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四】完!----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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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致默然一晌,声音很低的道:“有……也许有……一个法子,太后可以做的。”
他许久都没有说下去到底是什么法子,刘后也没有追逼询问,只是静静等着。但林凤致始终没有说,过了半晌,却忽然离座,一撩衣袍,跪伏再拜,说道:“太后,臣林凤致有罪!到了此刻,臣向太后请罪,如今南京这等局面,臣亦难辞其咎……因为臣当初,也是一个迁都派。”
这话使刘后也吃了一惊,道:“先生怎么恁地说!我记得安康一直说道,先生对迁都之事总是中立,不肯做主……”林凤致低头道:“是,臣一直模棱两可,仿佛中立。其实,那时臣内心深处,是赞成迁都的。”他声音顿了一顿,随即迅速又接了下去:“臣只是不赞成在如今形势下骤然迁都,但若太平无事,臣心里……总是还有倾向于迁都的念头,这是一点私心,臣自知不合,故此请罪。”
刘后道:“谁无私念?先生是江南人氏,心里向着家乡一点,也是人之常情!何必称罪?”林凤致道:“谢太后开恩宽解!那时迁都派的意见,比如北京漕运费工不便,北方战乱安危难保……这些说法,其实臣私心里十分赞同。臣也以为,圣上若在南京,要比北京更好,尤其是北寇来袭之时……”
刘后似乎也微微笑了一笑,道:“不错,哀家其实也这么想过,我朝终究没有兵力剿灭北寇,他们隔几年就来一次,难保没一日得手,京城这地方危险得紧,安康是个孩子,还是呆在南京最好……听说江南风物很好,太祖皇帝也是那边龙兴的,哀家一生未曾出过京城,心里面,却又何尝不想去看看,住着也不错。”林凤致道:“太后所言极是。然而……”
他声音蓦地提高:“然而,北京城扼北下之要塞,龙气升腾之地,未可轻弃!迁都南京纵有一万个好处,却有一项大失——倘若北京无复都城,那么北寇来时,城中未必能够如此死守,各地也未必奋勇来援……因此如若迁都南京,便是丢弃北京,丢弃给蛮族手里!因为长江以北无险可守,只消铁骑南下,中原大片江山,很快便不再为国朝所有,我们只能划江而治。建都南京或可保小朝廷不受北方异族兵力威胁,子孙万代绵延不绝,却弃绝了中原疆土与百姓,当年太宗皇帝毅然迁来北京,便是纵观大局而着眼,臣……终究私心太甚。”
一口气说到最后,深深叩下首去:“臣从前只愿保殷氏皇朝万万年,却忘了疆土百姓,岂能或缺?国朝是殷氏之天下,是太祖太宗之基业……却亦是黎民之国土,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安居乐业的所在。”
这番话顿首说完,良久良久,大殿中都是一片寂静,静得林凤致仿佛听见外面北风呼啸,在宫殿深巷中回荡,犹如漫长凄哭。慈宁宫距离东宫,其实隔着很远,那个曾经怯怯抓着自己袍袖,柔软童音叫着“先生”的孩子,大约总还在那里,也许只要奔过去紧紧搂住,就可以拿自己的身躯替他挡一切风刀霜剑。
一时间满眼都是酸楚,却坚定的抬起了头,目光炯炯看向帘内。殿中无风,却听到帘子里面佩环相碰极轻微的响,是太后在无意识的绞着衣摆,还是不自禁全身颤抖?好久才听里面喃喃的说了一句:“太傅平身罢……这些话,哀家是女流之辈,如何懂得。”
林凤致却不起身,仍是静默跪着。帘影闪动,似乎是刘后站了起来,声音竟有些失态:“我不懂得……我怎么能懂得这些?我只管执掌后宫,皇帝要册后,原应该由哀家下旨……哀家亲自颁了旨意,说是我要他大婚的,也就行了!那孩子没半点不孝,大婚算是我的意思!其他的……臣民议论,哀家来领!”
林凤致没有说出口的法子,太后却已经领悟了——这样做可以洗刷殷璠将被最严厉指责的“不孝”之名,把京师军民的怨怼移到太后身上,甚至朝廷身上,小皇帝的窘境会缓解,可是却对局面毫无弥补。
甚至,非但毫无弥补,反而更加恶劣,至少在迁都之变的时候,大家还是相信小皇帝只是被南京的贼臣给挟制了;当发现小皇帝居然在这个时候忙着成亲,满京定是失望到极点,却总还有一个拒绝迁都的北京朝廷可倚恃。如果由太后出面替小皇帝开脱,也就是表明连朝廷都支持皇帝留在南京了,那么北京军民一定人心涣散,危机难测!
从母亲角度着眼,太后如今能做的就是下旨称大婚出于己意,儿子毫无过失;而从掌权者角度着眼,太后最应该做的却是下诏斥责皇帝,表明绝不抛弃京城的严正立场,好勉力收拾人心抵抗外敌——前者是为殷璠这一个皇帝着想,后者是为国家前途着想。
内阁这一次居然什么意见都没有提出,是因为这样的选择委实太难,为君主,还是为社稷?这不应该出现矛盾的两者居然出现了矛盾,使大臣一时难以适从——当年废黜殷螭,好歹有其得位不正、荒唐无道的理由,如今殷璠是合理合法的继位人,干的事情虽然会造成军民离心的恶劣下场,大臣们却知道他其实只是想做好,只是年幼乏智,而且使未成年的小皇帝陷入险境,内阁大臣实有未尽责之过,所以无法狠心抛弃不顾,另立新主以保社稷。
林凤致于是只能低头不语,刘后声音颤抖,道:“先生不赞同么?难道先生也要弃了安康?哀家……委实不能,我……我当年已经亏心……只剩了这一个孩子,我若再不爱护他,如何去见先帝!况我居孀多年,这孩子我只当是亲生的了……我也有私心,没有这孩子我便无地位……可是到底养他这么多年。”
她句句话都如戳在林凤致心里,忍不住呼了一声:“太后。”刘后急急的道:“或许连这事,都不是他的本意,是那帮贼臣迫他做的!他才十五岁,孤身陷在外地,我们非但不助他,反而弃他毁他……他一个孩子家如何受得起?”林凤致缓缓的道:“是……臣也不敢说这就是皇上的本意,可是……圣旨见在。”
圣旨颁布,便代表皇帝的意思——哪怕是被迫的意思,糊涂的意思,错误的意思,都是代表着官方态度。
而且大婚不是迁都,乃是皇帝的私事,官员是无法干涉到那么细致的,所以皇帝或许会被迫答应迁都,不可能被迫答应娶亲,又何况有吴南龄反对的密揭在,敲钉转角证明小皇帝一意孤行,违背制度,自私自利。
刘后颓然坐倒,过了半晌,喃喃的道:“报应……真是报应。他一个孩子家,我本不该那么早的请先生离开,让他亲政,他哪里负担得起这般责任?我……我终究是对不住先帝。”
做母亲的要为儿子负责,做先生的要为学生负责——然而做皇帝要为社稷负责,做大臣要为国家负责。人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无可逃避。
刘后和林凤致商议关于殷璠的事时,还想到了另一个至关紧要的人,却均不曾提起——殷螭一生最喜欢混水摸鱼,眼下这等形势,正是他的大好机会,岂能不利用?林凤致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笑得满面春风,来取笑自己教出的学生蠢笨无比,白白把好一块肥肉让他吃了。
京城中可想而知要大乱,刘氏后党会不会由此攫取权力还难说,再加上这个具有前废帝头衔的家伙借机作怪,委实是个极坏的局面,却又无力拦阻!
虽然刘后业已下定了决心,斥责皇帝擅自在南京大婚、声明朝廷决不放弃的懿旨,却拖延了两日不曾颁布下来。这两日内,不消说北京市民群情激愤已极,也不消说殷螭在其间颇干了些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事。所以当内阁无法再集体沉默,主动向太后请示时,慈宁宫垂帘后慢慢递出大臣们的揭帖与文书,刘后声音竟是平静:“哀家正领着太皇太后懿旨,决意请先生们拟诏——皇帝在南京犯了错,哀家也不敢护短,先生若觉得靖王监国是好主意,不妨也跟哀家讲明。”
叶德明领头跪了下来,大声道:“臣等万万不敢!靖王……这几日果真不甚安宁,也有些不知好歹的臣子上过奏折提议,但臣等如何敢替天家做主?只是……刘太师……”
因为民情重新沸腾的缘故,刘秉忠又开始派兵镇压,并且再次提出戒严令,这回因为百姓抗议闹得太厉害,连日聚集在金水桥破口痛骂不已,甚至有放火焚烧杂物、往宫门泼屎尿的,百官上下朝都无法成行,所以阁部终于不得不答应派军队戒严,维持京城太平。这一来满京的管制权便大部分落到了刘氏手中,连禁军与羽林军都归了刘秉忠节制,城中唯一保持独立的军事力量便是殷螭的五千精骑兵,并且城外还有其所属袁百胜带领近七万兵马驻守着,所以畏惧刘氏的文臣们虽明知他不是好相与,却也不得不借重三分。
何况小皇帝犯错的时候,朝廷也挨骂甚多,刘氏更是因为直接镇压百姓而遭到京师市民异口同声的斥责,殷螭正好趁这个时机大大拉拢人心,打出良好名声的招牌——虽然他这废帝的名声也委实不甚好。但市民们常常是健忘的,眼下有更招气的人时,就忘记了此人也曾做过无道昏君。于是“靖王监国”的呼声居然一日比一日高了起来,使大臣们也开始动摇不定。
因为刘太师到底是太后的兄长,所以刘后听了叶德明的话,不免沉默一晌,过一阵忽然轻声问道:“林太傅意下如何?”林凤致也跪倒,回答道:“臣这几日都在文渊阁值宿,不曾回家。”
他这回答似乎跟太后的问话似乎驴唇不对马嘴,然而二人心中都是清楚的——刘后终究是女人,有时会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想法,觉得林凤致与殷螭到底有情,未必不能以情动之胁之,使他收手;林凤致却知道殷螭即使来找自己,也只会炫耀,不会听劝,情 爱归情 爱,利益归利益,殷螭再自称一往情深,也决不会为一个爱字放弃一切,除非不得不放弃,才会在到不了手之后,挂在嘴上标榜不已。
所以林凤致索性都不回家,回避不见——倒不是矫情,而是这时候若和殷螭会面,不管干什么或没干什么,都会给“靖王监国”一派找到借口,宣扬自己也是殷螭的支持者。殷螭也不是傻瓜,能够一边跑来揩油,一边算计名誉利益,那是何乐而不为?林凤致决不愿意让他得到这等便宜。
刘后又沉默了一晌,慢慢道:“有劳各位先生费心了……今日便拟诏罢!明日……哀家奉请太皇太后之命,沐浴斋戒,率六宫去拜太庙,誓与宗庙同生死。”
太皇太后病在深宫,奄奄欲绝,自然不能去拜太庙,所以只有太后率着六宫素服青衣而去。由于都是内眷,官员不便参与,却均在太庙之外,雁翅般排开行礼。庙内钟鼓齐鸣,哀响动天,使得远远驻足围观的市民们,也暂时放下了这几日痛斥朝廷的口吻,虔诚同拜起来。这一日又是阴天,北风卷着未凝的积雪,粉尘般乱落,听说各关隘奇寒入骨,许多士兵都冻伤了,却还在拼命抵御着蛮族骑兵。
往年面临北寇来袭,四郊百姓都是往京城内躲避,因为只有京城的高墙深垣,才能保得平安无事。可是这一回委实令人失望担忧,不敢信任,所以已有不少居民带着细软往南下避难了。刘秉忠的戒严令没有拦阻平民出城,于是南城门那里,每天都有大量步行与赶车的难民涌出——却有更多的百姓无法离开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而文武百官与皇亲国戚们食君之禄,更不能在此国难之际逃命而去,纵使有个别人想跑,也被京营严厉监视着,不许任何官员在此际弃京城而逃。
然而京师无援兵,南北正分裂,朝廷失民心。
为了表示虔心,这回太庙祷告,参与的官员们都没有骑马乘轿,散去之后林凤致不想即回大内,于是低着头一个人慢慢走着回家去。因为天寒风大,街面上店铺关了一半,行人也寥寥无几,只有巡逻的京营卫兵不时走过,满城都似乎冷凝无声。
将到太傅府门首的时候,背后马蹄声响,有人唤着“小林”追了过来。林凤致回过头去,风卷积雪漫漫白,看见殷螭挽着马鞭欢快的跃了下来,一开口便是责备:“你这几日为什么不回家?让我好找!”
林凤致瞧着他,道:“你又一个人出来——大雪地里还不带风帽。”殷螭笑道:“无所谓,我没你那么娇气!怎么?到底公开承认你那宝贝学生不成器了?亏你成天护着他对付我!”
林凤致知道他免不了要拿殷璠说事,也不想辩驳,只是默然由得他说。殷螭笑吟吟凑过来,说道:“不妨事!他不成器,你转而拥戴我不就完了?他背着你册封皇后,我是绝对不干的——我要重新坐上大位,定然不再立后!小林——我娶你做个男皇后好不好?”
林凤致听了这等无稽之谈,掉头就走,殷螭赶忙追上去,抓住他手臂笑道:“你真无趣,一句玩笑都开不得。好几天看不见你,想得我抓心搔肝的,你……到哪儿去?回你家不是往左转?”林凤致道:“我到对面铺子,跟老板订货——请王爷回去罢,那里是个凶所在,冲撞不便。”殷螭吓了一跳,道:“凶险?你要去凶险地方作甚?”结果牵住他袖子跟着走到对街,迎面却是一个棺材铺,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凶肆——你替谁订寿材?”
林凤致随口答道:“替家里熟人,请放手罢,我片刻便出来。”殷螭真有点不大愿意进这等晦气地方,只好放开了他。好在林凤致果然只进去简单说了几句话,取出一张纸交给柜台伙计——大约写的是寿材的尺寸规格——便即又出来。殷螭仍然牵着他袖子同走,笑道:“怎么你堂堂太傅府,斜对门却是个棺材铺?这等晦气,你也不赶他搬走,天天看这等凶器,难道还真当‘加官进爵’讨口彩不成!”
林凤致不觉微微笑了一笑,道:“这其中的好处,你哪里懂得。”殷螭道:“什么好处?难道免费送你寿材?”林凤致道:“我也不缺办后事的钱。”他瞅了殷螭一眼,忽然道:“跟你讲个笑话罢,当年某缙绅居乡,阁楼后窗正对着一片荒冢,于是有人建议他将无主坟茔都迁去,并说:‘每日眼中见此物,教人如何乐得起来?’某缙绅摇头言道:‘正因为每日眼中见着此物,才使人不得不乐。’——这话风雅,足可入得《世说新语》。”殷螭道:“真是见鬼的笑话,一点不好笑。”林凤致回头指了指棺材铺的大门,笑道:“可是我觉得对景,也就好笑了——我也一样,每日价眼中看见这些物事,想到我还活着,怎么能不乐?”
殷螭寻思一晌,倒也笑了,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坏心眼,幸灾乐祸!”他靠了过去,伸手搂上林凤致肩头,正要说几句情话,却忽然震了一震,停手抬头。
遥远处,传来漫长的钟声哀响。
这不是上午太庙的钟声,却是宫中的丧钟。和着满街狂风卷雪,一声声传入人心,散遍全城,凄哀如泣。
林凤致转过头来,看见殷螭霎时间有如定住了一般,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嘴角却在微微的抽搐。他轻声唤了一句“王爷”,伸手去扶,殷螭忽然张臂抱住了他,抱得极紧极紧,身体竟有些颤抖,却没有失声。
他只是喃喃说了一句:“是母后!小林,我母后……薨逝了。”
这日是清和八年十二月二十八,太皇太后宫中薨逝,丧钟鸣响之时,宫中已派出八百里加急特使,驰向南京报丧,立即促令小皇帝取消大婚,同时来京奔祖母之丧——虽然未必能被南京放行。
这竟是北京朝廷向南京传去的最后一次讯息。
按国朝制度,除夕元旦宫中都要在保和殿赐宴,有品爵的王公大臣都可获准参加。今年由于既逢国丧,又当战乱分裂,赐宴虽未取消,规模却远不及往日,近来处在风口浪尖的一些人物,比如刘秉忠与殷螭,都以居丧加军情紧急为名,不曾列席。宫中还停着太皇太后的丧,彩壁雕檐间到处蒙着素幔,席间也不能举乐,所以这一场饮馔,实在异常之冷清,众大臣心事重重默不作声的领毕,便三三两两谢恩归家。
林凤致今日倒同内阁官员们彼此敬了几杯酒,因为胃疾的缘故戒酒多年,乍一饮酒居然不适应,又兼酒入愁肠更易醉,所以退出宫禁的时候,居然颇有不胜酒力之感。他自回京后一直没有招募家人,只是拨士卒守门服役,临过年不免都放了他们年假,所以坐着特赐的宫车回到太傅府的时候,只见自家大门口一片暗沉沉的,全无人声。他赏赐了送自己回来的内监,打发他们都回去了,自己提着灯笼开门入内,酒意涌上,只想立即上床睡觉,胡乱度过这个大年夜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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