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 ----陶夜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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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正彦不想让他走,“别……就一顿饭,她是工作人员,不能吃太久的,吃完我们就走……”他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了一点恳求。
  何自明沈默一会儿,眼看著王白鹭已经快到面前,紧抿著唇,点了点头,没作声,只是脸色变得苍白。

  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5]

  [05]
  王白鹭快步穿过人群过来,与曲正彦握手,一边笑著说,“真不好意思,本来应该提前约的,可惜这次时间太紧,接下来几天都没时间出来,只好现在拖住你,你没其他安排吧?”
  她说话这样实在,曲正彦也笑,“没事儿,我们本来也要去吃饭的。”
  王白鹭视线落在何自明脸上,问,“这位是你朋友?”一边笑著朝他打招呼,“你好。”
  曲正彦愣一下,看看她,又看看何自明,忽然觉得有趣,於是回答,“是啊,他是何自明,在我们公司电脑中心工作。自明,这位是我的老同学,王白鹭。”
  何自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王白鹭,有点迟钝地回应,“你好。”
  也许是经常受到男性目不转睛的视线洗礼,王白鹭并没有表现出反感,而是落落大方地接下话头,“那也是专业人士了,欢迎欢迎,正好给我们提提意见。”
  她并没有认出何自明。
  曲正彦意识到这一点後,觉得意外之余又有些好笑,不知道为什麽,他决定不加以解释。何自明在一瞬间的错愕後,也立刻恢复了平静,只是点点头,就不动声色地退到曲正彦的侧後方,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了两个老同学。
  王白鹭果然时间不多,选了会展中心旁边的一家休闲餐厅,虽然只提供一些西式餐点,但因为环境舒适又不嘈杂,还是挺受欢迎。点餐时王白鹭要了芒果奶油意面和卡布里沙拉,又追加一份蔬菜浓汤和奶酪布丁,看到曲正彦笑,她美目瞪过来,“怎麽?”
  “不,没什麽。”曲正彦赶紧闭嘴,过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你还是老样子,以前同学聚餐也是,属你胃口最好。”
  王白鹭摊摊手,“没办法,天天跑进跑出,消耗太大,不拼命吃真撑不下来。我这样吃法也不算胖吧?”虽是问话,她语气却十分自信。也难怪,她身材修长,纤穠合度,气色也好,浓眉大眼,只一点淡妆,就光彩照人。
  曲正彦摇头,“不胖。董绍钧舍得你这麽累?”
  王白鹭笑起来,“去年逼著我拿个大假休息,结果一个月下来人比上班还瘦,脸黄黄精神萎靡,吓得他,赶紧送我回公司。”
  曲正彦也笑,“有些人是这样的,越忙越精神。”
  “你呢?听说你们公司要在华东占地盘,你这是来开荒罗?什麽时候回北京?”
  “不一定,”曲正彦回答,“我考虑长期留在这边。”
  “咦?”王白鹭歪头瞧他。这时候他们点的餐陆续送上来,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何自明点了一份鱼卷,曲正彦顺手帮他取调料瓶,又替他拉好餐巾。王白鹭一边吃,一边又看何自明几眼,没说话。
  吃到差不多时,攀谈才又开始,王白鹭没有继续追问曲正彦要在这里落地生根的事儿,而是转向何自明询问他对博览会的观感。TBC是国际知名的IT企业,今年新推出的几款相关产品何自明也十分有兴趣,两个人一对一答,居然聊得十分融洽。只是,其间王白鹭数次一边听他说一边凝神注视他,表情异常专注。
  何自明总觉得她想起了些什麽,但自始至终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这一顿饭算是吃得顺利,毫无冷场。饭後王白鹭要回展会去,曲何二人则直接到停车场取车。临走,王白鹭对曲正彦说,“明年春天我们派贴子,你人在哪里无所谓,反正红包是要到的。”
  曲正彦笑道,“是是是,老董终於有盼头了。”
  王白鹭挑眉,“什麽话!我可从来没有摆谱,是他自己腾不出时间求婚。”说完自己也笑。又对何自明说,“有时间到北京来玩,我做东。”
  “哎哎哎,”曲正彦在一边插话,“还轮不到你吧?”
  “切!”王白鹭不甩他,只管对何自明说话,“曲正彦是呆子,跟著他没什麽好玩,来了只管找我。”
  何自明简直插不上话,只得茫然笑著点头。
  看著王白鹭摆摆手,一路离去,曲正彦与何自明一时都没出声,两个人沿著植满枫香树的步道慢慢向停车场走过去。前一天夜里落了点雨,人行道的地砖上仍然潮湿,红色紫红色的落叶错落分布,象斑斓的地图。
  “她没怎麽变,是吧?”曲正彦先打破了沈默。
  何自明低著头走路,过一会儿,才回答,“我以前跟她也不太熟。”
  曲正彦笑笑。是,这两个人跟他自己都可算是非常熟悉,偏偏他们彼此之间连互相看上一眼都嫌多余。
  “她要结婚了?”何自明轻轻问,“我一直以为……她是对你……你们俩当时不是很要好吗?”
  “你说什麽?我跟王白鹭?”曲正彦惊讶地转头,他脸上表情有点哭笑不得,“你怎麽会这样想?太离谱了!”
  何自明看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写著“难道不是吗?”
  曲正彦无可奈何地摇头,看起来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有那麽不可思议吗?何自明想,心底深处有个地方陈年的伤痕被触动,一丝丝的痛泛上来,就好像老寒腿遇上了阴雨天。这种痛,有如附骨之疽,在这些年里时时侵扰他。
  九年多前的那天晚上,跟曲正彦通电话时,他分明听到对面传来王白鹭清朗的声音:“曲正彦,该走了。”
  然後曲正彦回应说“知道了!”
  再然後,他就挂了电话,留下自己一个人。
  何自明苦笑起来。其实他说了谎,他对王白鹭很熟悉。一开始他不屑於看她,可是後来他恨不得把她一厘米一厘米拆开来研究,为了发掘出她的每一个缺点,然後告诉曲正彦。他观察她,用刻薄的目光,──而之所以这样做,只因为曲正彦表现出对她的欣赏。
  王白鹭是初二下学期来的。她的父母是当年的知青,自己一辈子留在了西南偏僻的小镇上,却不舍得耽误女儿。当地的教育条件实在不理想,於是想办法把女儿办回城里,寄养在王白鹭的姨妈家,插班到附中上学。
  第一次跟在老师後面进教室,这个打扮土气的女孩子就给了曲正彦和杜咏珒截然不同的感觉。曲正彦觉得她的眼睛真亮,炯炯有神,虽然衣著明显不如其他同学光鲜,她脸上却毫无一丝畏缩怯懦。而杜咏珒在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後,就不屑地把目光移开了。凡是丑的、脏的、土的、穷的、不伶俐的,杜咏珒向来是连瞄都不愿意去瞄一眼的。他受家庭教育影响,一向认为自己身份高贵,那些人不配跟自己来往。──不是不势利的,但那时也并没有人告诉他这样不好。
  其实不少同学跟杜咏珒的想法是一样的,都瞧不起来自乡下地方的同龄少女,除了打扮太乡气,他们还先入为主的认为她笨,没见过世面,懂得少,一定是好欺负的。
  曲正彦和王白鹭的座位距离挺远,所以除了开始的眼前一亮,之後的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特别关注这位新同学。单是那个骄纵爱惹事的小珒,就已经让他忙不过来。
  有一天放学,已经快走出校门,曲正彦想起一件事,问杜咏珒,“小珒,英语老师让加做一套卷子,明天早上交,你带了习题集吗?”
  杜咏珒站住,开始翻书包。这时候的初中生负担已经很重,全部书加起来重得能压死一头牛,许多学生就把晚上不用的书留在桌肚里。
  曲正彦看著他翻了半天,就知道希望不大。果然,没一会儿杜咏珒抬起头来,眉头皱得老紧,很不高兴地质问,“没带。你怎麽不早说?!”曲正彦完全没想过两个人一起上学听课,凭什麽是他应该负这个责。他只是好脾气地说,“我回去拿,你等我一会儿。”
  杜咏珒点头,吩咐,“你快点。”
  “哦。”曲正彦应著,返身往回跑。“咚咚咚”上了三楼,教室里同学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值日生。他弯身在杜咏珒的桌子里找书,耳朵顺便听到前面有人在说话。
  “王白鹭,我家里今天有事儿要早走,今天的值日你帮我做了吧。”
  曲正彦略微有些诧异。那可不是求人的态度,那个女生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连对方的回答都没等,直接收拾了自己的书包往外走,一边补充一句,“哦,对了,楼道里的垃圾桶今天轮到咱们班倒,别忘了。”
  “抱歉,恐怕不行。”
  曲正彦直起身,正看到王白鹭把书包搭上肩,也向门口走去。她的拒绝明显让那个女生吃了一惊,停下来看她。
  王白鹭声音清晰,态度坚定,语气和蔼,“我家里也有不少事儿,没办法帮你。”她走到那女生身边,看看她,微笑著建议,“你快点儿打扫的话,十五分锺就可以搞定,不会耽误很久的。我先走了,再见。”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女生有点呆,等她反应过来,看到曲正彦正在看她,想想刚才那一幕一定尽落入别人眼中,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样子,嘴里悄悄嘟囔著什麽,把书包放回来,去拿扫帚了。
  曲正彦摸摸後脑勺,拿著杜咏珒的书也赶快离开了。
  後来他特意观察了一下,发现班里对新同学真的是有这样那样不友好的行为在暗地发生,甚至连杜咏珒都有份。他到也没有真的去讽刺挖苦或是欺负王白鹭,但作为被讨好追捧的高高在上的小皇帝,哪怕杜咏珒只是偶然表示出对她的看不上,当然立刻就会有好事的人去表现,结果就是王白鹭的被排挤。
  可是这种观察也让曲正彦发现了王白鹭令人佩服的地方。这个女孩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完全没有放低姿态,卑躬屈膝好让大家接受自己的意图。她总是微笑著,不软不硬地对付别人的挑衅,兼且聪明细心,避开了不止一次两次的恶作剧,把自己和自己的书本文具都保护得很好。
  曲正彦偶而回去跟母亲说起,曲太太也感叹不已。这麽年轻的女孩子,做人就已经这样有原则,真是难得。
  出於天生的谨慎,曲正彦没有把自己的观察结果告诉杜咏珒,不过最後还是被他发现了。时间是在期末,王白鹭轻轻松松拿到年级第一的成绩,分数把第二第三甩了老远。曲正彦终於忍不住,在楼道里遇到王白鹭的时候,由衷地对她说,“你真够厉害的。”
  女孩子璨然一笑。
  这时候曲正彦发现,她长得其实很美,有一种独特的夺目的气质。
  两人第一次对话,谈了谈考卷里的难点,气氛融洽。曲正彦觉得王白鹭思维敏捷,创造的学习方法高效简便,比自己聪明不止一倍,而且人很真诚坦率。
  如果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对自己也会有好的影响吧?
  曲正彦这样想,然後转身看到站在教室门口的杜咏珒。这个漂亮的孩子此时脸色难看,紧抿著唇,瞪过来的目光相当阴沈。
  明明不觉得自己有错,但莫名其妙的,曲正彦就是有点心虚,连忙走回去杜咏珒身边,脸上也讪讪的。
  很久之後提起来,王白鹭也曾为此嘲笑过他,说他那时候就像杜咏珒牧鞭下的一头小小绵羊,乖巧又听话。彼时杜咏珒已经从他们视线中消失三年,三年来这个名字成为一种禁忌,谁也不提。但是眼看分别在即,曲正彦与王白鹭一个往北一个向南将各自去读大学,从此山高水远,重逢难再。
  告别聚会那天,一群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的少年男女个个意兴飞扬,肆意笑闹著。岁月青葱中透著斑斓,单纯而幸福,美好的生活如前路可以望见的玫瑰园。
  曲正彦喝得多了一点儿,但头脑还算清晰。
  王白鹭走过来找他时,他正靠著窗口发呆,目光茫然地看著外面宽广的水面,不知道在寻找什麽。江风徐徐吹来,掀动头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紧蹙的眉。
  “在想什麽?”王白鹭问。
  曲正彦沈默一会儿,说,“我在想,小珒现在在哪里?”
  王白鹭没作声。
  良久,曲正彦转过头来,笑一笑,问:“你说,他现在会不会也在哪里跟这样的一群人吵吵闹闹,喝酒唱歌?”
  看著他脸上勉强堆出的那个难看的笑容,王白鹭沈默一会儿,才笑笑说,“杜咏珒恐怕没有这麽随和亲民吧?”
  曲正彦低下头,细细思量,半晌才说,“嗯,小珒还是骄傲的时候最神气。”
  王白鹭想笑,心里又有点难过,轻轻拍了拍曲正彦的肩头以示安慰。
  很多人以为他俩关系匪浅,甚至直接把两人凑成一对,连杜咏珒都时时为此发怒,可惜两个主角本人却是一个懵然不懂,一个浑不在意。
  总之,初三那一年,王白鹭的日子不太好过,杜咏珒似乎故意针对她。到“车棚约会事件”发生,两人交恶达到顶点。也为此,曲正彦与杜咏珒之间的口角在那一年格外频繁。
  起初只是小小的言语欺负,但既然已经有了交流,又对这个女孩子有一定的好感,曲正彦对於出自杜咏珒的攻击就如同自己干的一样,颇有点惭愧,於是私下悄悄向王白鹭道歉,请她不要介意,小珒只是脾气不好,有一点小任性。
  这事儿被杜咏珒发现後,嘲讽挖苦顿时变成指使党羽恶作剧,孩子的恶作剧没分寸,有一次他们设置陷阱,差点害王白鹭从楼梯上跌下来。这就比较严重了,曲正彦有点生气,认真地同杜咏珒谈了一次。小珒自然不听,两人就此翻了脸。
  满腹郁闷的曲正彦回家跟母亲谈起这件事,曲太太也摇著头,连说太过了。可是这一次,曲太太把曲正彦也教育了一番,说杜家小珒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横行霸道,除了家人过於溺爱之外,他们这些小朋友也不是没有过错的。成天顺著他,宠著他,他说什麽便是什麽,也是造成今日这种局面的原因之一。
  曲太太的原意是想儿子不要再象以往吵嘴时那样,即使不是自己的错,也会不出三天主动去求取原谅。可是只有十几岁的少年又怎能理解呢?所以最後还是曲正彦先去求和,虽然同时也希望小珒别再欺负人。
  “好吧!”杜咏珒瞪著曲正彦,半天才勉强答应。
  曲正彦喜出望外,“真的?”
  杜咏珒漂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恼火,也不知道是为他不信自己,还是为他明显的喜悦,但当时这孩子什麽也没说,只是重重点头。
  之後他真的消停了许久,不再理睬王白鹭,直到“车棚约会事件”突然爆发。
  那个时候,初中孩子还不像现在这样情感外露,敢於明确地表达出对异性的好感。早恋尤其更是一种香甜的毒果子,在某些老师眼里是孩子品性不好,道德败坏的表现,在孩子们眼中则是充满诱惑,神秘却又应该被鄙视的行为。
  所以当王白鹭被值班老师抓到在自行车棚里与外校的坏男生拥抱在一起,简直就如在学校里投下了一枚原子弹,流言象冲击波一样无声的扩散出去。王白鹭顿时成了传染源,被老师轻视,被同学孤立。
  即使她宣称自己是被陷害的,但由於那名男生一口咬定两人在交往,所以连王白鹭的家人都不相信她,姨妈到学校来接受老师训斥的时候,当场给她一耳光,然後落了泪,连说自己对不起妹妹,没有教好外甥女。
  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超出了曲正彦的理解,而且因为牵涉到男女关系问题,所以即使他看到王白鹭没有笑意,独来独往的背影,感觉很同情她,却也不敢冒然上前去安慰。
  那时候离中考已经没有多久了,王白鹭状态不佳,成绩也一落千丈,只有表情仍然是倔强的,明亮的眼睛开始含著戒备,冷冷注视周围的人。
  曲正彦在跟杜咏珒在一起时,曾无意间说起这事,言语间含糊不清地表示,“其实也没什麽,她喜欢谁是她自己的事啊,只要不影响学习……”
  出乎意料的是,这种明显替王白鹭鸣不平的言辞,居然没有激起杜咏珒的凌厉抨击,而以往只要曲正彦帮王白鹭说一句半句好话,是免不了得到一通驳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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