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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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没有那么聪明,臣只知道,爱是没有错的。只是爱错了人,或所爱不得,是大苦蕴集。臣今日拜别陛下,相见无期,愿陛下身体康健,福寿无极。”
说罢盈盈起身,转身之际,几滴泪珠,坠入衣袍。
淮南王丧讯传来的时候,他正率领臣工在城郊围猎。
听罢丧报,左右尽皆缄默,皇帝不着一辞,只淡淡道了声:“继续吧!”
不见丝毫哀戚。
于是满朝咸知皇帝态度。
淮南王的丧事治办得极其简陋,不知道是他生前对家人的叮嘱,或是世态炎凉,死后故旧离散,朝中大臣或揣摩圣心,觉得去不得,或怕与谋反大逆担上干系,只有几位耿介老臣,念着同朝为官,又顾念他当年奋力保全雒京的功劳,去了王府吊唁。至于旧部,从炎兴九年之乱案发以来,十年间或黜或贬,或死或流,于今已十不遗一二。景象委实凄凉。
宋若明拈香拜祭过后,与死者亲属道了节哀,便即退了出来。
回望淮南王府黑漆大门,素白经幡满眼,他抚额轻轻叹息。记忆中那是个多么飞扬跋扈的人,此后半生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不是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么,君子小人,又岂是这么简单就能评判出来的。五十是知天命之年,他的天命,便是料到了自己的死路么?
永远是这样深旷的黑,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那黑暗与空寂困住了他,这么多年,于是连他的心也变得黑暗,变得空落落的,不着天地。
又一个十年。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这样数着残漏,睁着眼睛挨到天明,又过了十年。昔日无暇的鬓边早已有了岁月的霜色,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梦中的那人,依旧是金铠墨袍,乌发昳丽,眉眼英挺,凝望他的目光依旧深峻如刻,笑容温存。他记忆中的那人,便以这样一种形象永远留在了属于他的时光中,再也不会老去。可他知道,他们都已经老了。一些鲜活的生命已被长久埋入黄土,不会恨,不会爱,不会叹息,也不会埋怨。真正公平的,其实是主宰时间和死亡的神灵。在衰老和死亡面前,没有帝王将相,没有成王败寇。
偶尔他会想起在淮南王府的那个深夜,他们谈了些什么,皇帝不太记得了,这些无法对外人宣之于口的秘密,与他那绚烂而危机四伏的一生却无足轻重,因此他就忘记了,他惟一记得在他的敌人、朋友、姻兄弟、曾经的同袍、最后成了他不得不除去的对手那张被病痛折磨得枯损的面容上,某一瞬间展现出的微笑。一个人很难像那样真心实意地笑,坦率地说出他的软弱,他的犹豫,他的图谋,他的失败,以及最终的释然和谅解。在最后那一刻,他又变回了皇帝熟悉的那个恒子渝。他们是对手,而不是一方将斧钺加于无辜的另一方。
皇帝并不需要谁的谅解,不过有人愿意给予,他也乐于接纳。他们都是明白的强权的信奉者,甚至也许连目的都是一致的。这使他们相互谅解起来远比别人容易。
他沿着长长的九曲迴廊散步,秋风飒飒吹皱一池湖水,微微的寒。接过宫人送上的披风,他仰头望了望天色,继续前行。
他想,他应该对自己满意了。他可以毫无羞愧地去见先皇和父亲于地下了。

番外 相逢行

显庆六年的三月,春季伊始,气候温润,按胤历该是上巳。
本该是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今年的皇宫,却被笼罩在深深的沉默中。
皇宫里传来不好的兆头,自去年冬季以来,皇帝头疾越甚,以至于有时候已经神思不清,看人视物十分困难。雒京城里甚至能嗅到阵阵的不安气息,上至公卿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在紧张的注视着皇家天阙。
太医说是忧思过度,劳心劳力,要皇帝务必抛下繁杂政事,安心修养。
皇帝听了不可置否,依旧是一副不在乎的表情。他从小多受风霜,根基原弱,成年之后多次受伤,少壮之时也没有多加注意。人老了,难免诸病缠身。
况且,刺痛难忍的头疾,也是后遗症罢了。
不过,皇帝依然放手让太子监国,代他打理政事。
太子代天子巡狩四方,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视差民情,赢得世人称颂。不论民间还是朝堂,皆言年方十九的太子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创煌煌盛世。
消息传进皇帝耳朵的时候,他正在京郊行苑汤泉宫休养,他嘴角弯起,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元妃身着轻薄纱衣,隐隐露出娇美的酮体,纵然已经临近四十岁,艳丽的容貌保养的仍然像是三十岁的少妇。她靠在皇帝身侧,轻轻的给他捶着肩膀。
耳边是温泉潺潺的水声,鼻端是温和的香气,都让他的头疼缓解了几分。皇帝微笑着闭了眼睛,靠在榻上。温泉池里水雾氤氲,细碎花瓣漂浮其间,阵阵幽香袭人,泡在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动弹。
皇帝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年轻时的慵懒可以是装的,但是不惑之年后的疲倦,却是无法掩盖。
他捏住元妃软嫩的手,侧头睁开眼睛,“望舒,朕听到有鸟叫,是什么鸟?”
元妃愣了愣,随即甜甜的笑了,“陛下,那是燕子,从南方回来了。”
“燕子开始北归了……望舒,到四月了吧?”
“还没呢,再过几天才是上巳节。”
“上巳节……朕想起来了,真是麻烦……”
“倘若陛下觉得麻烦,那就不要亲自去了。”
“朕真是想啊,可要是不去,外界恐怕会传朕已经病的快死了吧。”
“陛下……”元妃的手不自觉的颤了一下。
皇帝双目投向外面,握住元妃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元妃望着皇帝似乎空洞的眼神,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自从嫁给他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他不再是市井坊间的纨绔子弟,彻底变成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然而,在皇宫里,他似乎待她是特别的。她的品级只低于皇后,她有一儿一女,还有无上的帝宠。她是蕙质兰心的女子,也明白,她出身太过微贱,没有实力雄厚的娘家,唯一能倚靠的,便就是他,和他的宠爱。
“缳儿呢?怎么这次没有随你来行宫?”
元妃苦笑了笑,帮皇帝拉上滑在肩头的浴袍,“缳儿闹着要随太子去南方,还是陛下亲自准了的。”
皇帝笑着揉揉自己的额角,他的头脑的确不太灵光了,林缳是他最小的女儿,疼爱不已。小公主整日的嬉戏玩乐,性子娇憨烈性,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
元妃也笑,身为母亲,她自然希望女儿能够知书达理,温婉大方。七个子女之中,皇帝待太子严苛异常,对诸位皇子公主也是要求严格,唯独对于小公主,却是宠溺无边。
她看到皇帝似乎心情很好,几番思量下轻声道:“陛下,等缳儿回京,可不能再那么娇惯她了。十四岁的女孩儿家,转眼要及笄,总这样野,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她看到皇帝的眉毛似乎蹙住,于是不由得闭住了嘴。皇帝放开她的手,闭眼轻声道,“身在帝王家,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朕希望缳儿做一个例外,不要受皇家所累。”
陡然涌上的心酸,她抿住嘴,霎时红了眼眶。
她何尝不明白,皇帝竭尽所能给予缳儿的纵容,多少是将他自己终生未得的梦想,尽数给予自己的女儿。
温泉池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潺潺的流水声。
“望舒。”
“……臣妾在。”
“你以前给朕唱过一首歌,叫做什么无名来着……”
“思无名……”
“……对,朕突然想听了,你再唱一次吧……”
元妃轻轻点头,抿了抿唇,张口唱起了起来。虽然过了很多年,她的嗓音清亮圆润,依旧像是韶龄女子。
“绿兮淇水漪,君自长戚戚,心之忧矣,唯以风相送。请和我一起,地老天荒白头,风不息不休,带走所忧愁。闻旧日往事,前尘一梦远走……北风凄影,悠悠细说愁。携手同偕老,死生何契阔,千年已过,梦醒人消瘦……”
悠扬歌声间,皇帝拿起了身旁案几上的书信,展开慢慢读了起来。
不知读了有多少遍了,可他总是看不厌。御极数十年来,那人孜孜汲汲励精图强的手段,一如旧时戎马阵仗,强硬不减分毫,而性子却渐渐磨得温润了,信中叩问病情,软语叮嘱,殷切之忱,虽是两国的国书,内容却像是情人间温暖的问候。
自己病了的消息刚刚传出,燕皇立即遣了使臣送来书信,并且还有燕国的珍贵药材,万里迢遥,不到半月就送了过来。
皇帝淡淡的笑了笑,容颜上依旧不着喜怒,温热的泉水却仿佛从他的心上流过一般,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二十多年了呵,他老了,他也老了,可是那份情,却像是上好的美酒一般,越醇越香。
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皇帝轻轻摇头,他说不清楚,也许正如这份情的开始一样。谁也说不清感情的种子,究竟是何时破土而出,又是如何生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也许,就像他们的相遇一般,都是命而已。
元妃听到皇帝幽幽长叹一声,嘴中喃喃自语,依稀像是在重复自己所唱的歌词。
“请和我一起,地老天荒白头,风不息不休,带走所忧愁……”
凤仪宫内明烛光影,微风送凉,皇帝与皇后居于上首,其余各级妃嫔侧坐在下方。
世人眼里,皇帝仪容俊朗,皇后端庄修雅,是举国臣民敬仰的君父国母。皇帝登基以来,外御强敌,勤政励治,仁厚为民,振兴朝纲,是他们所见过最仁德英明的君王。
然而唯一让他们担心的是,皇帝似乎不是很喜女色,妻妾甚少,膝下仅有七个子女,子息太过薄弱。
皇后转头看身侧的皇帝,红唇轻启,“陛下,臣妾已经将有子女的妃子们召来。”
皇帝微睁开眼睛,眼光一一扫过下方的妃子们。他的妻妾很少,说是有子女的妃嫔,也不过就是皇后,元妃,德妃,淑妃四人,其余普通宫人虽有侍寝,但从未有子嗣出生。
他心里清楚,倘若皇子太多,夺嫡乱政,对国家绝没有好处。
淑妃、德妃、元妃心里皆是惴惴,皇后也目不转睛的看着皇帝,不知他要如何。
皇帝手拿起桌上一份明黄册表,声音平缓,“这是燕皇的国书,前日里刚刚送来,为皇太子提亲,求娶朕的公主。”
皇后的手不经意的一颤,侧头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跃入眼中——“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于日后……”
“陛下允还是不允?”她一时忐忑。
皇帝收起册表,表情淡淡,“两国联姻是泽及万民的大事,朕已经允了。”
德妃心中一颗石头顿时落下,终于松了口气。她入宫二十余年,只有一子林昳,这嫁女的事情,怎么也落不到她的头上。想到这里,她不禁抬头,看着皇后以及另外两名有女的妃子。
淑妃踌躇许久,抬眸瞧见皇帝脸色如常,试探地说:“不知陛下,想要将哪个公主嫁给燕国皇太子?”
皇后默然,皇帝膝下三个女儿,分别是她、元妃、淑妃所出,不知他打算让哪个女儿出嫁。据传燕国民风历来民风彪悍,子民如虎狼一般,娇贵的公主远嫁异邦,不知有多少苦头要吃。
“长宁公主林缳还未及笄,不作考虑,现在已经成年的延熙和怡然二人。”皇帝扫了一眼他身边的女子们,“从中择出一人,和亲大燕。”
淑妃黯然垂眸,恍惚的瞬间,又抬起头来,“陛下,长宁公主回京即可及笄,况且陛下一直告诫后宫,不得因自己好恶行事。”
皇帝淡淡一笑,“林缳还有一年才可及笄,朕就算再怎么想讨好燕皇,也不能让个小孩子远去异邦。”
话语看似不偏不倚,但人人都能听出来,皇帝有意要偏袒元妃。
元妃紧咬住了牙,抑制住眼中的泪意,双手在袖中紧紧拽住了锦帕。
她记得,皇帝将她娶进皇宫,对她道,今后,朕会保护你,不叫你因为身份低贱而被欺辱,也会给予你的子女一生平安。
皇后和淑妃怔怔看皇帝,竟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捧起茶盏,啜了一口,“燕国太子今年二十,算起年龄,延熙十八,怡然十七,都差不了几岁。”
淑妃幽然抬目,“燕国那种地方,公主们嫁过去怎么能受得了。”
皇帝放下茶盏,眉目里一片沉静,“泽及万民,由不得她们意气用事。”
殿外淡淡的阳光照了进来,在玉砖上晕出一地光影,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时光仿佛凝顿。
皇帝半阖了眼睛,靠着椅背,手指轻叩案几,一声一声,仿佛敲在所有人心上。
皇后和嫔妃们感觉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像黑云一样笼罩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她们清楚,嫁去那朔漠苦寒之地,关山万里,只怕一去便没有再相见之日……
然而,皇帝已经允了燕皇的求亲,只怕再也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只听皇帝用一种懒散的声音道:“受百姓供养,自然要想着回报天下。身为皇家儿女,便要有为国牺牲的自觉。”
皇后闻言蹙眉叹息,脸上浮现几分凄惶之色。
良久的死寂,蓦然,却听环佩声动,绮罗悉娑。皇后站起,翟衣紫绶,盈盈向皇帝下拜。
“臣妾代臣妾之女,延熙公主,自请嫁往大燕,以结两国万世之好。”
皇帝缓缓睁眼,看皇后低头跪在身前,似乎并未意外。
他坐直了身子,嘴角弯起,“梓童不愧是一国之母,到底懂得国家大义。”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皇后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翌日,圣旨下,延熙公主自请嫁往大燕,缔结两国万世姻缘。
一连三日,皇帝赐给公主的嫁妆,源源不断抬进凤仪宫,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公主坐在镜前,淡淡笑了笑,看到镜中的女子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皇后亦在身后,凝望着自己的女儿。
“薇儿,不要怨怒你的父皇。”
公主并不答话,只是低头,将一支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延熙公主的眉目轮廓,神情姿态,像极了父亲,眉眼间,更是有着不似一般女子的英气。
“母后此言差矣,父皇何错之有?”
她说着含笑,将凤钗插到鬟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父皇不曾惧怕过燕国人,我是父皇的女儿,何惧之有?”
皇帝身穿玄色广袖的简素常服,缓缓而入,停在公主身后。“说得好,林氏的儿女,不会惧怕任何事情。”
公主并未起身行礼,只是偏头一笑,“父皇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望母后和儿臣?”
皇帝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公主闭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她听到皇帝轻声说,“薇儿,对不起。”
“薇儿,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昔日父皇为了保住国家牺牲了一切,没想到,竟然还要牺牲自己的女儿。”
“燕皇和皇后都是父皇的故人,他们会好好待你的……”
这一瞬间,威严的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公主缓缓笑,满嘴都是苦涩,苦彻了肺腑。
父亲……能这样拥抱自己,是十八年来可望而不可求的事情。
他首先是一个帝王,其次,才是一个父亲。
显庆六年四月,延熙公主出嫁燕国,皇帝亲送公主前往边境,留太子监国。
公主鸾车离开京城那天,举行了盛大的仪式,鲜红的皇家符节被风吹拂着,恍若一团火焰,红缨簇簇,威武的皇家卫队在大道上踏出清脆的马蹄声。
自炎兴元年两国盟约之后,叶河已成为两国商贸集散之地,南北都拓为商贸重地,北达雍京,南至岭南,向西则延伸到西域。茶叶骏马,瓷器皮革,胡姬美酒,边境自由通关,天下货物尽数涌入;人民聚集杂居,相互通婚,使得血脉相融,礼俗相渗,终合为亲睦之族。
河之北岸旌旗猎猎,血红的羽缨在阳光下交相辉映,遮天蔽日。燕皇携皇太子,早已在北岸等待和亲的队伍。
大瑞风俗本该是父亲亲手将女儿送至夫婿身边,只因数年前那个誓言,他不得踏上燕国的土地,只能看着二皇子将公主送至了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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