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四】完!----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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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座之后,帘内刘后也似乎颇有疚意,良久问了一句:“太皇太后可好?”殷螭道:“谢皇嫂恩典——母后说道,垂死病中还能见我一面,倒也瞑目了。”他居然还笑着又一拱手,道:“皇嫂也不需放在心上,母后一向说话爱闹虚头,我是听惯了的,并不放在心上。我既回了京城,又蒙朝廷恩典复了爵位,以后要多见面还不容易?长长久久的事,尽自无妨了——我适才便是这般跟母后说。”
刘后一阵默然,半晌忽然道了一声:“搴帘。”帘内女官“啊”了一声,刘后又道了一句:“卷上帘子,哀家与靖王原是姐弟,勿需嫌疑——也多年不曾面见了。”
细竹帘与轻纱幔一道道卷起分开,露出太后凝然端坐。林凤致谨守君臣之礼男女之防,后退垂目,不敢平视,却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他与刘后联盟合作至今,无数次宫中召见,却一直隔着一道垂帘,除了最早在巫蛊案中刘后曾经失态冲出帘外叩首求罪,林凤致在侧飞快掠过一眼之外,这些年来,竟不知这位同盟到底如何形相。这时终于见到正面,虽然仍然只敢惊鸿一瞥,却不觉生出暗暗叹息:“其实……她原是极美的人物。”
竟敢对太后的容貌品评妍媸,尽管乃是腹诽,也委实是极其大不敬的行为。然而林凤致却又觉得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乃是对这位盟友应该生出的评价——林凤致自来与男女之情风月之事无缘,平生除了母亲,便再没有打量过任何女子面貌,更休说评价了,妇人家到底美与不美,他其实也说不准,只是直觉将这个评语,放置了上去。
然而这个女子又委实并非美好人物,她甚至不乏自私狠毒阴柔的一面——尽管她从来没在林凤致面前表露过,林凤致为了达成合作也只能当作浑然不晓,在默契中各做各的事,心里却不能全无戒备,正如刘后一面倚重自己削弱后党势力,一面也反制着自己一样。林凤致对刘后的处事手腕评价是合格,道德素养不免欠奉;而反过来料知刘后对自己政治才能极信赖,感情弱点亦窥破无遗。所以在彼此防范之中,又有微妙的平衡,竟自有一种亲人般的熟悉感。
这样的熟悉使他们合作无间,却永远无法相互吸引——其反比就是殷螭与林凤致始终达不到互知互重,相互间却有一种奇妙的信任,算计陷害,恶形恶状,终究挡不住情 爱如火。殷螭嘴上说着才不信林凤致爱自己胜过一切,心里却笃定拿捏着对方的爱;林凤致总是鄙夷殷螭满口许诺从不算数,却又一度情不自禁将他的甜言蜜语照单全收。于是没头没脑的相爱,傻里傻气的热恋,最终无可挽回的决绝,只余茫然。
大约只有到这种时候,这样的三个人才能面对面的聚首,抛弃一切过往恩怨情仇,讨论联手。可是殷螭对这个联手,又是持着嗤之以鼻态度的:“再次谢过皇嫂恩典!皇嫂的风光,已到极盛,令兄也大可借重,何必来找我这罪人?便不怕我居心叵测,再次断送大位?”
刘后自孀居后便不事铅华,国难当头更是素服无饰,然而神情中的倨傲与坚定,却胜过一切盛妆,衬出容色光华无比:“自嘉平元年先帝册封为后以来,我便执掌中宫,到如今已是十有四年,只是殷家妇,无复刘氏女!”
她缓缓起身,忽然呼了殷螭的旧封爵:“豫王宿怨颇深,自是难免。但我身为冢妇,尚不忍见到宗庙倾覆,殷氏祖宗不得血食,你是先帝嫡弟,倒甘心奉社稷于外姓外族?外御其侮,古有名言,豫王少时虽不甚读书,见识也定然较我女流为胜,想必也是明白的。”
殷螭不觉一哂,却不说话,刘后正色道:“先帝在世之时,我也曾有忤怒之过;宴驾之后,未亡人更不敢说事事对得起先帝——百年之后,先帝或怨我怒我,我亦甘心承受,只有一样,便是如今这节义大端,万不敢逆,否则怎有面目复见先帝于九泉之下!豫王,我今日言尽于此,愿不愿意,你自己斟酌。妇道人家,于大事并无见识,一切都委林先生主张,你决意如何,不妨与先生商议,我……是为先帝请你三思。”
殷螭与林凤致退出慈宁宫大殿之际,搴帘后便回避出殿外的内侍女官们才纷纷回殿服役。殷螭一时有点感慨,走在出宫的抄手游廊上,把随从赶开几步,便忍不住跟林凤致抱怨:“哼,说的好听,还不是这时候她没处抓摸了,于是想骗我上贼船帮你们?帮完了天下太平,多半又是一脚踹我过墙!我干嘛做冤大头?”林凤致保持着落后他半步的尊卑之别,只回答道:“王爷本是图利而来,自可斟酌。”
他的冷淡敷衍殷螭近来是受惯了的,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回头看他,笑道:“怎么不跟我并肩走?真是生分——你说我图利而来,这话自然是对的,却知不知道我最图什么利?你们给不给我?”林凤致料知没有好话,才不接话,殷螭果然笑嘻嘻的道:“我眼下一心就是贪图你呀!要不然,你拿身子跟我交换,我便帮你们?你反正跟我好过无数次了,再多几回也不吃亏,这笔交易岂非划得来!”
林凤致对这样无耻的话只是微微一冷笑,都不屑于回答,殷螭也只好替他答了:“唉,开个玩笑,你也不领情!我知道,国朝大臣哪能做这么龌龊的事——再说要挟你跟我,也没意思,我也不做这么无聊的事。”林凤致道:“联手与否乃是大局,能够左右王爷决策的也是实际利益,下官一身何关大事,王爷自便。”说了这句,也不免淡淡揶揄了一句:“再说,天底下又哪里真有红颜祸水倾国倾城的事。”
殷螭好笑:“你真记得牢,小心眼!没情分!”他索性退后一步和林凤致并肩走,拉住他袍袖,笑道:“做什么老是跟我板着脸说话?还整天躲起来不见我!我都上门拜会过你,你也不来回拜我,害我等到今日,你没情分也就罢了,连宾客路数都不肯做了?”林凤致道:“下官拜府不值,有所失礼——却是拜会过王爷的。”殷螭恼道:“不过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拿帖子来装门面,这一招当我不知道?我叫人见到你来拜就一定死活留住,你倒精乖,直接派人丢了拜帖就走,分明就是不想见我!还敢托词狡赖?”
趁主人不在家递拜帖原是官场上回避不见的套路,自然一戳就破,林凤致也只好淡笑。殷螭又跟他岔开别的:“我最近委实好不凄凉!前几日我想回去看看我的王府还在不在,谁知道……”林凤致道:“贵府走水之后,大约业已官卖了罢,王爷这番回京,日后自有新府邸,也不必伤感。”殷螭道:“伤感?我还好笑呢!我到那块地方一看,卖掉还不算,还卖去在沿街处建了个古怪房子,花玻璃,小阁楼,顶上尖尖——”他说着比画了一下,又道:“里面还有穿着古怪衣服的人又唱又说的,很是热闹,我问了人,说是主人姓黎,大号叫做泰西,什么大西洋国人……”
林凤致想了起来,道:“哦,原来是泰西先生,他是徐工部结识的西洋传教士,算学很是了得,我同徐年兄前去拜会过。”殷螭道:“怎么,你连红毛鬼也勾搭?真能耐!”林凤致不理他,继续道:“泰西先生大约清和四年就来京了,我也去听他讲过学,他那个教派颇是古怪,非佛非道,倒也劝人为善,徐年兄是满相信的,业已受了什么洗,入教了。我记得泰西先生一直向朝廷申报,要在京城立个庵堂传教,礼部倒也批准了,只是京城地贵,一般人家又不肯和洋教庵堂挨近着住,因此一直建不成寺庙,受不到香火。”他说着倒也不禁笑了,道:“王爷的府第想必是因为走水伤人,不甚吉祥,寻常人不敢去买,地段倒是极好的,泰西先生的洋教多半不忌讳,便买下来建庙了,也算给王爷祈福啊。”
殷螭连骂“晦气”,道:“祈什么福?我好好的家里地皮,被建了庙还罢了,居然还建了洋和尚庙!我不管,你必得赔我。”林凤致道:“王府重修,礼部自有分定,王爷稍安勿躁。”殷螭又涎脸起来,扯着他笑道:“重修还早呢,我老住在军营也不舒服,住别处我也不放心,要么跟你借住?你家反正也没别人,多我一个不多,还正好做伴。”
林凤致立即回绝:“第一于制不合,第二下官家居简陋,无以招待,第三朝内恐有议论——万万不可。”殷螭叹道:“你回绝也就罢了,还一二三的摆一堆道理!就这么不近人情?我委实想你得紧,尤其到了晚上,一想你就动火,却又抱不到你,好不难过!”
林凤致皱了皱眉,走在宫中不好发作,只能鄙夷不理。殷螭继续撩拨:“其实你也喜欢做的,干嘛这么装佯?想咱们大夏天的时候都交颈叠股搂着睡觉,现下腊月天气,你倒忍心让我一个人睡冷被窝?小林,以前整整八年没有你也就罢了,如今你陪我那么久,那么火热,忽然说不来往就不来往了,我足足有半年空床,怎么打熬得过来?”
林凤致倒也不生气,道:“王爷果然是辛苦——好在京中虽然戒严,南城堂子听说倒不曾关门,王爷驻军处离得甚近,不妨赶紧去解解寂寞;或要召集歌伶入营服侍,下官也可代王爷向教坊司开口,让他们征选送去便是。”殷螭叹了一口气,又骂了一句:“恁地没良心!”忽然摇头道:“南城堂子——那地方我是再也不想去的了,去了会想起紫云,玩也玩不痛快,我何苦来。”
林凤致只道他还继续有一堆厚颜无耻的肉麻话要说,却不料他叹息之后说了这么一句话,倒是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殷螭立即抓住他,问道:“看我什么?你好久没有这么看我了,莫非又觉得我顺眼了?”林凤致叹道:“原来你还记得紫云。”殷螭道:“我怎么不记得?好歹他也是为我死了,我再不欢喜玩他,也是记得他好处的——我可不象你,总是没良心!”
林凤致默然,挣开了他的手,慢慢的走,过了好一阵,才声音极轻的道:“你确实是有良心——只有那么一点点,却总要足尺加三的嚷出来,惟恐旁人不知。”他顿了一顿,声音更轻,俨如自语:“可是,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比没有好。”
他最后这句自语殷螭当然没听见,听他形容自己的良心状态如此不堪,不免大是不忿,道:“你不过是瞧我不起,所以只管诋毁我!我们不是还要联手?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谈事体?再这样我也要赌气了!”
可是殷螭到底不会和林凤致赌气,因为当真谈起正事来的时候,林凤致是非常认真、也决不回避的,那么在正事里夹几件私事,慢慢撩拨,岂非到底有机可乘?殷螭承认自己绝对不是因为林凤致的缘故才愿意与刘后联手,事实上自己和朝廷谈判的时候便看准朝内纠纷,打着太后要来求自己联手的小算盘而来,加不加上林凤致做砝码,结果都是一样,但是,加上他之后,这过程又是何其的不一样啊。
一时之间,殷螭甚至是把正事抛开一边,专心的想着怎么哄回林凤致来才好,他不无自信的想,小林是别扭,可是我有耐心跟他磨下去,总会成功的!就比如他现在拗着架子,就要落后自己半步假客套,拽不过来,那么我便退半步跟他并肩,不是也走到一起了么?回想遥远的当年,在养心殿外他落后着自己半步恭谨的走,那时一下错觉,便觉这人仿佛会跟自己纠缠一生一世,永远摆脱不掉,没想到竟是预感成真,然而这样的纠缠,即使痛楚也是欢喜甘心的,又怎么舍得摆脱呢——自己那一回真是发了疯,才以为只要弃绝了这段苦涩的情,就会再也不会痛苦!
因为殷螭在想心思,林凤致也不说话,他们沉默着走出慈宁宫,自崇楼一路向南,走到右翼门的时候,便要分路,殷螭向西拐向西华门出宫,林凤致则往东去文渊阁。林凤致保持客套,行礼致别,殷螭却在他走开几步后又叫了声“林大人”,林凤致只得回头听他示下。
殷螭只是看他,好久不说话,弄得林凤致疑心他又要捣鬼的时候,殷螭才说了一句:“你就不能跟我说几句贴心的话么?我们就算什么都完了,总还能做朋友罢?”林凤致道:“下官不敢。”殷螭叹道:“好罢,我知道朋友也不成!那么便是盟友?你放心,我会算计盟友的,不过暂时不算计你,算计了,也不一定斗得过你。”
林凤致便又是一个长揖代言,不作回复。殷螭凝视着他,道:“不要老躲我,以后常常见面,行不行?我也没什么人想见面的了。”他也向林凤致抬了抬手,算是告别,转身的时候又叹息一声,忽然道:“你知道罢?我母后熬不过今冬了,今儿见面,便是我母子最后一面——我知道的。”
他挥了挥手转身而去,步下仍是施施然,林凤致站在右翼门侧望他背影,却不禁又微微酸楚——其实殷螭真没有多么深厚的骨肉亲情,对母后即将病故的伤悲,大约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可是,毕竟是亲人,毕竟是有那么一点点,无法泯然,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殷螭向来喜欢夸大其词,足尺加三,被林凤致辜负了八年的情,便恨不能加上十倍利息讨还回来,一条条加油添醋聒噪在耳边,到最后连伤痛都似乎成了噱头,有那么几分虚妄可笑,使林凤致逐渐听成了不动心——但母子生离死别的事情,在天家或许是寻常,对于林凤致却是无法弥补的痛,于是也对殷螭有无以言说的疚,他却不拿来说事,只是淡淡带过。林凤致是明白的:这并非殷螭不在乎,而正是因为他很在乎,所以没法拿来作债务。
最本真的伤与痛,是不能以折磨别人而得到发泄的,因为我们要先问责自己,然后救赎自己。
殷螭叫林凤致别再回避不见,可是自这日宫中分别之后,却又是足足十日不得见面。因为林凤致忙着公务,每日天不明就出门,要到深夜才回太傅府,这般披星戴月的忙碌,使得殷螭次次拜访都扑空。何况殷螭自己军中也不是没事可忙,虽然朝廷颇有以虚衔将他安抚住的心思,殷螭却又怎么能安心做个清闲王爷?除了表面上要答应与太后联手,抗衡刘氏势力使之不能独大之外,自己的谋划也免不得要悄悄干上一些,这些勾当也知道林凤致定是要反对的,于是也索性拉开点距离,不使对方得知——所以殷螭有时也会苦笑着想:好不容易和他同盟了,却又终有一日要做回对头,真是何苦?为什么我心里想着要挽回他不再分离,做的事情却全然南辕北辙?
但想是这样想,做还是一样做,因为其实有种情势,叫做“骑虎难下”。殷螭喜欢胡闹,常常不顾大局,却从来不会吃明知的亏。朝廷明明对自己疑忌得紧,好不容易趁此南北分裂之良机得到地位回来搅混水,如若不及时把握,待得国朝重归一统,自己岂非要遭清算?成王败寇是古训,舍身为国划不来,所以殷螭想着柔情蜜意,干着阴谋诡计,两者矛盾之极,却均是一点不含糊的。
也正是这样的时候,殷螭会觉得更能理解林凤致一点——自己能够一面想着和他长相厮守,一面做着他决计不能容忍的事,那么他爱着自己又反着自己,也不算多么奇怪的事了吧?说到底,就是一个立场所致,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不”。自己谋利益理所当然,那么林凤致这个迂人要立身朝堂,当然更加有他的理所必然。
殷螭琢磨着,从抛弃林凤致那夜算起,直到今日,自己也算反省了很多很多了,该自己错的地方要认,立场改不了,态度却不妨跟对方达到互相尊重——能够这样想的自己,是多么难得啊,所以,若能见到林凤致,一定要全部说出来给他听!他说自己喜欢足尺加三,然而用了心思却闷在肚里不说,岂不是徒劳?我又不装圣贤!
可惜老是见不到面,这番心思,居然始终找不到机会去跟林凤致表白一下,因此殷螭很郁闷。
殷螭在自我反省和自我表扬的时候,林凤致却几乎想不到他的事——想到也是烦恼对方决非善与之辈,要提防着他贼心不死祸害国朝——自从东南免税的提案拿出来之后,不出所料,户部的众官员这几日闹腾得颇是大发,反对声浪一潮高过一潮,林凤致使出浑身解数去周旋,同时拉来与户部一向旧对头的吏部联盟开火,然而钱粮之事到底是户部的专项,只消来一句:“不明出入之帐,岂知当家之苦!”便足以将指手画脚的官员们一律打入纸上谈兵。
本来最该跟户部站统一战线的应该是急需粮饷开支的兵部,但如今战事胶结在居庸关,浴血苦战十余日,关隘虽然未失,却也始终打不退蛮族骑兵,兵部担着愁帽子,在这当口没胆量加入论战。所以户部拉来的联盟,却是工部——因为这几年工部研制的新火器在战争中用途越来越重要,居六部之末的工部也大有扬眉吐气之势,提出诸如“战事愈紧,研发专款年年加项,倘若免税,何处开销?”这样的质问时,连职权最重的吏部也不免要小小吃瘪的,何况林凤致手上没有实权,又不曾管过帐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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