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若寒嘴唇发抖,将锦帕攥成一团,却没有说出话来。病态的红晕悄悄染上了他的脸颊,他开始喘息,先是很短很平稳,然而紧接着便渐渐开始急促。
凌霄忙扶住冷若寒,不敢再问下去,看见他额头渗出了冷汗,不由心中一紧,知道刚才又触及了少年心中的苦痛,让这虚弱的身体难以承受。
挑开马车的锦幔,凌霄疾呼:“快!停车!停车!殿下他……”
手腕蓦地被抓紧了,圆润的指甲用力地贴着凌霄的皮肤,纤瘦并且极力克制着颤抖,凌霄回过头,看见少年因为剧烈喘息而涨红的脸。
那双眼睛里的黑色,更深了。
马车停住了,骑马随护的使臣慌慌张张地滚鞍下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殿下有何吩咐?”
冷若寒挣扎着推开凌霄,探出身子来,没有容凌霄说话:“……立刻……立刻转去……转去……涿郡!快!”
使臣一怔,正要问几句,马车的锦幔已落下了,再也没人理睬他。
刚把话说完,冷若寒就没有力气了,软软地向后倒去。凌霄骇然变色,急忙扶住他,小心地让他躺下。“小莫!”
“我……我没事啊。”冷若寒依然喘息着,握住凌霄的手,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你要去涿郡,救有琴慕霜?”看到少年肯定地颔首,凌霄感到一阵晕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去救他!”
“见不到他……我难受……”冷若寒黯然,手无力地垂下,又开始剧烈咳嗽!
“小莫!”殷红的血从精致的嘴角滲出,点点滴滴都刺痛凌霄,他拥着这冰冷柔弱的身体,忧心忡忡,却无能为力。
“咳……阿霄,我……我好难受……咳,好难受……”冷若寒的气息竟然显出衰弱的迹象,残月心法的强大力量郁结在体内,既挥发不出,又消散不去,无时无刻不折磨这具单薄的身体,自十一岁学成心法至今,他还是无法完全控制那样的力量。
凌霄害怕,真得害怕失去这样脆弱的冷若寒。
将自己的内力强行注入他体内,望着怀中沉沉睡去的少年,呵,不管他如何任性妄为,自己还是不会违拗他,放弃他……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那么刀山火海,天涯海角,不管哪里,也都要陪着闯,更何况只是一场未知的战斗?
并且……伟大的月之神,可曾记得荆棘之约?荆棘虽只是红尘凡草,然而,绝对不会失约!
约
有琴,我与天打一个赌,我们可不可以改变命运?
站在涿鹿故地的山坡上,放眼四望,尽是一派北国雄壮风光。
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是与江南迥然不同的粗犷。这时节,百草衰枯,漫野尽黄,北雁南飞尽,千里碧空纤尘不染。
这里,早已没有千年前神话大战的丝毫痕迹,千古兴亡事,全付悠悠,只是那燕赵感慨悲歌之士的豪情,还没有尽散。
马车在这苍茫大地上,宛如一枚小小的棋子,缓缓远去了。留下两个孤高绝世的少年,茕茕站在风里,带着无法诠释超逸,一瞬间便征服了天地!
“从这里走下去,一直到谷底,便是传说中的地宫了。小莫,你可以吗?”凌霄问身畔的少年,风中,他的轮廓已经日渐刚毅,宛然一把出鞘的神兵。
坚定地点了点头,逆光中的少年缓缓抬起修长的手。近乎决绝地微笑了一下,指尖投下一片绚烂的月光。
凌霄亦笑,青鸾剑似青龙出海,点点清辉不输于天地间任何华光,一剑擎天!
“小莫,我要与你三击掌立誓!”
冷若寒狐疑地抬起头,眸中映出凌霄坚定不移的脸庞。这少年,自己是亏欠了太多!“好,你说。”
“一击掌,无论去哪里,都不可独自犯险!”两只手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相击声,凌霄歪歪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二击掌,无论做什么,都必须量力而行!”
“啪!”再度击掌的瞬间,凌霄的目光却黯了,沉吟地望着少年在风中乱舞的发丝,片刻之后,再缓缓开口,“三击掌,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有琴慕霜是活着,还是死了,你,都必须好好活着!”
没有击掌,冷若寒的动作定在了半空。睫毛颤动着,他在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安,不确定自己能否给出那样的承诺,他的兄弟,他不能第二次那么绝望!
凌霄不曾勉强,长长叹了口气,决然转身,双手已紧握成拳“走吧!跟着我走!”
“阿霄!”风中,少年殒泪,望着峥嵘如剑的背影,默然“对不起……”
凌霄一下子抓住了少年纤瘦的手腕,没有回头。“冷若寒,岁月已经不能回到从前,但是,感情还是不会改变。如果你执意一死,我会陪你!走!”
两人一路沿着衰草走下去,沉默之中是早已成就的默契。凌霄,擎着剑,冷若寒结着印,一直到山谷深处。
地宫的入口与寻常山洞没有什么区别,千年的岁月蹉跎,只留下粗石上零乱的线条,被风一层层侵蚀。
箫音和云若离就守在洞口,像两尊雕塑般,守着这个千年的秘密。
擅入者死!
远远望见冷若寒和凌霄连袂而来,好似天神下凡,出现于苍茫大地。箫音吃了一惊,心中料想是云若离的主意,不由皱眉:“为什么把他们引来?”
“这两人的孽缘,除死方休,引不引来,有什么区别?”云若离答得有些恍惚,看了箫音一眼“你是不是担心他是外人,不得进入地宫?”
“能不能进地宫还难说,可是……这样未免太残忍了。”
箫音话音刚落,两人已经走近了。凌霄拉着冷若寒,眉宇间裹挟着无人可撄的气息,似乎有一只振翅的巨鹰,正从那里冲上云霄!
“箫音!”凌霄确定了地宫入口,微微点头示意,却不敢放开冷若寒。虽然明知道其实事到临头,什么约定什么誓言,这少年会统统不顾,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
“就是这里了。”一声轻叹,冷若寒已经挣开了凌霄,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洞口。
白袍上泻下了道道流光,使人一阵恍惚,仿佛刚刚还怯懦阴柔的少年消失了,只留下神祗般超逸的灵魂。
当一个传奇遇上另一个传奇,天地失色!
似有一声喟叹,从远古的地底蔓延出来,呼唤着沉睡于少年体内的伟大灵魂,悄然间,把一切都震慑了。
凌霄讶异地注视着冷若寒,月辉从他白皙的皮肤上挥洒开,笼住了他的身影。刚刚的一刹那,这块神圣土地上的力量,勾引出了少年的前世,赋予这具躯体,掌握乾坤的力量!
少年神色肃穆,也感受到了来自地宫的召唤。他已不单单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爱人,更是为了救一个传说!
双目微闔,少年缓缓仰起头,默默说了一句什么,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印记!
万丈柔光,漫天异香!
“啊,那……”凌霄更为惊诧地疾呼,眼瞳里闪烁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分明地看见,冷若寒的掌心,凝成了模糊的影像。有一个生命在那里,诞生,成长,衰老,死亡……
“往生!”薄唇轻启,冷若寒定下了这个印记的名字。接着,他的双眸陡然睁开,那萦绕万丈的月辉就全都受了感应般,收入那双纯黑的瞳仁,把他的灵魂都照亮了!透过那未知深邃的黑,折射出凛然的高贵,让人不敢谛视!
冷若寒转身,淡淡一笑:“从这里下去,可以看见有琴么?”
“除非,可以破开业障之门。”犹豫着,箫音做出了回答。
云若离拉了一下箫音,露出一抹苦笑:“主人和明护秋已经进去四天四夜了,或许……”
“走!”冷若寒脸色煞白,身体宛如一只巨大的白蝴蝶,向地宫山洞的深处逸去。
黑幽幽的通道,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越是入得深,冷若寒的心越是恐慌。他觉得自己好象一只飞蛾,虽然明明知道这样自己难免被伤害,还是不肯回头地扑向烈火。
深处,隐隐约约传来雷鸣般的巨响,像被困在地底的野兽,挣扎着冲出囚笼;又像是一片无人知晓的枯冢,悲凄地呻吟着一首古老的歌。
那是一种带诅咒的声音!
冷若寒的心被这种声音攻击着,瑟缩成一团,不需要解释的痛苦又一次被引诱了出来。他知道这代表了什么,那个男人为了不让自己再被束缚,决绝地走了!他现在就要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为了那已经在手中的幸福,仿佛微弱的火苗,用灵魂去守护,用来生与今世,一起赌上!
可是,不知道,这距离有多远,这时间有多长?是不是一次轮回,是不是一次沧海桑田!
那声音是有琴慕霜的挽歌啊!
泪水如珠玉乱泻,跌落在飘飞的衣角,又被弹成了一个个华丽的死亡!冷若寒如疯魔了一路走下去,没有尽头地追逐,追逐……
最后,停在了无路可走的地方。
挡住爱情的,是一扇巨大的门!
冷若寒就停在门前,仰头凝视这封锁了一切的庞然大物。声音就是从这扇门后传来的,清晰无比地显示着,是破坏与毁灭的序曲!
化身在两个极端的神的子孙,要在这里决定生与死的宴会!
轩辕氏与蚩尤一脉,数千年以后,又一次开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决战!这是无法改变的轮回!
“这就是业障之门。”箫音,云若离,凌霄终于跟了上来,一同仰望着隔绝一切的门,带着对传说的敬畏,“这才是真正的地宫大门,通往彼岸的门。凡进入此门者,再也不能回头!”
“我想进去!”冷若寒毫不犹豫,心莫名地一颤,是对凌霄的愧疚。
“只有纯血的传人才能打开这道门,”箫音摇了摇头,苦笑“还有,有足够力量破坏这道门的人!”
要想改变命运,就必须有超越命运的力量!
冷若寒深深吸了口气,悠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业障之门,寻找到那个正陷入苦战的男人。
有琴,你说得对,我,还是想试试改变命运!
冷若寒的瞳仁蓦然一清,飞迸出令人喟叹的光彩,仿佛遗世独立却又身陷万丈红尘,他在胸口结成“往生”。
白袍篷然而起,随着外泻的内力张扬成一片渺不可及的云烟!顺着微微下垂的衣角,一道道令人迷眩的华彩如瀑布般滑落,绽放成温柔的月光笼住它的主人,远远看来,冷若寒好似端立于七色祥云之上,周围流光溢彩,一片繁华!
“咄!”一声低喝,冷若寒竟聚起全身的真气,把残月心法发挥到极至,拼着生命里所有的力量,强忍一口气,全力撞向业障之门!
那是他的血肉之躯!那样单薄孱弱的身躯!
“小莫!”凌霄脸色一变,明知道这样做无异于自杀,他还是忍不住要上前阻止冷若寒,这疯狂的举动无疑会要了那少年的性命!
凌霄手腕一振,将青鸾直插入地下!然后凝住目光,向着那一片异彩的地方迎了上去!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绝了凌霄,拉开了他和冷若寒的距离,那是残月心法能做的最后的护!
凌霄撞上了屏障,又被轻易地弹开了。他注定无法阻止那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少年的身体如一片白云,落向深沉的地狱!
惊心动魄的美丽!
带着一种执迷,冷若寒微微笑起来,天地间的光华都在那一刻聚集到了他的身上,被众星捧月般托在中心。手中的“往生”,也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幻着,眨眼,已经是无数个轮回!
云若离与箫音对视了一眼,忽然间齐齐拔出了剑,向着那道无形的屏障欺了过去!
金色的光在剑锋上飞迸,映在云若离和箫音脸上,竟是惊骇莫名!
“快!阿霄,阻止他!”箫音转身厉呼!
可是凌霄还没来得及拔出青鸾,整个地面陡然一震!云若离与箫音的剑齐齐折断,两人也给突如其来席卷的劲气击飞!
残月心法的守护终于枯竭!
三人都跌倒在地,没有了屏障,到处激荡的力量让他们无法站起来。可是三人的目光都聚在一处,那少年和业障之门!
刺目的华光都聚拢在一起,宛似一轮新生的圆月,把一切都照彻了!然而,在那圆月的中央,却有一抹动人的白色,静静地贮立着。广袖宽绫随着劲气狂舞,都无法干扰这一份平静。
“小莫!”凌霄疾呼,注目于华光中央,再也移不开眼睛。
那一抹纯白,似本就出自圆月之中,生于温柔的月辉,化成让人不敢谛视的纯洁,俯瞰滚滚红尘。
是冷若寒。
此刻,万千华影不过是月神的舞台,他静静地立着,双手还保持着“往生”印。他的双目阖闭了,绝美的面孔映着难以形容的神圣,无喜无悲又亦喜亦悲,仿佛九天外的某颗星辰,在坠落时,无意间把他迷惑了。
一切,就在他的身边震动,至于毁灭,他却依旧如此宁静,站在命运的河畔,默默地守着轮回。
“小莫!”凌霄忽然醒神,刚刚又被那少年迷住了!他跳起来,冲向华彩中的少年,“小莫,住手!”
没有了阻碍,凌霄轻而易举抓住了冷若寒,力量闪电般通过凌霄的身体,他惊叫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方才伸手的一瞬,一切都悄然改变,那种惊人的力量默然隐退,消失在空气里,四周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劲气,华光,也没有往生的幻象,只有业障之门,还纹丝不动地横亘在面前。
冷若寒睁开了微阖的双眸,注目于业障之门,目光从哀伤转为绝望,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滑落,一直延续到地上。
“小莫,你……”凌霄扶着冷若寒,无论怎样感受,却始终感受不到这身子里哪怕一丝一毫的力量!刚才那一撞,已经耗尽了这少年所有的力量!“你这是何苦?”
冷若寒的嘴唇是苍白的,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身体靠凌霄支撑着,勉强没有倒下去。
如果现在可以看见有琴慕霜,一桩心愿得了,这少年只怕立刻会魂归幽冥!
可是,有琴慕霜还是与他隔着一道打不破的屏障。
那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他的有琴在地宫里,他想见他,他想告诉他一直不敢说出口的承诺。经过了那么多的事,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感情了,不能够回头的绝望爱恋!
刚才不顾一切地撞向业障之门,星河乱泻,九天坠玉,然而冷若寒,却在“往生”中顿悟了。
爱就爱了,人生不过短短一瞬,又何必痴迷于俗世!
闭着眼睛休息了很久,冷若寒才略微恢复。眼眸重新流进了生命的光彩,依稀是两颗星辰坠入其中。
艰难地迈开脚步,冷若寒在凌霄的扶持下,缓缓走近了业障之门,触及那冰冷的门,地宫里的巨响震得它也在发颤。
走过这道门,便是冲破业障,不再执迷生死了。那么,有琴慕霜业已放手?
冷若寒一下子泪流满面,身子失去平衡向前栽倒,跪在业障之门前,双手紧贴在门上。他的身体和巨大的业障之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似羽毛之于泰山!
有琴,听到了吗?我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一直等你……
冷若寒凝视着业障之门,很久很久,忽然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惘然的微笑……
月神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生生世世地轮回,那个少年却一直是个凡人。
少年有着非凡的容貌,甚至诸天神灵也及不上的美丽容颜,他心性又高,宛似凡尘里纤毫不染的芙蓉。然而,他却始终无法飞升为神,修炼精髓也无法成神!因为,他是一个凡人,他却爱上了神。
人世间的罪恶已经到了神所不能容忍的地步,九霄月中高贵的神灵,不得不亲自降临凡间,用御月之歌来一点点给予救赎。
弹着青琴,月神走过很多地方。目睹人间的苦厄,他用御月之歌,带来希望与拯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月神却从未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