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源

作者：八攻

1
穆和高从小不喜欢过节，尤其是中国传统的节日，如中秋、重阳，更不要提春节。
自打他记事起，过节便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刚会走路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穿著一件红色的低胸洋装的母亲，打开车门，外面夹著雪的冷风就刮了进来，吹在脸上，刀子刮一般的疼。
母亲那时的表情神态，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推了推坐在旁边的小孩，很不耐烦地说：“快下去！”外面的道路上的雪已经被扫过了，露出了贴著瓷砖的路面，可还是有薄薄的冰，只有三岁的穆和高睁大了眼睛，看著母亲，母亲皱眉，大声喝道：“还赖在这里做什麽？”
“外面，冷。”穆和高小声地说，他口齿不太清楚，讲话含糊不清，到底是小，看见母亲有了怒意，便立即捂住了头。
母亲生气了，狠狠地拽著三岁小孩的耳朵，说：“冷？我给你买的新棉衣算什麽?要不是就为了今天，我干嘛花那麽大价钱买这个牌子的？！”
三岁的小孩哪里懂母亲说的那麽复杂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母亲涂著大红色指甲油的手给狠狠推了出去，一屁股栽在了地上。
小孩在冰冷的地上滚了两圈，车子的门在他面前“啪”地一声被关上，从车子里带来的暖气也一并消失，红色的跑车在他面前发动引擎，打了一个弯，便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虽然手上带的是羊毛的手套，但温度很快就降下来了，寒意袭来，小小的孩子坐在地上打了几个哆嗦，他穿著崭新的黑色大衣，领口处有一圈柔软的毛边，小小的脸埋在毛边里呵气，白雾冒出来，很快又消失在了毛边中，化成了水珠，反而更加寒冷。
他又呵了几口气，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眼睛里突然一凉，疑惑地抬头，天上又下起了雪，细细的雪花缓缓地落在他身上，小孩伸出手，看著菱形的白色花朵，消失在手套上，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放下手，撑在地上，准备站起来。
可是脚上套的褐色低帮牛皮小靴子，虽然漂亮，但是一点都不防滑，几次爬起来，没走几步，又滑到在地，反而让雪水灌进去，踩在脚底，这下子，浑身上下唯一暖和的地方，也冻了起来。
帽子也掉在了地上，去捡，却发现根本拿不起来，小小的手已经冻成了青色，手指一直在抖，没有了帽子，头发被风吹起来，耳朵里也进了雪，风一吹，整个脸都要麻木了。
就这样连滚带爬，小孩终於到了，那雕花的大门前，他把手放进帽子里，又遮住脸，用脚轻轻踢了踢门。
大门上是装著自动感应系统的，一有人来，里面的传达室便会有提醒，可以通过摄像头看清来人。
可是穆和高年纪小，太矮，传达室里的看门人，看了看屏幕，却什麽都没看到，可铃声又一直在响，他刚刚在外面扫雪归来，冻得够呛，一点都不想再出去了，只当是小狗小猫路过，随手便把铃关了，顺便打开电视，津津有味地看起节目来。
穆和高深深呵了一口气，靠著铁门，坐了下来，等待有人来开门。
电视里放的是春节晚会，主持人一脸喜庆说道：“瑞雪迎丰年”。
今天是大年三十，据说是合家欢聚的日子。
2
穆家的老爷子一向喜欢素雅朴实的色调，从大门开始，地上铺的都是白色的瓷砖，祖宅前些日子又重新装修过，以青色及白色为主调，门口是原木的小台阶，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中，远远望去，几乎融为一体，煞是好看。
屋子里很暖和，头顶上是中央空调，脚下是地暖的地板，偌大的客厅里还有壁炉，充满的温暖的感觉，可以让小孩子把鞋子脱了光脚在地上走都不会著凉。老爷子穿著中式的棉袍，拄著镶著象牙的拐杖，坐在沙发上，看著面前的穿著同样颜色款式的小棉袄孙子孙女调皮嬉戏，脸上尽是笑容。小孩子的衣服都是穆老太太特地让给自己做了几十年旗袍相熟的裁缝给特别定制的，红色的绸面金色的边，上面还绣著飞龙与凤，把几个小孩子都衬得面红齿白，漂亮的很。
穆家注重传统，逢年过节，一家人是一定要团聚一堂的。穆老爷膝下有三子两女，大儿子穆潮现在在家族的公司中任职，将企业搞的是有声有色，可惜一直没有孩子；三儿子穆祈学的是美术，现在也在家里的传媒公司里担任总监，两个都是杰出的人，将老爷子一手打下的江山不断地在扩大及巩固。两个女儿也能干聪明，在公司里协助自己的兄弟，使企业蒸蒸日上。
至於二儿子穆源，老爷子目光转到了坐在一旁对著自己笑的一位年轻男子的身上，却皱起了眉头，这个二儿子，最大强项就是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凭著自己还算周正的外貌和丰厚的家世，在外面沾花惹草，让他去公司跟著大哥学学，却把大哥秘书的肚子给搞大，让他去三弟那里帮帮忙，却傻乎乎地中了敌对公司的美人计，把一个大企划的机密给泄露出去。
这些事情还都算是能摆平，最麻烦的就是，他四年前娶了穆老爷一个商场好友的千金陈悉，本以为他会浪子回头洗心革面，没想到才结婚没有一年，他就和一个小明星闹出了绯闻，还上了报纸，那小明星生下一个孩子，说是他的，抱著孩子在媒体面前哭。这下可好，算是捅了马蜂窝，媳妇被气得回了娘家，而老友那边也怒目而视，穆源大声喊冤，说那孩子觉得不是自己的，可DNA检查一出来，证据确凿，的确是穆家的种。
著实是闹了好一阵子。
直到在娘家的媳妇有一天起床，不舒服，吐了整整一天，到医院一检查，是有喜了，这才被好言相劝给劝回来。为此，穆源还跪在了岳丈家门口跪了两天。又被无良的记者给拍到，登在报纸头条，闹了好大的笑话。媳妇回来七个月後，诞下一个女孩，如今也两岁了。
至於那小明星，则是给了一笔遣散费，并答应每个月都有一笔赡养费，总算是堵住了她的嘴。可那孩子还在她那里。穆家是最讲究优生优育，二儿子混是混，可也是名牌的大学毕业，几个媳妇都是留洋归来，样貌都属美人，两个女婿也都是万中挑一的人才，由现在看来，下一代已有几个孩子，虽然年纪还小，却都聪明可人，想必以後也绝不会太差。
但那小明星的孩子就难说了。穆老爷看过那小明星的资料，她只是高中毕业就投身娱乐界，长得可以说是绝对的漂亮，但头脑空空，在圈中也是风评极差，上位只靠与男人上床及传绯闻，与穆家的标准不知差到哪里去。那个小孩虽是穆家的血统，可谁知道有那样的母亲，他会长成什麽样？
老爷子是最最排斥这样的事情的人，他第一个反对那个孩子进入家门，并振振有词：“万一他品行不良，带坏了其他的孩子，怎麽办？不要让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粥。”他也忘了，自己的那二儿子本身就不是什麽好东西。
那个小明星是怕穆家忘给赡养费，便也让自己的孩子姓穆，她不会起名，就草草把自己的姓氏添上，中间加个和，便成穆和高。
3
说她是脑袋空空，那也太以一概全。作为可算是豪门的穆家唯一的私生子的母亲，高绫黎也不是傻子，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勾引了已有妻室的穆家二公子穆源，终於到了床上，没想到那男人的警戒心还很强，在擦枪走火的关头还腾出空来带避孕套。
可高绫黎有备无患，她早在酒店的这个客房里的避孕套上做了手脚，在男人沐浴的时候，她用耳环在套子的袋子上戳了好多洞，看著男人戴上自己戳过的套子，她勾起嘴唇来笑。
几个月後，果然发现了自己有了身孕，偷偷生下了小孩，立即高调地召开了记者会，装成弃妇的样子，在镁光灯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惜她太小看的穆家，记者会结束的第二天，就接到了来自黑道的威胁信，吓得她一时六神无主，穆家又派来人与她谈判，态度非常的诚恳非常的好，软硬并施，她一傻，对对方开出的任何条件都无异议的接受了，还在一大堆尽是她看不懂的合同上糊里糊涂地签上名字，事後才知道，自己除了得了一笔钱之外，什麽也没捞到。本想靠儿子跻身穆家二少奶奶的梦彻底破碎。
她并不甘心，穆源和穆家的所有人在她生了小孩後，一次都没有露面，而生育後的自己身材有些走形，显出了老态，本来在圈中就混的不算好，现在更是无人问津。而穆家视她为牛鬼蛇神，连门都不让她进。
看著在繈褓中嗷嗷待哺地小孩，高绫黎没有一点爱心，她住在穆家给她的高级公寓里，请了保姆来带孩子，自己几乎一次都没有抱过那个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失败了的工具的小孩，更不要提喂奶。
有时晚上，听见小孩的啼声，她会凶神恶煞地冲进婴儿房，毫不留情地打摇篮中的婴儿，小孩受了痛，哭的更厉害，她打的也更凶，几次将小孩打的背过气去。有一次下手重了，小孩的突然僵硬，脸上出现死青色，这才慌了神，怕万一这小孩死了，自己连那赡养费都没有了，从此以後才收敛了一些。
小婴儿出生的第四个月里，正好是中秋节，当时还未死心的高绫黎把小婴儿带到了穆家，穆家照例连大门都不让她进，她一怒，把小孩就扔在了地上，自己走了，门卫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孩抱进去，这是小穆和高第一次进了穆家的门。
那时穆家众人正聚在一起，喜气洋洋地在聊天，穆家的二女儿才生了一个小女孩，一家人围在小小的婴儿旁边，七嘴八舌地为新生儿起名字，穆家的女婿都是入赘，孩子都还是姓穆。
突然佣人进来，抱了一个小孩子，说是一个女人扔在门口的，刚刚才从丑闻中恢复的穆家老爷子，气得都说不出话来，喊来门卫开骂，门卫委屈，把情况老老实实说了一遍，老爷子跺了跺拐杖，要打电话喊专门处理这件事的律师，将这个小孩子给送回去。
倒是穆家的老太太先从佣人手里抱过孩子，看见这小小的四个月的婴儿瘦的不成样子，还没有摇篮中只有两个月大的外孙女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凹了下去，心里也挺怜惜的，穆老爷子看见她抱著小孩，皱眉道：“你抱著这孽种做什麽？不要让他靠近虹泊（穆家二女儿）的孩子，小心那女人的坏风气被带进来。”
穆老太太笑道：“在说什麽啊，不过只是一个小孩子，能有什麽坏风气。”突然看到一边才肯回来的二儿媳妇脸上表情不好，穆老太太连忙住嘴，又把小孩交给了佣人手里，掏出了手帕来擦了擦手。二媳妇也是世家出生，又是世交之女，得罪不得。
佣人把小孩抱到了下房去，小孩子由於饥饿，开始啼哭，又在尿不湿上排便，臭气熏天，没办法，只好又去找穆老太太，穆老太太看看老爷不在，便小声地对那佣人说：“从二姑娘那里拿个奶瓶拿些奶粉和尿布，先给他用用吧。”
见主人对这个孩子并不用心，那些佣人便也不把他当回事，喂了小孩子奶粉後，便也无人去管，可那小孩子也实在太过乖巧，吃饱後就不再啼哭，闭上眼睛睡觉，直到律师来了，把他带走。
高绫黎却从中看出窍门来，从此以後，逢年过节都把小孩带到穆家去，不让她进去，她就把小孩往门口一丢，自己走人。
4
在小和高两岁的时候，穆家终於迎来了名义上的第一个长孙，当然是把穆和高给排除在外来算的。长孙满月的那天，穆家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小长孙是穆家长子穆潮的儿子，而穆家长子穆潮又是穆氏的现任掌管者，这个孩子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宴席开的极其奢华，请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商场掌舵，每一个来宾的请贴上都是镀金纸还粘贴著水晶，菜单上的名字也是道道珍馐，天上地下海底都遍了。宴席的会场布置在穆家的豪华游艇上，会场内悬挂著价格高达千万的水晶吊灯，除此以外，其他的装修就整整耗了三个月，也就是说，在小孙子还没出生时就开始准备了。届时穆家还在港口布下了烟火，有长达两个小时的海上烟花表演。
穆家的长媳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个孩子算是高龄生子，实属不易，在筵席上，穆家老爷老夫人给足了长媳的面子，当著众人面将穆家的祖传戒指首饰可算是无价之宝的几大套都送给了她，并讲话道：“希芳（长媳名），为穆家诞下後代，使穆家的血脉有了延续，功高劳苦，这些东西，完全不足以表达我与内人对她的感谢。”
穆家长媳听了公公婆婆的话，泪流满面依偎在丈夫怀中的情景，都被摄影镜头忠实地记录下来，隔日放在了电视和报纸新闻的要点和头条。
本是从来不看这些东西的高绫黎，此时坐在电视机前，看著屏幕上穆家长媳的幸福的泪脸，听著那穆家老爷的说话，又见那被绚烂的烟花照亮的夜空，镜头一遍一遍地回放，她咬牙切齿，尤其是看到镜头扫到站在一边的穆源时，更是恨不得冲到电视里面去，把那些首饰和荣耀抢过来，大声地宣布：我的孩子才是长孙，才是穆家血脉的延续。其实生下穆源的孩子，本来就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可现在，却把责任全都推到了那个男人身上去。
一个失败的事件，总要有一个承错的人。高绫黎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什麽，只怪穆家和穆源太无情无义，在十个月的怀孕时完全支撑著她的荣华富贵富家太太梦打了水漂，使她的精神几近崩溃。虽然那本尊并不在此，但他的儿子却在自己手里，在这个女人的心中，完全将小穆和高想作了是穆源的儿子，而忘了那也是自己的孩子。
一转头，看见两岁的穆和高睁大眼睛，懵懂地望著自己，她控制不住眼泪，一把抱起儿子，埋在和高的颈窝，大声地哭泣，小和高被妈妈的眼泪吓到了，动都不敢动，高绫黎哭够了，抬头又看见那与穆源有些相似的脸，怒从中来，将怀里的孩子狠狠摔倒地上，随手拿起桌上的东西就往孩子脸上扔去，茶杯里还有热茶，小孩子被烫得大叫，她脱下鞋子，用鞋底向和高打去，骂道：“你叫什麽？你有什麽资格叫？没用的东西，你就是个废物！老娘生你有什麽用，你死了反而称心！”她一边打一边说起了气话，下手也越来越重，听见声音的保姆赶紧冲进来，拉住高绫黎。
小和高躺在地上，鼻子嘴巴里都出了血，脸上的皮肤被热水烫的通红，他不知道妈妈为什麽突然生气，小小心灵还以为是自己刚刚做了什麽事让妈妈发起怒来，他费力地爬起，仰头看著妈妈，拉住妈妈的裤脚，低声地说：“妈妈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高绫黎终於平静下来，看见被自己打的鼻青脸肿的儿子，眼里依旧冰凉如霜，却又害怕下次把穆和高送到穆家的时候会被人看出伤痕来，於是出门去买些祛伤疤的药。
5
几个月後，穆家的三媳妇肚子里又传出了喜讯，在医院里做了检查，确定了怀的是个男孩。穆家老爷可以算是一个绝对的老封建，听到又有孙子，喜的连连拍手，让穆老太太买了一大堆补品去媳妇那里，又花大价钱买了一个什麽刚研究出来的胎教仪，给儿媳妇送了过去。
在一家人团聚吃饭的时候，老爷子在饭桌上严肃地说：“我最近看了很多关於儿童教育的书籍，现在小孩的教育，不是从娃娃抓起，而是要从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要紧张！你们两个。”他看著两个儿媳妇，说：“是最最要注意的！穆家的希望就在你们的身上，一点都疏忽不得。”
两个媳妇顺从地点头，穆老太太也笑道：“他就会穷紧张，其实也是喜爱小孩子，你们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我现在在与一个专门的药膳师傅联系，将他聘请过来，每日都要调理才行。”
二媳妇陈悉坐在长长的餐桌最角落处，咬了咬嘴唇，就因为自己生的是个女孩，不仅在家里的地位被其他人比了下去，连带著丈夫也对自己渐渐不用心了起来。
明明是在最现代的环境中，这个家族却因为主心骨的陈腐，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覆盖在每个人的额头上。
三媳妇终於把穆家的第二个孙子给生了出来，穆家老爷没有偏心，也给她办了一场盛大的宴席，穆家老太太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一套罕见的绿宝石首饰送给了她。
转眼间，长孙穆言颐已经满一岁了，妈妈教他说话的时候长了一个心眼，让这个孩子第一个会喊的就是爷爷，穆家老爷成日抱著这讨喜的小孩子不放手，小孩子淘气，使劲揪爷爷的白胡子，他都不生气，还说：“男孩就是要淘气，不淘气的男孩那还是男孩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