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上)----clairekang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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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真推着一堆仪器去了那人的房间,这位先生没有姓名没有背景,藤真看着男子的侧脸,猜测他的来历。男子毫无知觉般呆坐着,藤真拿笔灯查看他眼睛时他也只是条件反射地动了动眼珠。藤真脱去对方的衣服,做记录时,这人一直如菜板上的冻鱼一样,任藤真摸来摸去。最后反而是藤真不好意思了,记录体温一类数据时,他便将毯子扯过来,遮住了对方的□。
  要多少剂量、多长时间的药物作用才能导致这样的状况,这样的状况之下,他又是怎能保持如此健康的体魄的呢?藤真记录了一切需要记录的数据,蹲去他面前,再次问道:“先生,我需要一个词组称呼您。”
  男人没有反应,藤真拍了拍他的肩膀,推着车子哗啦啦地出了病房。他去实验室那边替几位需要手术的病患设计了麻醉计划,又帮助实验室调整了几位术后恢复者的止痛药配置。下午,在休息室一边弹琴一边磨时间准备下班的藤真突然看见真希从玻璃门外飞奔而过,绕来休息室大门口,“邦!”一下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不接电话?”真希焦急地喊道。
  藤真摸摸白大褂,这才发现电话丢在办公室了。真希又喊:“藤真老师出事了,你还不快回去!”
  藤真弹簧一样弹了起来,这下站立太迅速,膝盖和脚踝处一阵剧痛传来,藤真顿时跌去了地上。真希吓了一跳,跑过来将他扶起,再次道:“快回去,我让井泽医生顶你之后的班……”
  藤真断电般木愣了几秒钟,随后迅速离开了休息室。钢琴声没有了,休息室里顿时没了气氛。藤真快步回到办公室,简单收拾了下,抓起书桌前的拐杖,支撑着出了复健所。他赶去了机场,途中薪来了次电话,焦急道:“怎么回事?你在哪里?我刚刚才接到消息……”
  “我也不知道,我在去机场的路上,”藤真看看嘟嘟乱叫的电话——牧也来电话了——藤真对薪说:“等一下打给你。”
  “怎么了?”牧在电话里问:“我听真希说了——你要不要钱?”
  “钱有什么用。”藤真脑门一热:“谁稀罕钱。”
  牧说不出话来。藤真不耐烦地说:“……我没其他意思,你伤怎样?我可能要走一个星期,中间你挨打了不要往我这里跑。”
  “你有什么需要,你要说。”
  藤真不想再说话,牧没有打扰他,挂了电话。藤真拨回给薪,他问薪:“你有空回来麽?没有空我先回去,你不是要陪真纪比赛麽?”
  就这一句话,让薪停下了正在狂奔的脚步。他突然想,自己就这么跑了,人家真纪一个人在医院,那么痛,那么孤独,嫁个男人也不管她……想到这里,薪突然倒回了脚步,狂奔着回到了医院。他推开门,真纪正一人坐着看窗外,隐约间哭了。红着眼睛的真纪惊奇地问:“你不是要回稚内麽?叔叔没事了?”
  “健司先回去,”薪走去床边:“……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真纪觉得不妥,皱眉道:“我拜托您回去看看叔叔,宝宝一个人太吃力了。”
  “你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薪坐去床头:“这样吧,我留到你先生来,然后我就回去陪健司——我好忙啊。”
  他回头对真纪笑笑:“就这么定了。”

  第二十七章

  在飞机上他才发现慌乱中自己竟连听诊器都没扯下来,他也不想摘,静静看着窗外,思念着父亲。他不知道情况,但应该不是生离死别,他不相信佛祖舍得让父子这等仓促地分别。他现在担心着钱,其实事实正如牧询问的那样,他没有足够的钱。
  只是不到两小时的飞机,他却让汗湿透了衬衫。下飞机后迎面是熟悉的故乡的风,定定神,他招车去了医院。他憎恨医院的味道,在这里他告别了太公再告别外公,又告别了钟爱的篮球,后来父亲发病了,每一次闻到这味道时都代表着不得了的伤心事,他憎恨医院。脚抽扯着疼痛;膝盖像火烧一样,脚踝如灌铅般钝痛着。他杵着拐杖,焦躁无比,真希望自己能跑起来,跑去父亲身边。
  加护病房外面站着几个人,都是太公的徒弟,自小看着他长大。大家把他拉去一边儿交代情况,目前管理藤真家诊所的佐喜真先生严肃地交代他:“健司,你要坚强,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可怜的孩子……”
  “先生今天下午还在家同几名学生聊天,学生走后不久,家里人发现他睡在院子里没动静,过去看才知道出事了。现在医生也说不好情况,但我们几个的意思是实在不行就回家算了,再治疗也没有意思,何必把最后的日子荒废在这种事上。”
  “我去见见医生,”他点头:“谁负责?”
  “末光医生,”佐喜真先生拍拍高个头的男孩儿:“健司,赶紧把小夜子喊回来,再怎么也曾是夫妻,最后一刻要见见。”
  他点点头,去玻璃窗外看了看父亲。父亲的脸看不清,罩着东西呢;他仿佛睡着了。手机持续响着,不知道是谁,他不想接。他去医生办公室和医生谈了谈,医生也觉得再化疗下去没什么意思,医生也一再安慰他,说实在不行就回家,你也别去东京了,在家陪陪父亲。
  “小夜子多久能回来?”末光先生看着比他还着急:“你联系上她了?”

  第二十八章

  “我没空联系,阿薪负责联系妈妈。”藤真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撑着额头,把脸埋去双臂之间:“如果我提议再换一次骨髓,您觉得这次成功的几率是多少?”
  “还是你的?”
  “我们家只有我一个,爸爸没有兄弟,上面一代都走了——您都知道。”
  “上次你的已经失败了,这次几率能有多高?你也是医生。”末光医生劝藤真:“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化疗和保守治疗哪个能让先生活得更久。你是年轻人可能还无法接受死亡,不过,听我一句话,钱留着,或许以后还有用;你呢,把先生接回去,想做什么做做,不要在医院耗费时光了。”
  藤真点点头,撑着额头不再作声。静了很久之后,藤真利索地站了起来,末光医生摸了摸他的脸庞。藤真低声说:“我去问问妈妈在哪里……啊,还有一件事,可以麻烦您给点止痛药麽?”
  “你自己去拿,你自己清楚。”末光医生指指角落的橱柜。藤真去橱柜前看了看,拿了点药,干脆地吞了下去。他去走廊上又同几位长辈商量了下,谈话间,脚痛不但没压下去,反而更严重了,藤真额头上全是汗。父亲没醒,说再多也没用;他换了衣服进了父亲病房,坐在床前,看着四周没人,拉起裤腿按摩膝盖。床中心的父亲安静地睡着,清瘦的脸上罩着面罩,藤真摸进棉被握住父亲的手,一个人静悄悄地哭。天黑了,窗户玻璃外空荡荡的,看来大家都上其他地方去了。藤真一直默默地哭泣着,他怕父亲等不到母亲回来就走了。
  大概十点左右藤真的父亲醒了,藤真和爸爸长得一摸一样,只不过爸爸久病之下要瘦弱憔悴些。爸爸睁开眼睛就同藤真笑,藤真也笑了,也不再哭泣。他帮着爸爸取下面罩,爸爸笑着说:“以后别再哭了。”他缓慢地抬手捂住自己胸口:“爸爸心会痛。”
  “薪找妈妈去了,妈妈上个星期去美国哪里了,不好联系,”藤真替爸爸倒了杯水:“爸,你知道吗,牧出来了。”
  “出来了?”藤真爸爸笑开了,真是位年轻而俊朗的爸爸:“这下真纪开心了。”
  “他可能在里面没过好日子,脾气不好,”藤真笑着说:“才出来就去打架,前天还在我那里,怕真纪看到伤不敢回家。幸好真希进去一个星期就出来了,不然真希吃不消,搞不好要出事。”
  “你怎么还在揉腿?”藤真爸爸侧头看看床下:“你腿又疼了?”
  “我跑过来的,”藤真继续揉:“腿快没事了,前几天还和薪跳了舞,是妈妈的——她那舞是写来整人的,双人舞但没有分男女,但又要真纪跳——我改了,但不知道真纪能不能跳。”
  “你感觉怎么样?”
  “有一份不错。其实都不考技术,但要求力量,肢体语言;应该本来就是写给薪和真纪的。有地方我改得太多,可能音乐要改一下,我把谱子带过来了,能看时我们看看。”
  “哪一首?”
  “肖邦一号叙述曲,”藤真回忆了下:“你改了前后,记得麽?”
  “记得。”
  “你看我们是回家还是继续做疗程?”藤真把灯打开了,父亲的脸清晰了。开灯之后藤真心情稍微平静了些,父亲虽然脸色不好但并不如何虚弱,那股神采奕奕的感觉和风流倜傥的青年味都没有消失;父亲的眼珠晶亮,闪着温和睿智的光芒。
  藤真爸爸啼笑皆非地耸了耸肩膀:“我可不会白饶了这个病。”他喘息了会儿,用法文说:“‘宁吃苦,不愿死,世人莫过如此’。”
  藤真权当听鸟语:“我和末光医生商量一下疗程,等一下替你联系一个病房,”藤真起身,背对父亲时,他犹豫道:“……爸,我问你,你是因为放心不下妈妈麽?”
  “不,”藤真爸爸笑着摇头:“我只是单纯地想活下去而已,在家等死不适合我,想做点什么。”
  藤真点点头。他转回头看父亲,爸爸微笑着看着他,说:“我不放心你妈妈也没用,我不放心你,也没用;其实,我从来没有牵挂这些事,你们都有自己的福气,我更是连自己也顾不过来。我不是因为舍不得你们才不得不活下去,你不要有压力,更不要喊你妈妈回来,一切顺其自然。”
  “我知道。”
  “花开了,前几天农场有了窝狼崽,哪天不化疗了你跟我回去看。不过你要工作的话也没关系,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回来看也好,它总会在那里。不要耽误工作,但不能太操劳,如果累了就回来。”
  “我请了两个星期假,正好,实验室那边要做事,我不在他们也方便。”
  “做事?”
  “……没什么,”藤真扶起爸爸:“也不能直接化疗,还是要有间断。我去和医生商量一下,安排好时间和床位了,还是先回家休息几天。我也腿痛,不想急着回去。”
  “薪上个星期来电话说真纪要比赛?”
  “我不清楚。”藤真拉开门:“我去跟末光医生谈谈,哈哈,他还喊我健司,其实应该是藤真医生了,和喊太公一个喊法。”
  藤真回头看看父亲,父亲笑得安心,他终于安心了。
  同医生商量下一个疗程的具体内容之后,藤真下楼付了定金,再上楼来跟长辈说了说情况。长辈们纷纷摇头,说藤真爸爸太倔强,看着一副万事随缘的洒脱劲,到自己了却这么较真。藤真说父亲想怎么想就怎么做吧,我们不是当事人,还是当事人自己最了解该怎么做。他送长辈到了楼下,回去时,父亲再次睡着了。他在父亲床边趴了一会儿,深夜两点左右薪来过一次电话,说找不到干妈,藤真无奈道,这人又去沙哈拉了吧,算了。

  第二十九章

  缓过了那阵发作,藤真爸爸的情况又好了些;难得藤真回来,又有小狼可以看,第二天上午,父子俩便出了院,招车回了家。车朝北开,在宗谷岬座标附近停了下来。藤真给自己脚套了护膝护踝,下车后展开轮椅,推着父亲由海边朝家走。三月初,北边城市寒气阵阵;藤真老是担心父亲给冻着了,父亲苦笑道:“我在出汗啊,你不能再给我加毯子了。”
  今天天气好,又有太阳又不起风,远处俄罗斯库页岛的轮廓清晰可见。一路走过,到了自己熟悉的街区,基本上开门开店的人都要同两人打招呼。老一辈的直同藤真爸爸笑,和藤真爸爸同辈的老远就打招呼说:“庸司,健司回来了?健司回来了怎么真希没回来?”藤真笑着说:“真希没有假。”
  “藤真老师,”花店的老板娘开玩笑道:“你们家健司这次回来是不是要相亲的?”
  藤真爸爸抬头看看儿子,藤真没好气地埋头说:“你敢。”
  藤真爸爸笑眯眯,抬起手臂,竖起食指指了指儿子,再冲老板娘挤挤眉毛,摊开了双手。一段下坡路,藤真推着轮椅路过了自己的小学,自己的中学;路过自己中学的门口时,他问爸爸:“最近学生好不好管?”他爸爸笑着说:“那天三方座谈时,有好几个人表示想去东京看看,我看是你和真希影响的。”
  “如果过去了,”藤真爸爸抬头看看儿子:“你们两人要多帮忙。”
  “好。”
  再往前走,大概二十分钟不到,两人就来到了市区的边缘地带。店铺没有了,住房稀稀拉拉地立着,都是木质的矮小房屋。他们继续走,两边的雪堆出了层次;藤真和父亲对看一眼,会心笑了笑——可以出来写生了。他们谈笑着路过了好几座小村落,说是村落,却也只是几座屋子连在一起而已;藤真说了很多有关牧和薪的事,藤真爸爸摇头说牧那样粗暴不好。村落里的小孩跑过来看藤真爸爸,他们都是原住民小孩,皮肤黝黑,头上顶着鸟窝一样的黑发;他们用山里的语言和藤真爸爸说着什么,连藤真都听不全具体内容。
  本来没多远,但因为走得慢,快到家时都快中午了。十二点一到,公路尽头的教堂便摇起了铃铛,身后有了朦胧的人声,过了阵,声音越来越大,只见一大群学生从两人刚刚路过的学校那里涌了出来。
  一些学生是藤真爸爸教的,他们也不怕老师,看见了还专门跑过来跟老师胡闹。他们说着当地土话,藤真好久没说家乡话了,有点说不来了。藤真的爸爸是这里的老师,因为当地缺音乐、美术和英文教师,小学、初中、高中、还有稚内大学他都得跑,教了二十六年下来,这里年轻一辈里好多都是他的学生。现在虽然教得少了些,但人缘口碑都在那里了,所以大人小孩的,一见到他就都要过来说话。一路走,长辈们都说藤真老师教导有方,儿子有出席;藤真爸爸哭笑不得,说:“真希确实是好孩子,我们家这个是个野小子。”藤真只是笑。
  到家门口了,那是一栋很大地日式房屋。藤真推着轮椅过了玄关,门内一位女人答应着跑了出来。
  “阿姨好。”藤真说着古怪的语言,这语言只有原住民才用:“麻烦拿个垫子,轮椅轮子太湿了。”
  女人出来了,是个小个头的女人,一眼即知是原住民。这位女士大概一米四左右,藤真要和她说话都得埋头说;女人长得一点不像日本人,棕色的皮肤和深陷的眼窝,鼻子也比亚洲人挺,鼻头大,一头波浪卷儿的黑发拖到了脚跟。她连忙回屋拿了垫子,跪去地上铺开来。藤真爸爸微笑着说:“米亚,家里还有吃的麽——阿宝晚上回不回来?”
  “阿宝要回来,”女人恭顺得不得了,还跪在地上呢,就要伸手去脱藤真爸爸的鞋子,藤真看得目瞪口呆;女人脱下藤真爸爸的鞋子,又说:“健司回来了?健司能不能多住几天?先生想你得很……”
  本来是自己家,这位女士的举止却让藤真僵硬得说不出话。他见对方又要给自己脱鞋子了,赶紧退后两步:“我自己来。”
  “米亚,”藤真爸爸苦笑道:“你站起来好不好,我们不兴这个,你站起来好不好?”
  女人很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藤真同对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推着父亲拐去父母的卧室,低声问:“为什么下跪?”藤真爸爸压低声音说:“我也不知道,天天在家下跪,搞得我也要朝她下跪了。”
  藤真帮着父亲换了套衬衫,他由衣柜拿出一套西服,西服崭新,边角线头细致平整。他替父亲穿上外套,外套无比合身,质地又软又滑;他问:“真希他爸爸做的?”父亲笑着点点头:“上个月才送来,说这样缝衣服,衣服经穿,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十年,二十年,哈哈。”
  父亲去厕所洗漱,藤真回自己房间,也换了套衣服。房间角落里蜷着打盹的馒头,是藤真的狗;馒头定眼瞧见他回来了,很努力地斗争着是起床撒娇还是继续睡——暖炉太舒服,馒头最终没起来。自己房间和自己离开时一样,阿姨和她儿子住进来后这房子也没让给她儿子住。檀木的床和檀木的书柜,还有红木的书桌,都是镇上人自己做的,传了几代人了,却依旧结实。架子上还有好多石膏,有些是自己做的,有些是父亲帮忙着做的,多是植物,不然就是馒头的爸爸西瓜或爷爷地瓜的胸像,和馒头看着一摸一样。房间角落里靠着自己的油画,几十幅,有些早就可以丢了,父亲却还给自己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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