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三摇
  发于:2009年0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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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阳伸手拉了灯绳,说躺下睡吧。
结果俩人都没有睡着。夏天的晚上还是很热,岳朝让吴晓阳睡外边好吹到电扇,苦了自己只能挨着墙降温。想一想俩人这样的模式已经过了好多年,每一年的夏天都是他到南平村,睡觉的时候让吴晓阳在外面吹着电扇,晚上被热醒的时候还不忘记把吴晓阳踢掉的毯子重新搭到他肚子上。
电扇过了这么多年似乎都有了些老旧,工作的时候有了“嗡嗡”的噪音。岳朝轻轻地翻了个身,听到吴晓阳也在同时动了一下,想找他说话,最后还是忍住。
吴晓阳背对着岳朝,睁着眼看窗外。南平村的夜晚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只要是晴天,必然在晚上会有满天的星星。前些年俩人最期待的便是吃完饭之后李老师把家里的竹床搬到院子里,他们便一起挤着躺到上面,辨认着哪里是北斗七星。
忘了是哪年开始,俩人慢慢长大,那窄窄的竹床经躺不下去两个人,这项活动于是随即取消,觉得夜晚太漫长的时候,最多只是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聊天。
岳朝写给他的信全部收在了一起。俩人也不过前年才开始通信,岳朝在电话里要了他地址之后,没两天就寄了信过来。出乎吴晓阳意料的是岳朝的字居然很漂亮,自己虽说是读初中,字也充其量和他本人一样被人说句秀气,与好看实在沾不上边。可岳朝的字是小孩里面少有的能用漂亮来形容的,虽说因为年纪小还没有学会行草之类更能唬人的气势,可端正的字迹里勾提都显得很有章法。
后来吴晓阳便养成了习惯,时常把他的信翻出来看看,内容倒记得的不多,更多的是研究他的字,自己下意识地写字也注意了点,这两年也有了些进步,至少也开始碰到说他字写的不错的人,而且能听出不是客套。
背后的岳朝听上去呼吸终于均匀,吴晓阳知道他睡着了,放松地摊平身子,没过多久也睡了过去。
岳朝刚升初中,没有暑假作业的压力。吴晓阳虽然有八本作业在屋子里,可还是陪着岳朝尽心地玩。俩人皮肤都是晒不黑的类型,大夏天成天在外面跑,居然只是胳膊有些脱皮,放心了回去不会被李珍唠叨之后更上肆无忌惮,上山下河野成了猴子。
吴晓阳体质没有岳朝好,这么陪着玩了几天之后有了些中暑的迹象,回家之后便一直嚷着头晕。岳朝一看他样子不对,终于消停了几天,除了晚上一个人跑去河里游泳顺便洗澡,一直没离开家门半步。
没多久俩人开学,李珍实在心疼儿子,一早已经提前申请内退,在市里租了间房子,一心一意当起了陪读。
第一天升旗仪式的时候岳朝就在人堆里伸长脑袋找吴晓阳,结果自然是徒劳。于是赶在课余的时候找到吴晓阳的教室,把他叫出来说中午去他家吃饭。
吴晓阳知道李珍在这边陪岳朝,答应的时候就显得有些犹豫。岳朝一直不知道这些年吴晓阳心里的疙瘩,径自说放学在大门口等他。
吴晓阳说知道了,问清楚了岳朝在哪个班之后就先进了教室。岳朝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里面绝大部分都是有高中生样子的人,吴晓阳坐在第一排,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但他刚坐下同桌便笑着和他说话,吴晓阳也回着微笑,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不融洽,于是岳朝自以为的吴晓阳太小融不进集体这个念头被打破,隐约觉得自己费尽力气考到了这里似乎失去了一半作用,不可避免地觉得沮丧。
好在岳朝也不过一个刚入学的初中生,学不来千回百转的心思,到了放学的时候,还是兴冲冲地骑了车到大门口去和吴晓阳会合。
吴晓阳比他先到,正站在门口朝着人流张望。岳朝把车停在他面前,看他一眼问书包没带啊。吴晓阳嗯了声,说让同学帮着拿回宿舍了。
岳朝推着车和他并肩走了几步,说呆会吃完就回学校吧,我要去你宿舍看看什么样子。
吴晓阳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等到了转角人流没那么多的时候坐上了岳朝自行车后座,骑了一会到了他家。
虽说只是暂时租住,李珍倒也布置的似模似样,家里的旧电视旧冰箱全部打包带了过来,当然最有家的氛围的还是厨房里飘着的香气。
岳朝开了门喊了声妈阳阳来了,李珍端着汤出来,招呼着说快洗手吃饭吧。
吴晓阳尽力显得平静,洗了手自己盛了饭,然后听岳朝不停说着开学第一天见闻,间或回答几句李珍的问话。
李珍对吴晓阳的表现颇为满意。她知道这些年岳朝与吴晓阳关系亲近,而自己也矛盾了这么多年。一方面是因为南平村对于自己,是不可抹煞的过去,自己是从那里出来的人,可是岳朝的话,还是希望他离农村越远越好,她想的久远,有时候会在想到将来岳朝的媳妇儿会不会嫌弃他们家的穷亲戚时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是另一方面她又清楚吴晓阳对于岳朝的影响力,倘若这些年不是因为憋了股劲儿不想被他甩下太多,岳朝的成绩不会像现在这么优秀,而且吴晓阳的性格,怎么看都是只会把岳朝往好里带那种。
让李珍忐忑了一年的事,最终没有发生。
那一次是吴晓阳刚考上高中。李珍送岳朝去南平村,顺便去帮李老师的忙。村子里第一个重点高中的学生,大家都拱李老师说一定要办桌酒让大家庆祝一下,李老师拗不过只好答应,结果居然比他婚礼的时候还要隆重。
李珍早上一去便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到了吃饭的时候,李老师被灌酒也一直没有反对,笑呵呵地来者不拒,而且脸上一直挂着笑。
李珍看着自己哥哥的脸,突然觉得悲哀。从民办教师熬了十几年才转了正,和张月结婚之后也是他带吴晓阳居多,张月大部分的时候要么在娘家要么在外面打工,回来几次都只是吴晓阳放寒假,吴晓阳考高中之类。
最重要的是,张月再没生小孩。李珍知道对于大部分的农村家庭而言,生儿育女是逃不掉的话题。因着私心她不愿意去想是否是李老师的问题,一厢情愿地将原因归结在她只看重吴晓阳一个人,而且长年不在家之上。
那天酒足饭饱之后,李老师已经醉的胡言乱语,瘫在桌上起不来。李珍拿了湿毛巾帮他擦脸,擦着擦着又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可怜,忍不住嘟哝着说给别人养儿子还养得这么高兴,转过头就看到吴晓阳冷着一张脸,端了一盆凉水站在她身后。
那之后本来就对李珍不太亲近的吴晓阳更是显得对她能避则避。之前也想过要不要连坐了岳朝,可终究还是舍不得,只好尽量不与李珍见面。这一次也是发现躲不了了才被硬拉着过来,想表现的不在意,但心里还是对李珍有着本能的排斥。
岳朝对这一段陈年旧事自然是毫不知情。吴晓阳不说,李珍自然更不会说。饭桌上岳朝显得格外殷勤,不停夹着菜说这个我妈烧的最好了尝尝我妈烧的这个,吴晓阳越听越觉得刺耳,强忍着吃完一碗饭之后便说自己饱了。
岳朝还准备劝他再吃,看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便匆匆扒完饭说那你等我一起去学校。
吴晓阳点点头,等了他吃完然后一道原路回了学校。
岳朝把自行车停在吴晓阳宿舍楼下,跟着他就要上楼。吴晓阳拦住他说自己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能陪他玩,被岳朝硬推着一起上去,说我又不是要拉你陪我玩的。
吴晓阳宿舍的同学都很用功,中午大部分都不呆在宿舍而是选择去教室自习。岳朝看吴晓阳开门之后里面空无一人,问了吴晓阳睡哪个床之后便把他推上去说你睡一觉吧看你脸色很不好。
吴晓阳自然清楚自己哪里不好,但还是点点头,脱了鞋和衣躺下。没过一会感觉自己身子被往里挤了挤,岳朝脚还搁在地上,把上半身凑到他身边,闭着眼轻轻呼吸。
期中考试之后学校开运动会,岳朝报了百米和跳远两个自己有把握的项目。百米预赛的时候看到吴晓阳站在他身边的跑道时,岳朝差点连发令枪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结果俩人都跑了第一,不过岳朝是正数吴晓阳是倒数。停下来的时候岳朝拉着吴晓阳说你怎么也来比赛啊,吴晓阳脸发红,说不是老师逼的我能来么。
一中的运动会每次按年龄分为甲乙丙三组。吴晓阳年龄小,体育老师做思想工作说我们班要尽一切能力去拿分,甲乙组能报的都报满了,你年龄是丙组,报个名也不碍事,再说你高中生和初中生跑应该有优势啊。
吴晓阳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连一句我高中生可年龄和身体素质还是十二岁也没来得及反驳。
广播里报出了决赛跑道之后岳朝便没再在意,与吴晓阳顺着操场绕圈子。有卖糖葫芦的小贩混进了学校,岳朝买了两根,递了一支给吴晓阳。
吴晓阳伸手接过,问岳朝还有什么项目。岳朝说下午还有跳远呢,不知道这里学生实力如何。
吴晓阳说实力很强啊,我高一的时候也被押着参加了,当时选了跳远,本来以为反正跳一跳就过去了,可是一堆人围着看我摔沙坑真是丢人,这次决定报一百米,虽然倒数第一也很糗,可总不致于那么难看。
岳朝去拧他细瘦的胳膊,说你真得锻炼,怎么这么瘦。
吴晓阳瞪他一眼,说我比你们班大多数同学已经高了很多好不好。
没想到吴晓阳到高二下学期的时候真的开始长个子。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和岳朝俩人相比,怎么看自己都不像是发育期更早的那个,但到了期末的时候却已经长到快170,在身高上已经能和岳朝平起平坐了。
吴晓阳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之前他还一直抱着循序渐进的念头,一年长一点,到十五六岁进入发育期,迅猛地长一次,到时候身高应该会好看一点。可是现在自己已经迅猛地长了,于是对将来自己的身高不可避免地悲观了起来。
岳朝还是不习惯从小比自己矮半头的吴晓阳已经长到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事实,听吴晓阳抱怨说都是自己宿舍那帮人影响了他的生理结构,也跟在后面附合。
吴晓阳看着岳朝,心想这个人以后一定比自己高很多。想着想着便想到了他将来的模样,隐约地期待着他长成自己向往的类型,于是拍着他的肩说你加油,我怕是这辈子实现不了180的目标了,这个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岳朝苦着脸,说你怎么长了个子之后就开始养成拍我肩的习惯啊,之前明明都是拧我胳膊的。
跟随着吴晓阳长高而来的,是中学校园里十分常见的话题模式。那个高二的天才少年,才十三岁,考试年年第一名,长得斯文清秀,身材又是瘦高个儿。岳朝在不知道多少次听到班里的女同学这样议论的时候,心里的不舒服随之而来。
那个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吴晓阳,居然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看得到的了。岳朝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这种心理为占有欲,只是单纯归结为不愿意别人分享他们独一无二的友情之下产生的排斥心理。
在经历了一次全国性物理比赛一等奖之后,吴晓阳的声名如日中天。岳朝开始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去高中部那儿找他,而更多的花时间在了学习上面。李珍知道吴晓阳的优秀这么多年对于儿子一直是一种激励,在第二学期期中考试拿了年级第一之后,一边感慨一边心疼地说其实最重要是你自己开心,不要逼自己太紧。
岳朝说我没有逼自己啊。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不想和他差的太多。哪怕知道不是自己起步晚而是他起步太早,可还是希望能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能有资格与他做最好的朋友。他没有告诉吴晓阳可是希望他能懂,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他不希望自己在维系与他的友情时,会产生自卑的情绪。
吴晓阳似乎是真的懂了,期中考之后找到岳朝说你们教室会不会很吵,不如中午跟我一起在宿舍看书。岳朝自然是满心欢喜,俩人虽说因为应付自己的课程都游刃有余而并未有过多少热烈讨论的场面出现,但面对面坐在一起看书间或闲聊几句,也是岳朝和吴晓阳每日里最开心的时光。
李珍对吴晓阳自然十分感激。对于她而言,也许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岳朝重要,而岳朝在这样的青春期能有这样成熟不让人操心的表现,她知道吴晓阳在其中占的比重有多大。于是时常叫岳朝带吴晓阳回去吃饭,有的时候也会为迅速长个子而已经没合适衣服穿的他挑上几件衣服,吴晓阳一并都接受了,三个人相安无事,甚至表面上是和谐非常。
吴晓阳升入高三的时候,学校八月份提前开学。岳朝因为升初二还得到九月,放假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烦躁着这个暑假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南平村与吴晓阳在一起过。
吴晓阳在八月中旬的某一天,看到比平时空了不少的校园里突然出现的岳朝时,觉得惊喜还是面色平静,只微笑着问你怎么过来了,有福不懂享,下次升初三你可就没这么长的暑假过了。
岳朝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他的玩笑,面色有些凝重地过分。他拉过吴晓阳说舅舅病了,舅妈打电话到我家要我来找你回去一趟。嗯,病得很重。
吴晓阳那微笑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岳朝看着他脸色似乎瞬间苍白了,身子摇摇晃晃似乎支持不住要倒下去,心急地伸手扶住他说你先别急,具体的怎么回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吴晓阳点点头,去了学校小店的公用电话那儿打电话跟班主任请了假,便收拾了些东西跟着岳朝去了车站。
李老师住在县医院,岳朝与吴晓阳一起下车之后,硬是拉着他回了自己家先洗了脸把自己收拾的精神一点再赶过去。
张月在坐在病床边,看到吴晓阳来的时候叫了他一声,就没再说话。吴晓阳看到她脸色明显的憔悴,眼睛那儿也红肿着,知道她精力不济了,便跟岳朝说你带我妈妈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岳朝想了想,说舅舅这儿你什么都不会,还是你陪舅妈先回我家,我在这里看着就好。
吴晓阳点头说谢谢,岳朝叹了口气,抬起手摸摸他脑袋。
回去的路上张月跟吴晓阳说起了李老师的病情。发现的晚,已经是肺癌晚期,医生说拖不过半年。
吴晓阳点头表示知道,只催着张月说你快收拾着睡一下吧,还有半年,你这样能撑多久。
等张月睡下之后,吴晓阳回了医院。岳朝削了颗苹果递给他,吴晓阳接过之后跟岳朝说我想办休学。
岳朝说我知道,要不要我叫妈妈帮你跑一趟。
吴晓阳说我先打电话给班主任让他帮点忙,然后勉强笑了一下,说成绩好这个时候应该有点帮助吧。
结果吴晓阳的班主任听到消息之后立即表示理解,跟校领导说了一下,基本上一致表示没有问题。李珍过几天去市里帮着把手续办好,吴晓阳甚至连宿舍也没搬,校领导说反正现在宿舍不紧张,一张床位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留着等他明年再过来。
拖拖拉拉地过了七个多月,过完年吴晓阳十四岁的时候,李老师去世了。吴晓阳抱着骨灰回了南平村,李家的亲戚们帮着操办了一切,看着吴晓阳的脸色,有同情也有怨恨。
过了这么多年,封建迷信在某些方面还是根深蒂固。例如对于张月,由于前后两任丈夫都早亡这个原因,自然免不了被他们定义成克夫的表现。而李家对于这个没有生下他们家小孩但却陪着李老师过了近十年的人,心情实在复杂。
张月与吴晓阳都知道他们的想法,但也无处申诉。这七个多月以来,俩人操够了心,也承受了太多的心理压力。都知道这一天终究要到来,可是在它没有来的那刻,便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抱着侥幸心理等着永远不会出现的奇迹。在这天终于到来的时候,吴晓阳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解脱。
晚上母子俩守灵的时候聊天,吴晓阳说妈妈等我以后工作了,你出去和我一起住吧。
张月摇头,说我习惯这里的房子了。
吴晓阳便没再说话。
虽说尸骨没有运回来,南平村的丧礼风俗还是一样没落。四面八方的亲戚全部赶了回来,甚至还有在市里工作的当年李老师的学生。缎子被面在院子里挂了好几排,吴晓阳和母亲跪在灵边,听着来送行的人各式各样的哀慽。
李家大哥眼睛那儿也是肿的,自从知道弟弟去世开始。相比较起来他媳妇表现的外放的多,不时嚎啕几声,加上几句现编的词边哭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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