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寝宫的时候，殿下正埋首於桌案上，专心致志地画著什麽，颜料砚台堆放在一旁。
听到轻微的响动，他抬起头，与推门进入的我目光相对。
“洪麟！？”久违的笑容，只是几天未见，却好像已相隔数载。
“臣有事回禀，”我屈膝跪到，在他的注视下，详详细细禀报了调查到的情况。
殿下脸色越来越沈重：“这麽说，这朝中的某些大臣不仅和扶桑人勾结，还与庆元公保持著联系！”
“在没有证据之前，密切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墨色的眸子闪动著肃杀：“我要一次清除掉所有存在异心的人！”
“臣马上去安排！”我俯身施礼，站起来准备离开。
“洪麟，我已经让胜基去部署这件事情了，这段时间你很辛苦，今天就留在万寿宫休息吧！”还未迈出去的脚步又落回原地。
“来，看看这幅画稿，”殿下的语气一扫冷冽阴霾，恢复了平和。
我顺从地坐到桌案一旁。
摊开在桌面的宣纸上，青山叠嶂，碧草丛生，两名男子策马奔腾，前面的男子骑在马上，张弓搭箭，後面的男子同样背负箭匣，紧紧相随。
“知道这是哪里吗？”他笑著问。
我摇了摇头：“臣不知道！”
“实际上，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和你一起驰骋在辽东平原，”仔细地描绘上最後一处空白，他放下手中的画笔：“醒了之後觉得很真实，就把它画下来了。”
“後面的这个人是臣吗？”和现实中一样，永远只能追随在他身後。
殿下点点头：“怎麽，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能够出现在您的梦境里，我已经很开心了，只是……
“臣也一起射箭，不是更好？”
“这麽说来，那样的话似乎更配你！”他低头看了看画稿，又看了看我。
小小的喜悦和满足在心里激烈地游荡著，他没有拒绝，真好。
三更已过，夜色暗淡。
殿下侧身斜躺在床榻上，临睡前的欢爱消耗了不少体力，从他逐渐平稳沈重的呼吸声，可以猜出他已经沈沈睡著了。
我蹑手蹑脚溜下床，拣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衫，布料间相互摩擦，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瑟瑟”声，极快极小心地穿好衣服，下意识扭头瞄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人儿，然後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两位蓝衫宫人安分守己地站在寝宫外，似乎已经习惯了我夜半时分会悄然离开，并无任何异常表情，只是恭敬地俯身行礼。
四周寂静无声，除了微风拂过，树叶“沙沙”响动。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洪麟，你真是胆大妄为到无法无天了。
书库里幽暗如常，最里面的一角，透出些许昏黄的烛光。
王後娘娘披著一件墨色的丝质斗篷，虚弱无力地斜靠在书架旁，目光茫然，怔怔望著眼前燃烧的火苗，白皙的面容上布满泪痕。
“娘娘，”我的心忽然阵阵刺痛。
“洪麟！？”她抬起头，两行清泪从眼角流淌下来，紧接著猛地扑进我怀里：“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手停在半空中，应该落下，还是应该咬牙推开她，来之前想得很清楚很明白，今晚要剪断和她之间的种种纠葛，可是，她的眼泪，她的柔弱和无助，让我狠不下心。曾经那麽高贵端庄的人儿，如今却这般依恋著我。
“洪麟，”她仰起头，噙满泪水的眼睛宛如受伤的小鹿般惊慌，忐忑无措盯著我：“为什麽不抱我？”
不能再思考了，我紧紧拥住怀里颤抖的身体，怜惜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柔软的肌肤如丝绸般在指尖滑过，傻瓜，因为害怕我不来而伤心成这样子吗，真是太傻了！面对这样的你，我该如何开口！
拥抱过後，她拉著我席地而坐，然後微笑著端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放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像花朵般精致的糕点。
“洪麟，你知道，我刚刚进宫的时候，有多恨你，”她轻声说：“在这个陌生的国家，我只有殿下可以依靠，可是他的眼睛里全是你。我恨你，也是人之常情。没想到……”
“这是我亲手做的霜花糕，按照元朝的习俗，是要送给自己最爱的人！”眉目间溢满娇羞的神态。
这场景，似曾相识……
“好吃吗？”
“嗯，很好吃！”
“殿下，你受伤了？”
“不小心被热茶烫了一下……”
“奴才记得有次殿下亲自来御膳房做霜花糕……伸手就去拿蒸笼……可手腕还是被热气烫了个红印……”
“按照元朝的习俗，是要送给自己最爱的人！”
印象太模糊，我不敢确定，难道自己一直奢望的感情，其实很早得到了，或者说，依然是我的自作多情。不过，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自己的心意，像现在这样渴望留在他身边，迫不及待地想见他！
起身跪倒在王後娘娘面前，她诧异地看著我：“娘娘，对不起，您的错爱……洪麟……不能接受，我已经决定，这辈子，只是殿下的臣子！”
所以真的对不起！
晶莹的泪珠大滴大滴滚落下来，碎在地板上，拼命压抑著的凄惨的哭声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我不敢看那双绝望的眼睛，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任由我抱著，不停地发抖，直至烛火燃尽，直至天色泛白……
“昨晚你去哪里了？” 殿下优雅地坐在书桌旁，信手泼墨。
“臣……回自己的房间整理一些东西，”我愧疚地低下头，理由是刚刚想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思考它的稳妥性。
“是吗，回自己的房间了？很紧急的事情吧，”说话间，一朵娇豔欲滴的红莲跃然纸上。
“臣惶恐！”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淡淡一笑，然後继续描绘著夏日叶碧花红。
这时，门外传来了宫人的通报声：“薛太医求见！”
“让他进来吧！”殿下放下手中的画笔。
门朝左右两边被推开，一位身穿黄袍的老者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扑通跪倒在地，喜悦之情溢於言表：“殿下，天大的喜讯！”
“今早娘娘身体不适，险些晕倒，臣请脉之後发现娘娘怀孕了！盼望已久的子嗣终於来到了！”
那一刻，我感到彻骨的寒意，和令人虚脱的无助，竭力守护的东西，一瞬间消失不见。
霜花店同人-霜花情32
第三十二章
“恭喜殿下，娘娘怀孕了！”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呈现出美丽的弧形，可是不带有一丝温度，幽黑的眼眸中也没有任何笑意。
“我知道了，好好照顾娘娘，稍候我就过去探望她！”
“是，是，臣告退！”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除了匍匐跪倒在他面前，我……我不知道该做什麽。
“洪麟，孩子是你的吧，”平静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
“臣罪该万死！”
“是臣……臣勾引娘娘的……”
“臣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才会……才会做出这种……这种……您处死臣吧，臣……惟有一死才能恕罪！”
好痛，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好痛，在我天真地认为还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其实一切早就面目全非了。
良久，终於听到他的声音，冷如寒冰。
“真的只有欲望吗？”
“我问你，你们之间真的只有欲望吗？”
“是……是的，”不是谎言，不是脱罪的说辞，虽然对她还有怜悯和心疼，我想我这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却永远都不能对他说。
殿下紧紧盯著我，目光凌厉得像要穿透我的身体，直至灵魂深处。
“洪麟，你是建龙卫的总管，我要看到你眼中绝对的忠诚！”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走出万寿宫。
宫门在身後关闭的瞬间，我的眼泪如泉般涌出来，说什麽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不过未到伤心处罢了。
就这样一直跪著。
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逐渐由明变暗，又由暗转明，殿下一夜未归。
脸上的泪痕已经枯竭，膝盖和小腿早就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我木然地望著前方，模糊一片。
神志和意识开始游离出身体的时候，我听见琉璃宫门被缓缓推开，随著熟悉的脚步声，一个物体飞落眼前，是一叠书简，上面还沾染了斑斑血迹。
我打开书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签名印入眼帘。
“昨夜，胜基秘密截获了庆元公的心腹，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名单，”殿下冷冽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这上面所有的人都想要我的命，拥护庆元公登基，包括王後的哥哥！”
“後天中午，我要宴请这名单上所有的人，到时候一个也不能放过，全部处死！”
我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忍气吞声，终於掌握了所有忤逆者的名字，可以斩草除根，稳定朝纲，但是……
“包括……泰安王吗？”他毕竟是您妻子的哥哥。
“由於中殿的缘故，我不会让泰安王死在这里，你去王府，杀了他！”
什麽！？最後几个字宛如晴天霹雳，我仓惶无措地抬起头。
两天之後，殿下在延庆殿宴请众臣，建龙卫手握利刃，授命埋伏於暗处。
可叹这些朝臣，完全不知道赴的是鸿门宴，还各个容光满面，春风得意。
盛满佳酿的酒杯碎在地面上，杀戮随之而来。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世臣，根本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霎时，哀号声、哭喊声、利刃刺入身体的骨肉分离声，和头部被钝器撞击的破裂声，响彻整个房间。延庆殿血流成河，青石地面都被染成了红色。
短短十几分锺，四周重新恢复了寂静，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血腥气。
从开始到结束，殿下端坐於龙榻上，一动未动，冷眼看著这场杀戮，看著一个个生命血溅当场。
我无法将眼前这个如修罗般的男子，与拥有世间最温柔的笑容的殿下联系在一起。突然，前所未有地厌恶这弱肉强食的宫廷，讨厌这险恶环生的权利争斗，深陷其中的人们，想在这冷冰冰的牢笼中生存下去，身不由己都必须改变，要学著无情，学著心狠手辣。
一切消息封锁得极其严密，我和寒柏、段衡赶到泰安王府的时候，泰安王对这场清理门户的杀戮一无所知。
当我手中的宝剑架在他脖子上，泰安王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紧紧抱著我的腿。
“洪总管，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他哽咽著说：“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之所以签名，只是想给王後留条後路，虽然她什麽都不说，但我也大概了解到一些事情……如果真发生了不幸，她……她该怎麽办……洪总管，求你看在王後面子上，别杀我！”
他的话语让我想起了那个女子，那为我绣制了发带，为我做了霜花糕，饱含深情却被伤得体无完肤，从午夜一直落泪到天明，现在又怀有我的骨肉的女子，我欠她的实在太多，如今还要亲手杀了她的亲人吗，悬在半空的宝剑再也落不下去了。
“我放你走，以後再也不要来高丽！”
泰安王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欣喜若狂，叩头如倒杵：“洪总管，你说真的吗，谢谢你，谢谢你！”
收拾好金银细软，泰安王领著哭哭啼啼新的家眷仆人急匆匆奔向大门，如丧家之犬般，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文儒雅。
寒柏和段衡垂手站立在旁边，一直忧心忡忡，我知道他们在担心，担心我回宫之後怎麽和殿下交待。
哪料到，一行人还未走到门口，外面早已被团团包围，明晃晃的利刃整齐排列，闪烁著寒光。
然後，我听到一个足以令在场所有人胆战心惊的声音：
“洪麟，你太让我失望！”
霜花店同人-霜花情33
第三十三章
万寿宫里从来没有这样寒冷。
“为什麽？”他的面容是那麽难过，像暮霭一样悲伤的表情。
“洪麟，回答我，为什麽，他是想置我於死地的人……”
“能够给你的，我都给了你，包括自己的江山，可是……”
伤心的感觉如同灭顶，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殿下，对不起……”事到如今，还能说些什麽，对一个女子的怜爱让我辜负了您的信任，背叛了您，不忍也好，疼惜也罢，我真的不想再伤害她，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剩下这麽多。
“洪麟，你爱上中殿了吗？”
一种心力交瘁的疲倦，我仰起头，望著他盈满泪水的眼睛：“殿下，您处死臣吧，臣私放要犯，死不足惜！”
我怎麽会爱上别的人，已经拥有了这样深深渗入自己每一滴泪与血的爱情，怎麽可能爱上别的人！
“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
冰冷的利刃贴在我的脖颈，只要他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划破我的咽喉。死，一点儿都不可怕，我害怕的是，闭上了眼睛，从此以後再也看不到他宛若淡月般温柔的笑容，那是可以让我潸然泪下，让我用一生去交换的笑容。
没有想象中的刺痛，也没有鲜血汩汩的涌出，他握住剑柄的手不停颤抖，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那忧伤的脸庞滑落。
然後，他幽幽地说：“洪麟，你去边关一段时间吧，那里会让你忘记这一切！”
最终，为王後娘娘著想，殿下宽恕了泰安王的死罪。其他所有忤逆者都已经被处死，泰安王终身监禁，混乱的朝纲终於稳定下来。
离去的前一天，我托颖贞将我的歉意转达王後娘娘，请她好好照顾照顾自己，还告诉她，殿下一定会对我们的孩子视如己出，让她安心。
窗外，月儿如钩。
一个人静静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将在何处凝望明月，还未离开，思念就已经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兀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打开门，朴胜基站在外面。
“有事吗？”
“总管，我有几句话想对您说！”他深施一礼。
“有什麽话进来说吧，还有，建龙卫的总管已经是你了，不要再这麽称呼我，”稍稍侧身，他走进房间，目光一错不错盯著我，却一直没有说话。
刚要开口询问，他猛地一拳击在我胸口，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你……”强压下差点儿吐出的鲜血，我愤然站起，却因为他接下来的话，木然愣住了。
“洪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有多恨你，我哪里比你差，为什麽殿下的眼里心里全都是你！”
“即使取代了你在建龙卫的位置又能怎麽样，你在他心里的位置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
“我告诉你，殿下根本没有打算让你亲手杀死泰安王，那天我比你们早一步抵达王府，埋藏於暗处，准备著在最後关头救下他！”
“洪麟，你丢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是啊，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殿下，对不起！
*******************************
转眼，来到聂城已经三个月了。
这里有一望无垠的草原，下雪之後，白茫茫一片。透亮湛蓝的天空，大片流云徘徊在天地之间。风刮得猛烈，带著略微寒意。兵士们最爱唱高丽小调，嗓音粗粝，抒发著对家乡的思念。
偶尔，会收到来自王都的消息──殿下在推行改革，殿下启用了一批敢於维新的大臣，建龙卫奉旨歼灭了几乎所有潜入高丽居心叵测的扶桑人……
在这里，生死变得无足轻重，今天和你一起谈笑风生的兵士，就可能在明天的战役中葬身疆场，连尸首都找不到；在这里，我才明白以前自己介意的点点滴滴是多麽微不足道，能够呆在最爱的人身边，每天看到他的微笑，已足够！
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强烈到我快要承受不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於，草原上新芽吐青的时候，我等来了殿下的旨意，命我即日返回王都。
您不再生洪麟的气了吗，您原谅洪麟了吗，霎时，泪流满面。
基本上没有休息，我快马加鞭，归心似箭，到达王都时，马儿已经累得口吐白沫。
远远望见，巍峨的城墙下，寒柏熟悉的身影，策马而立。
殿下，我回来了，就算这里是牢笼，洪麟也心甘情愿，陪你关上一辈子！
霜花店同人-霜花情35（完结）
第三十五章
恢弘的城墙下，阳光如碎银般洒落在我身上，殿下，洪麟马上就要见到您了，洪麟真的好想您！
“总管，”寒柏下马，朝我走过来，深鞠一躬：“我来接您。”
“辛苦了，我已经不再是建龙卫总管，还和小时候一样叫我‘洪麟’吧，”微笑著握住他的手，好真实的触感，终於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