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上)----clairekang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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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家门口时正是下班时间,他避开熟人回了自己住处,让真希先做点汇报。真希说实验室昨天来了个新医生,这是第一。实验室昨天死人了,这是第二。第三件事情最关键:昨天警察正好来实验室,例行收咖啡钱……
  “……可明明该是每个月月末来的,怎么上个月才走,三号又来了?”
  藤真看真希精神不好,问:“谁死了?”
  “权野贵子,”真希毫无表情地说:“我看见了整个过程。”
  “进入二期一个半月了,”藤真侧头看真希:“她进展如何?”
  “她是二期进展最好的,只是接受药物治疗,也没有动刀。前天我看她认时钟,七个指针她一眼就能说出年月日时间和星期,我还觉得她就快出去了。结果那天她突然丢下做练习的计算机,攻击了那个土耳其专家,那专家推倒她后她撞到了酒精灯,最后被活生生烧死了。”
  藤真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牛眼睛:“不是治疗失败?烧死?怎么不灭火?还有谁知道?”
  “不是治疗失败!”真希突然喊了出来:“我受不了了,干不下去了,我明天就去辞职……”
  藤真傻眼了,里面因为手术失败或治疗副作用过大而丧命的病患数目一直没有下降的趋势,但介于药物本身副作用也大,治疗风险高,这样的数字在医学上是可以接受的,藤真也就睁眼闭眼不多作干涉。好样的,现在看来,里面又升级了,成了真的屠宰场——藤真知道他们的逻辑:外面有新药了,新药从警局直接出来,服用者出现症状的话立刻会成为第一期病患,也就是说实验室的实验体供给不会断,即是说,现在的实验对象不稀罕了,烧死一个再上一个罢。
  病患如果不管本来就容易死,修了个复健所给她们栖息,救出来的是运气,没救出来的是自找,在这样的前提下,专家们本来就没有很大心理负担。打着救人的名义,一切尝试性的药物都可以使用在病患身上,致于临床阶段得到的一系列数据和实验结果到底是为了研发更有效的bi成瘾戒断药,还是用作bi药物本身的改良,亦或根本就不在bi上,就不是外面人能知道的了。
  “真希,”藤真推推身旁死死扣着自己头颅的真希:“你确定专家们不是进去做bi?”
  “不是,”真希埋头不看藤真:“研究左脑的实验小组可以说是为了bi或bi抑制药,研究行为的,研究心理的,还有我们这边研究大脑重塑这几个小组都针对药物改良做事……我们小组组长人还可以,研究主题也有在bi抑制剂上,他是少数几个在抑制药上花的心思比药品上花心思多的人。我觉得有问题的是去年底才进来的那几名语言学家和自闭症专家,他们一开始就是因为听说这里的临床实验自由度大才进来的,进来之后完全不把病患当人。你看他们看病患的眼神就知道,以前所里的猴子都比他们待遇高;他们看病患就像看产品一样。”
  “他们做的事合法?”
  “我看见的算进去的话,不合法,”真希摇头:“可是……实验手段和实验目的,写在纸上的那些都是合法的。那些专家都是这方面的行家,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比如给稻津做切断左手臂神经的前一天,他们有意感染了稻津左臂上她自己不小心挖伤的一块伤口——我可是知道是他们让手臂感染的。”
  “你还好?”
  “我想杀了诚野教授,”真希咬着牙关说:“我要杀了他,我昨天甚至想,赔上自己的命我也要杀他。那些课题,为什么他会批准得下手呢,他对同类的感情在哪里?”
  藤真毫无办法,以前看着自己养得活蹦乱跳的猴子给送进去受死时他也是无可奈何。藤真不会傻到舍不得那些猴子,他们生来就是做实验用的;可他依旧思念着猴子们,这也是没办法的。里面做什么他管不到也不想把自己套进去,他只能尽快送出逃生出来的第三期,随后尽量减少过渡到第二期的病患的数量。可是这样做有什么用?他们总会有一天要进入第二期,或许早早让他们进去,早早让他们中40%的人出来,反而更痛快?
  那天晚上,真希很早就睡了。牧半夜跑了案子过来看藤真,藤真正坐在窗前凿东西。现在,除了满腔的激情和满腔的精力之外,藤真还拥有了满腔的愤怒,他有力地举起锤子,铿锵地敲着眼前近一米高的大理石。牧是自己进来的,楼下生意繁忙,大门敞开着,过道里一片乌烟瘴气。上来后,房子里只有单调的敲击声,牧看看四周,真希朝着窗子睡,小孩般的脸一派天真表情,小嘴微张,很是可爱。牧惊讶地看着真希甜美的睡脸,藤真也跟着他一起看,并小声说:“真希今天哭过,我们小声一点。”
  “哭什么?”牧压低声音,朝藤真走去。藤真缓慢地爬下了人字梯,熟练地拿过靠在窗前的拐杖……
  藤真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想要松手;可是这个拿拐杖的动作都做了一半了,牧又不是瞎子,藤真僵硬在半路上的“急刹车动作”显得又做作又滑稽。藤真不想朝后看,他装作不以为意一般探身拿过拐杖,装作毫不在意一样支撑着朝牧走来。他尽力走,表示自己不瘸,可是最近操劳过度再加上剧烈运动,他的左腿膝盖以下没有任何力气,这么努力装作不瘸地走着,看着不但瘸,还很笨重。
  牧无法看这样的藤真,他慢慢地将视线移回了真希的脸上。藤真的声音传来:“真希看不惯实验室里面一些事。”
  两人在书桌前坐下,电脑还开着,下什么东西。藤真摇晃鼠标让屏幕亮了起来,惨白的光晃动着、照清了两人的脸,藤真转头看了看牧,开玩笑道:“这个光线好,哪天我也画一画你,你要配合我。”
  “你爸怎么样?”
  “怪医秦博士手下的病人,大多都痊愈了,”藤真看着屏幕,晃动鼠标随便点开了某个文件夹:“电脑怎么这么慢?真希装了什么?——啊,你借我的漫画在书柜,你要不要拿回去?”
  牧好笑地看藤真一眼,藤真眼含笑意看着屏幕,又道:“你还记得,第十集,最后那个故事麽?秦博士去刺生庵,找老人打手术刀,带去了一千万日元;打手术刀的老人,把日元烧了……”
  “啊,”牧笑道:“打出来的手术刀发金光,还说刀锋钝是因为沾血过多。”
  藤真半耷拉着眼皮看电脑:“……最后,打刀的老人死了,秦博士也没能力救他。他给秦博士留了信,上面说,一切顺乎天意,生死有命,”藤真顿一顿:“医者另有其道。”
  两人都不说话了,很久之后,牧抬手拍了拍藤真的肩膀,藤真说:“我都知道,你不要担心我。”
  “这漫画绝了,”牧换了个话题:“还有一集是说一名教授在非洲感染了病毒,人体不断缩小,最后只有死。后来发现病因是资源短缺,生物自动减小自身体积。大象缩得人那么大,哈。”
  藤真笑眯眯听着,不说话。他点开画板,捏着鼠标动来动去;画板上出现了那些小个头的人和动物,是手塚治虫那种画风。牧逐渐不说了,看着屏幕里的长颈鹿说:“……你都知道……”
  “真希今天哭了,最近他经常哭,心情不好。”藤真探身把真希掉在床外面的手臂放回了他胸口,像位体贴的哥哥:“昨天实验室又出事了,这次不是实验死亡,是意外伤亡。”
  牧皱眉头看藤真,藤真还看着画板,手下迅速地动着:“还有一章,一个科学家,得了诺贝尔奖,研究课题,是将大脑移植去身体其他部位,让大脑得到更多生长空间,你记得麽?”藤真的左手臂麻利地动着,身体其他部位却从未动过,看着古怪得很:“他的实验对象是一只鹿,那只鹿的大脑生长在腹部,发育之后,鹿的智商和人类一样。那只鹿到处杀人,最后甚至杀了科学家的太太。科学家拿枪打死了这只鹿。”
  “结局是什么?”
  “秦博士说,动物因为任意杀人,受到人类的制裁;可是人类为什么,又有权决定动物的生死……”
  “你这个都记得……”
  “医生为什么有权力决定病人的生死。”藤真甩甩头发,停下鼠标,一头雄鹿立在画板正中间;他替雄鹿脚下画了座悬崖:“这些病患,自己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所以医生可以用一样的想法对待她们;病人已经失去了普通社会能力,所以她们不需要活。她们当年用不公正地手段取得名誉,现在是遭报应的时候,是自找的,所以医生们毫无顾虑……”
  “当年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关系,她们这几届学生比其他人跳得好,演出机会和物质条件好很多。后来发病了,逐渐不能跳了,事情闹大了,被政府悄悄盖了下来,之后也没人过问她们的生死。现在她们大多已是末期,完全丧失社会能力,在我们所里的病患,是警察找到的,找不到的,多半已经死了。”
  “花纳税人的钱来这些事情上面,其他机构不闹?”
  “闹,常年有人闹,说,与其花钱治疗这些‘自食其果’的人,不如花在自闭症研究协会——那边和我们性质差不多。如果让外面知道我们真正的研究资金数目,肯定更闹——虽然90%的资金都不来自纳税人。”
  “你不怕出事?”
  “不怕,”藤真木纳地看着地面:“我看,这里面所有人,医生,专家,包括其他护士,都有一个心态。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想法,套别人。那些医生觉得,病人失去社会能力了,不如去死,其实是他们觉得,自己失去社会能力了,那就没价值了;但不是说病患也这么想。那些觉得舞蹈家嗑药,自讨苦吃的人,也是用他们的想法套其他人;但是,可能,这位舞蹈家确实觉得,嗑药是必须的,不嗑不行——他们整个学院,上下都用药,这些姑娘也没有被告知副作用,不知者无罪——不能觉得对方自食其果,就不顾她,如果对方还是想活,能救的,还是要救。”
  “我给你说个事,小时候我讨厌我爸,有一次在家割腕,说要放了身体里面一半的血,把我爸那半放了,你猜我妈怎么说?我妈跟我说,有个强盗,入室杀了一个孩子的父母,你说,是让这个强盗负责抚养小孩,还是让小孩和强盗分开,自生自灭?”
  “我的话,可能还是让强盗养……”藤真探头看了看牧的手腕内侧,上面真的有好多道平行的刀伤。
  “我妈是想喊我接受现实,结果,我对她说,强盗杀人偿命,先杀了强盗,大不了饿死。”
  藤真“弗弗”笑,牧说:“那段时间我爸不敢来看我妈,我妈怕我砍他。”
  “啊,一样,你看,你不是那个小孩,说什么也没用。我有一个感觉,人最好不要觉得一个人死了比活还好。你看我爸,两个星期,两个星期,他也觉得活着比死了好。”
  “这个药害我六名兄弟丧命,我出来了也想干点事。我还是想从警局下手,这边我熟……”
  藤真深深皱起眉头,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牧。他打断道:“你要杀人?”
  牧扁嘴:“我不知道。”
  藤真陷入了沉默,不再说话。牧抽起了烟,他透过烟雾看画板上那只鹿,雄鹿的角指向天空,一副尊贵气质。他知道藤真正努力调整着情绪,藤真是一个在最大限度上不用自己套他人的人,他斗争着什么呢?
  “牧,”藤真再次动起了鼠标,又开了个画板,还看不出画什么:“我觉得杀人太严重,我是你朋友,不想让你经历亲手杀人……但我知道,你自己,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懂,你要做什么,我无条件支持你。不过,你不要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你的命是我弄出来的,这条命有我半份,我做主这半。”
  牧再次拍拍藤真的肩膀;画板上逐渐显现出了一副骷髅,藤真严肃地看着画板,皱着眉毛说:“……你也别想放血躲掉这份关系,我是医生,我告诉你,血进去之后,会混合,你放出来前,又不能过滤……”
  牧一下子笑了。藤真自是早让眼睛含上了深厚地柔情和笑意,他还深皱着眉毛,但稍稍缓和了表情:“我也和你商量一件事。我把你救出来。你出来了,要报答我。”
  牧迫不及待道:“你说!”
  藤真回头看牧一眼,再看看熟睡的真希意思是让牧安静点。用着和之前一摸一样的语调语气,藤真接着说:“你帮我把里面的病患全弄出来,但有条件,全弄出来时,你自己必须毫发无伤。”
  画板上的骷髅越来越逼真,每一根骨头下让藤真涂出了阴影,如悬浮在画板上一样。藤真疲惫地说:“不能这样下去,趁着新一批患者没有进来,里面的赶紧出去,这个实验室关掉,一切秘密都关在里面。实验室关了,警局没有资金来源,以后也不会出你兄弟那样的事。”
  “好。”
  藤真侧头看看牧,给骷髅头上戴上了朵玫瑰。他起身,对牧说:“你还回去?这么晚了,要不要在这里过夜?我把床垫扯一床给你。”
  藤真背过身子找水杯,牧默默地看着藤真的背,过了几秒,回答道:“我还是回家。”
  藤真俯身拿杯子:“替我向真纪问好,恭喜她得了第二名。说起来,我听她名字,听了十年了,却还没见过她。”
  牧敷衍道:“你哪天来我家。”
  “我也这么想,明天女儿节,所里搞节目,之后有半天假,我看看,能不能过去,给伯母画张像。”
  牧迅速转身,瞪着藤真;藤真说:“你抓进去前一个星期,不是说,让我再去次你家,给伯母画像麽?我还记得。”
  “真纪明天要回东京见什么舞团的人,”牧急切道:“不过没事,你过来吧,我下午来接你。”
  “加个真希。”
  “啊。”牧点头:“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藤真走过来要送牧下去,牧看看藤真的腿,想说“你不方便”,但是又不想提这双腿。通道狭窄,藤真走在牧身后,牧听见金属拐杖“嗒!嗒!嗒!”地碰撞声,觉得声声都打在他心上。走到车前时他突地转过身,双手捏着藤真的肩,埋头对藤真说:“要小心脚。”
  藤真抬头看看牧,笑着点了点头。他抬臂拍牧的肩膀,顺势让牧的手滑下了自己肩膀。牧知道藤真不喜人触碰,也不再碰他,发动车离开了。

  第四十章

  送走牧已经一点过了,藤真还不困,给家里通了电话后,随手拿了块泥巴,要捏怪医秦博士。捏着捏着,睡意突然袭来,前一分钟还激昂地造秦博士呢,后一分钟就蜷去地板上困瞌睡了。早上五点过他又醒了,醒来时真希已经醒了,坐在床上问他:“你那张床实在不睡我们收了算了,摆在那里尽接灰尘。”
  “昨天晚上牧来过,”藤真坐起来,手上还捏着半个怪医秦博士。他看了看,发现博士的头发还不够像刺,拿起砂纸又磨了两下。他站起来,去换了身衣服,套上护膝和袜套,压起了腿。真希在电脑前搞东西,回头说他:“瘸成那样还压,你不压上不了班嘛?”藤真赶紧指指自己的腿,意思是自己只压这边,绝对不碰那边,自己乖得很。
  今天所里给第三期病患搞活动,一个是什么迎春晚会——这个晚会在上午举行——一个是想让二期几个快要出来的人过来做做橡皮泥娃娃,训练一下手上的协调性。早上一到办公室藤真就着召集实验室所有人开会,藤真大发脾气,把所有人骂得狗血淋头。藤真说你们的实验具体怎么做要写清楚,而且所有东西不是光写清楚放在实验室,还要上交到卫生局,还有其他该递的地方,要递,该签字的程序要签字到位,不然就会有这样的状况。他还说警察这次拍了不得了的照片回去,整个实验室看起来就像活人屠宰场,这样影响实在不好;大家脑子里一定要把实验室形象放在第一位,不要觉得这些是务虚的不实际的就不去做;门面功夫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实验室所有专家埋着头,大气不敢出,老实听着。
  藤真撑着额头用流利地英文说:“我昨天下午一回来就去警局,早上五点才出来,下次谁再给我添乱,出的问题自己解决。所里给大家提供资金和仪器,是因为知道大家都是有责任心、又有能力的人,所里和实验室不是上级和下属的关系,是合作关系。既然是合作关系,就是双方共同维持的,哪一方做事都要想想另一方,不然怎么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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