你来的日子虽不长,对我却比你那个不中用的兄弟要上心得多,只是大娘没给你一天好日子过!”
“大娘别这麽说,孝敬您是应该的。爹在世的时候常嘱咐我,说欠你们母子太多,对不住你们!”说著伏到老人肩上抱了抱她,又侧身对一个无赖似的人说,“大哥,家里的事烦你多惦记著,我得了钱会马上寄回来”又顿了一顿,“可不要再去赌了。”
那人刚得了些钱脸上还有点笑容,听说不让他再赌又狠狠地啐了一口,要不是江雪身後站了个苏建承,大概又要上来打他。江雪见他这样,也不出声,偷偷将方才藏下的一锭银子放进老人袖口里,要她藏好以备不时之需,然後便上了马车,随著苏建承去了。
其实江雪也万万没有想到相隔一年,他还能见著这个人。回到京城,将父亲当年授任时的御牌和多年的记录呈交之後,他便别了苏建承到边郊寻找父亲的遗孀,却没想到这个父亲心心念念的家居然已破败至此。大娘以为父亲死了早已哭瞎双眼,有个哥哥比自己大上许多,却是个好吃懒做的赌徒,常常对他呼来喝去,动辄便拳脚相加,父亲积省下来的少许钱财不出两天就被他输了个精光。今天要不是苏建承经过,自己也许真的要被堵到家门口的债主给打死了吧。莫非这便是缘分,想起之前也是苏建承救他来京,不知为何嘴角已飞起了笑容。
苏建承坐在车子对面,今天要不是他恰好从那村子经过,说不定江雪就真要被人打死,就算不死,那样的日子这麽瘦小的身子如何支撑的下来。看他脖子上那道三寸来长的口子,不晓得身上还有多少,正皱眉忽听他竟然笑了一声,莫名地有些愤怒,低声骂了一句:“还笑!这种日子你也过得下来!”
江雪一怔,异样地动了动眉毛:“只是清贫了些,总是自己家。”
“被人虐待了,你却想得开!”
“有什麽想不开的,我爹常说人各有命,不过是找些借口让自己接受罢了。就像他等了大半辈子,却从未埋怨过什麽人,那便是他的命了。”说著不由望向窗外。
苏建承微微觉得有些道理又不甚明白,看著江雪的侧脸,心里一阵不解,都说京城水土不养人,但终归比塞外好,江雪回来一年有余,皮肤变得白皙,头发也柔顺了许多,身上衣服虽然粗糙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若不是他一声“恩公”,苏建承怎麽也不会想到这个清秀俊美的少年就是当时自己带回来的干瘪孩子。
“恩公。”^-^
“说了几次了,不要恩公恩公的。”
“那我叫您将军,这样到像您的小兵了。”说著又笑了。苏建承想说本来就想收他做自己的部下,又看他一眼,暗暗想著:哪有如此标准的小兵,再想到要江雪扛著长枪跟他外去打仗更加觉得不可思议,连忙摇了摇头。
“将军今天怎麽会去那麽偏脊的地方?”
“还不是那几个酸文人,说什麽踏青非要我跟他们去郊游,结果却是要作诗。作什麽诗,无非是想看我笑话罢!”
“将军不会作诗吗?”
“大字不认得几个,谈什麽作诗。”苏建承是穷苦出身,对此他从不遮掩,也不觉得丢人,他本就是靠刀剑讨生活的人,凭自己本事吃饭,不同文墨又如何。
“要会做也不难,将军想作我可以帮您。”^-^
“……那你便到我府上做个教书先生吧,总比做应门要好些。”苏建承原还想著把江雪带回去做个什麽差事,想了半天只想到个应门,觉得比车夫,马夫省力,突经江雪这麽一点想到了个先生的差事,不料一急把个应门也顺口说了出来。
倒是江雪吃了一惊以为他是玩笑,又问了一遍:“将军当真要学?”
“先做著再说罢,得了好的再给你换。”
聪明如江雪,立刻明白过来,苏建承不过是想把他从那个破烂的地方解救出来,并没有所谓的闲职在等著他,只是单纯地……带他离开……
眼里顿时一阵酸楚:“多谢将军,我若不能帮您,给您做应门,做车夫也心甘情愿。”
苏建承一时无言,此时的江雪,像一片蓄满了眼泪的云彩,仿佛伸手可及却不敢触碰,只能看著它慢慢地被风吹离,划过眼前,带著一支忧郁的残歌……

相逢似有恨(零陆)

苏建承将自己最机灵的丫头,名叫芸香的给了江雪,其他事情便不再多问,平时他公务繁多,难得清闲了便窝在自己房里睡觉,因此江雪到将军府两个月之久,除了第二天激他翻了两页书,苏建承就再没踏进过这别院半步。倒是江雪如鱼得水一般,府上的下人们大多是些粗朴憨厚之人,如今来了个认得字的且又脾气温柔,有些什么大小事便都来找他,江雪自然很乐意尽力,和他们慢慢熟络起来,尽是人见人爱,又凭借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平时帮别人抄书代文也算有个职业,挣得些钱好往家里寄去,晃又过去大半年。
一天夜里,江雪无事坐在中庭看月亮,忽见苏建承略带醉意地走进来像是动了老大的气,也不起身,笑问道:“将军怎么了?又去作诗了?”
苏建承瞪了一眼刚破口想骂,却见那人巧笑盈盈一时又忍了回去,叹了一口粗气,低了头坐到江雪旁边:“北边兵乱你可知道?”
“这……我不大清楚。”
“北方边境上叛乱,这仗很难打。”
“将军要去打仗吗?”听说打仗不知为何心里紧张起来。
“若是我去倒好了。偏偏要派李志、韩硕去。”
“他们去有什么不好……难道,将军您有制胜的把握?”
“没有”苏建承摇了摇头,“但我去总比他们去强些。”
“将军何出此言?”
“他们拖家带口的,这一仗又非同小可,假使有个好歹,孤儿寡母如何安排?”
江雪一惊,没想到身边这个粗实的汉子居然心思如此细腻,微微一笑问道:“将军,今年多大了?为什么还不娶亲?”
苏建承突然放声大笑了两声,站起身来醉眼稀松地望着月下清绢的面孔道:“娶亲几多麻烦,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帮子累赘。我现在不是很好,出去打仗便挑了枪冲在最前面,杀他个片甲不留,倘若吃了败仗,横竖给自己一刀,也用不着别人给我收尸吊丧,我自无牵无挂,死得干净!百年过后又能杀将回来!”说着甩了甩袖子,仿佛真又提了刀剑立在战场上一般,只可惜醉意正浓,站也站不稳当。
江雪连忙扶他坐下,看他一幅迷糊的样子,觉得好笑又禁不住眼眶里一酸,虽然总是满口打打杀杀,与他讲道理也讲不通,可就是这个看上去有些凶狠的男人总是不经意地用他那笨拙的温柔触动自己的心,总是如此轻而易举地让自己想笑又忍不住落泪,总是有些不忍只着他想要追随他,只是自己的心意他又能明了几分,也许一点也不明白吧。轻轻地靠上那结实的臂膀,挽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些,微风中忽而想起死去的爹爹,总是在日落的时候,独自一人坐在宁静的小河边上,哼着歌儿等待什么。
草儿长 牛羊壮 仍有我/不改旧颜装……
去年雁儿/又来了 太匆忙……
却教我/莫要去他方……诺 诺
勿失我约呀……勿失我约啊……君且珍重呀……君且珍重……
“唱的什么?”醉梦中的人喃喃开口。
“爹爹教我的山歌”
“听……不明白……”
江雪合目而笑,却没有想到两个月后前方传来了战败的噩耗……
激战两月有余,两败俱伤,李、韩两位将军一死一伤,损失惨烈。下葬当日,全京城一片哀恸,直到天黑才安静下来。江雪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虽然私心里多少有些庆幸苏建承逃过一劫,却仍是忍不住伤心,便抱了琵琶对着凄冷的月光遥寄哀思,一曲弹罢他呵了一口气暖手便要起身回房,转过来面前却堵了个黑影,只见苏建承低着头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
“将军……”苏建承的身上酒气十足,更有一股骇人杀气,让人不由地害怕,愣了半晌才颤抖地唤了一声,那人却不答应,只得放下琵琶扶了他的手臂,“将军,外面天凉到我屋里坐坐。”仍旧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进了房间。江雪吩咐芸香去煮醒酒汤,又倒了杯热茶递给苏建承暖手,那人只是不接。江雪知道他与李志是生死之交,见他这副光景也明白他心里难受,便不去烦恼他,忽又想起刚才落在回廊上的琵琶,忙出去抱进屋来。
谁知苏建承见了琵琶猛得站起身来,狠狠抓住江雪的肩膀,力气之大让江雪不由痛呼出声,却听见苏建承沙哑着嗓子不断对他说:“再弹一遍……再弹一遍……再弹一遍……”
江雪坐在苏建承的对面,一曲碎寒月弹了一遍又一遍,手指拨得又红又痛,最细的琴弦也有些力竭发出尖锐的声音,桌上的醒酒汤早已凉透,床上坐着的人却始终不说话,看得人愁眉更紧,终于一根细弦支撑不住“砰”的一声断开,沉默的两人同时一惊。半晌苏建承恍惚念了一句:“本该我去的。”
江雪猛得扑上前去,抱住那男人哭道:“将军不要这么说,事已至此您又何苦为难自己。”苏建承见他哭泣,眼角也略略有些湿润,掉下泪来。江雪一时情动伸手抹去他的泪水,凑过去吻他的脸庞。
玉色的衣裳,雪白的皮肤,墨黑的长发,精细的脸上两弯水蓝,莹光闪动,眼前的这人纯净得仿佛透明,苏建承胸口一阵钝痛,强烈的欲望让他绷断了神经,一个翻身将江雪压在身下,疯狂地掠夺起来。鲜明的痛楚让江雪几乎想要呼救,但又强行忍住,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他一直等待的,不敢叫出声音,只能咬住嘴唇闷闷哼着。像是作战一般,两个脆弱的人坚强地承受着生命给予的痛苦,身体的也是心灵的。
苏建承羞愧地逃避着那样的夜晚,虽然江雪几次暗示自己并不介意,但他仍旧无法接受事实,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他甚至比自己鄙视的那些士大夫更加的世俗和固执,他痛恶自己的虚伪和兽欲却每每在失意的时刻强烈地渴望得到江雪的抚慰。纠结了将近半年,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一次比一次残酷无情,他甚至有些怨恨江雪为什么不阻止自己,即便他知道江雪的反抗是毫无用处的。
“将军”江雪意外地发现今天的苏建承异常的清醒,有些不好的预感蔓延开来,“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说着给他让了坐倒了茶。
苏建承也不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芸香怎么样?”
“……”江雪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儿笑答道:“芸香姑娘俊俏伶俐蕙质兰心,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那我把她许配给你,如何!”
“!!!……”

相逢似有恨(零柒)

零柒
“那我把她许配与你,如何!”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误会。”
“我误会什么?”
苏建承本就心虚,见江雪这般步步紧逼,便觉得他是明知故问,脸上一黑道:“你来京城也快两年了,难道要靠我一辈子吗?!”见江雪一时无言以对,又道:“我看芸香对你十分上心,你们若是成了亲她必然对你好。对了,我在近郊还有个小院,给了你们作新房,这样你们也算有了个自己的家,不是很好吗?”
江雪失神地看着眼前面有喜色的男人,什么时候这个人也开始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了。原本就对两人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忐忑不安,他不是不知道苏建承的顾忌,自己又何尝能够泰然,只是远远地避开那道脆弱的隔膜不去触碰,一味地开脱甚至让他觉得自己下作,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维系吗,难道终究是自己在掩耳盗铃,一厢情愿,可是……淡淡地苦笑:“将军……你是在赶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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