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 ----陶夜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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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接著又是沈默。
  “那麽,夏成蹊和韩寻波,他们俩个是,对吧?”
  何自明飞快地看曲正彦一眼。对方正凝视著溪水,并没有转头。迟疑一下,他轻声说,“对。”
  曲正彦似乎在考虑什麽,过一会儿,他继续问,“那麽,你是吗?”
  “……”
  曲正彦转头看何自明。
  意识到他的目光,何自明抬头,笔直地回视,“你应该知道的吧?”
  “那时你还小。”曲正彦的声音里有一种温柔。
  所以,我需要重新确认。
  何自明定定地看他,说,“是。”然後漠然地把头转开。
  曲正彦点点头。没有风,林间安静得不可思议,只有水在石板上缓慢流淌的汩汩声。沈默了一会儿,他说,“虽然有点不习惯,不过你改了名字,以後还是不叫你小珒了。”
  “……”
  “也不能像夏成蹊那样叫你明,叫小明……也有点奇怪,就叫你自明吧,你说好不好?”
  “……好啊。”回答的似叹息。
  “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曲正彦停下来,出神地想了一会儿,苦笑起来,“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何自明讶异地看他。
  “真的,有点怕你听了会生气。”曲正彦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你。”
  何自明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曲正彦毫不躲闪地看著他,“发现得太晚了……我自己也知道,所以就算错过了,也一点怨言都不敢有。不过,总要问一下你的想法……现在再继续,还可以吗?”
  何自明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曲正彦自嘲地笑笑,“你想一想,好不好?不行也无所谓。”他的语气淡然,眼睛里却不由自主散发一种热切,几乎令人难以抵御。
  所以何自明下意识地侧头避开他的视线。
  “……其实,也不能说无所谓,”曲正彦看向天空,“这麽说的话,好像这个问题很不重要似的。”
  “……”
  “不过,你放心,即使你回答我不可以,我也不会利用职权打击报复的。毕竟,我们是从小到大的交情……”
  听著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何自明觉得自己紧紧攥成拳贴在腿边的手稍微放松了一些,接著,连身体都放松了。他突然意识到,看似轻松的曲正彦,其实也在紧张。否则,他不会这样罗嗦。
  “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更合适的时间,但是,既然总是要说……”
  “可以。”
  “……嗯?”
  “再继续,可以。”
  曲正彦慢慢坐直身子,看著何自明。他并没有想著他会这样快就接受自己。他预想了各种情形,也许是嘲讽,也许是愤怒,也许是冷漠。他想像了各种最坏的结果,就是没想到何自明会平静的,几乎是立刻的,接受了。
  他的视线与何自明的缠绞在一起,很复杂的情绪在两个人的瞳眸里,他们彼此亲近却又疏远,相互理解却又陌生。时间是一种奇妙的化学元素,能够改变人体内的许多东西,包括思想。
  曲正彦深呼吸,然後伸出一只手,轻轻触摸何自明的头发,动作轻柔,几乎充满了溺爱。
  何自明垂下眼皮,睫毛轻颤。
  这个冬季的午後,丽源溪畔是温暖而宁静的。

  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13]

  [13]
  他们回到木屋时,夏成蹊正在水雾缭绕的温泉池里像条鱼一样扑腾过来扑腾过去,韩寻波靠在一边懒洋洋的看著他。
  “我们也去吧?”曲正彦问。
  何自明迟疑一下,说,“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曲正彦注视他片刻,点头,“好。”他走去换衣服,眼角余光看到何自明在角落的靠椅上坐下来。他在他面前换衣服,也知道他在看。两个人同处一室,当然会有在对方面前衣衫不整甚至赤裸的时候。曲正彦换上泳裤,推开落地门走到外面去,他始终能感觉到何自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们已经不是少年,从思想到体魄,也许真的需要重新认识对方的一切。因为那目光沈静而忧郁,曲正彦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韩寻波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知道发生了些什麽,他看向曲正彦的眼神有点探询,又有一种了解。曲正彦朝他笑笑,慢慢走进水里,微烫的温度像无数小针激在皮肤上,引起一种似痛非痛的舒适感,让他深吸一口气。
  隔著十几级木头台阶,隔著宽大的灰色落地玻璃门窗,何自明坐在房间深处。他可以隐约看到院子里那三个泡在水里悠闲地聊著天的人。他长时间的把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是他最肆意最瑰丽的那段日子的象征,是他青春岁月中最美好的一个记忆,那个时候的他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拥有一切。
  他没有想过去找曲正彦,也没有想到会再遇见他。
  他也没有想到事隔多年以後,曲正彦会给他一个答案,一个他已经不再期望的答案。
  当然他不会拒绝。
  他不会拒绝得到,就像如果有一天还会再失去,他也同样不会抗拒……
  何自明用手按住胃部,感受著在一瞬间划开身体内部的酸楚和疼痛,那种感觉就像闪电一样,迅速地冲过胸腔,直贯头顶,有那麽一刻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静等著情绪平复下来,轻轻吁一口气,仰起头用力忍住涌上鼻腔的酸胀感,不知不觉的,轻笑出来。
  与韩寻波相比,夏成蹊要迟钝得多,直到假期快结束,即将返回城里时,他才发觉这两个人有点不一样。私下里悄悄问韩寻波,结果被戏谑了一番,“啊哟,不简单,居然被你发现了。”夏成蹊鼓起腮,跳到他身上去揍他,两人闹成一团,水花四溅。临走最後一次泡温泉,不折腾一下不划算。
  曲正彦与何自明在夏成蹊面前并没有刻意隐瞒。事实上,这正是问题所在。在山庄时夏成蹊还能凭借一两个眼神瞧出点什麽,等回到家,无论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两个人跟以前没有任何分别,根本就不像是一对刚刚经历告白,开始热恋的人。
  “嗳,”逮著单独跟何自明在一起的功夫,夏成蹊开始打听,“你们俩,这就算开始啦?”
  何自明看看他,“不像麽?”
  “不像!”夏成蹊回答的非常肯定。
  何自明笑笑,不说话。
  “……就算没有亲亲摸摸,至少也来点儿搂搂抱抱吧?”夏成蹊眼睛里充满好奇,“都老大不小,难道还想重温那儿时的纯情岁月?”说完了,他自己先打个哆嗦。
  何自明还是笑,眼神却变得悠长。真说起来,他跟曲正彦小时候的身体接触还要比现在更多更亲近呢,现在……两个人似乎不约而同放慢了步子。是在等待?亦或是觉得现在这样就行了?对他来说,无论是怎样都没有关系。他顺其自然过日子,每一天每一天,从不想太多,知道今天比昨天要好,已经足够。
  明天,如果比今天还好,自然更理想……
  何自明摇头,对自己笑一笑,引开话题,“那麽下周出差确定是让你去吗?”
  “确定了。”
  “要去多久?”
  “估计半个月吧,反正过年之前肯定要回来。”
  小夏跟著他的话题走,恨恨说。他们台里为年後参评全国大奖选了一本书,准备改成广播剧,小夏要去北京跟原作者和编剧沟通,这件事挺费功夫和时间,夏成蹊已经为此苦了好几天脸了。
  “嗯。”何自明瞥了一眼墙上的日历。
  今年春节比较早,在二月初,算算日子,也不过还有大半个月。曲正彦跟朱谯明回总公司做年报,已经走了两三天。
  “明~”夏成蹊又在撒娇,“我走时你要送我。”
  “好。”何自明想想,又问,“我送你也是打车送,韩大哥呢?”
  夏成蹊盘起腿来,舒服地缩在沙发角落里叹息,“快过年的时候他们最忙,才没空理我呢。”他琢磨一下,长长地哀怨地再叹息一声,“他不忙的时候还真是不多啊。”
  何自明不由笑出来。
  夏成蹊白他一眼,“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看我象个怨妇你很乐?”
  “不是……不过,你还真的很听话。”
  “唉!没办法,约定就是约定。”夏成蹊懒懒地说,“谁让我守信用呢!”过一会儿,他忽然又说,“喂,你可别当我是个性欲狂,天天要啊要的!”
  何自明实在忍不住,又笑出来,“怎麽会!我的意思是,就这样下去也很好啊。”
  夏成蹊安静片刻,又恢复懒模样,摊摊手,“谁耐烦想那麽多啊!”
  两个人沈默下来。
  何自明想:在某些方面,自己跟夏成蹊似乎是很像的。
  夏成蹊订了周日的航班,时间有点不尴不尬的,卡在大中午头。为什麽呢?就因为他想吃候机厅二楼那家喔依西馆子里的现煮拉面。
  “那麽远,平时谁有功夫跑过来吃啊,今天正好,吃了再上飞机。”
  何自明无可无不可地拖著行李,跟在他身後。
  拉面馆在贵宾休息区附近。一些常乘飞机的人都知道上了天再吃飞机餐肠胃容易犯堵,所以碰上饭点会提前在地面上解决,况且这里的食物味道也确实不错,虽然价钱不便宜,来吃的人也还是不少。
  夏成蹊懒的往里走,两人就近在靠门口的位子坐下来。这里视野不错,进来出去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太清楚了,所以坐下没两分锺,何自明就後悔了。他甚至都没有四处张望,仅仅只是抬起头,目光就和一个正在向外走的女人碰了个正著。
  那是王白鹭!
  何自明的第一反应就是低下头。但是他知道王白鹭已经看到了自己。他们都来不及作出任何表情,但那目光一顿的瞬间,他知道她看到了。然後,他发觉自己躲避的太快了。
  王白鹭不一定认得出他。上次电博会她就没认出他。话再说回来,即使她还记得,也只不过是记得曲正彦“现在”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公司同事而已,与过去是无关的。以这样的关系而言,纵然搭上话,也不过是普通寒喧一下,他根本没有必要反应过度。可是他躲了,还躲得如此明显。如果她过来,他该怎麽解释?实在不行就说自己近视厉害,没看清……
  短短一瞬间,何自明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人却直发僵,一动未动。
  “明,你吃哪种面?明?”夏成蹊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
  何自明慢慢抬起头。
  门口空无一人。
  王白鹭已经不在那里了。
  何自明勉强地笑笑,说,“跟你一样就好。”
  夏成蹊根本就没察觉身边忽然改变的气场,对何自明之後的一声不吭也没觉得有什麽异样,明本来话就不多嘛。吃完了面,换登机牌还有一点时间,把行李丢在等候区让何自明看著,他就兴致勃勃地跑开,说要去买几本上飞机看的杂志。
  何自明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这是怎麽了。他已经长大了,经历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他以为自己对许多事情已经想得很开了……他面对曲正彦时不就表现得很好吗?为什麽碰到王白鹭,还是会……怕……不是怕这个人……而是……下意识地,不希望听到看到与过去有关的人或事……
  很多次一想到过去就浑身不舒服。也许老了之後再回头,会觉得少年时光跌宕起伏,有快乐有挫折,是一种人生的经历。可是现在,如果可能他只想用现在的心无波澜与平淡安静去替换掉那一段五颜六色令人迷失的日子。
  无悔无悔!人怎麽可能做到真正无悔?嘴巴再硬,每个人心里也必然会埋藏无数遗憾与後悔,因为我们不可能绕过年少轻狂,直接迈进成熟的人生。只不过有的人跌得重一些,有的人跌得轻一些。如此而已!
  何自明垂著头,胡乱想著所有这些,不知道自己的茫然、寂寞与阴郁都落入别人眼里。直到一个人站到自己面前,人影朦胧地遮住光线。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到王白鹭表情复杂,居高临下地望著自己。
  接下来是很长时间的呆滞。就像鼓足了勇气准备迎敌的刺蝟,等待许久都没看到敌人,一口气泄下来,一转身,却发现威胁突然出现在眼前。何自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
  王白鹭抿抿唇,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瞪著她身边的大号行李箱,何自明沈默半天才找到话题,“……你也赶飞机?”
  “嗯。”王白鹭简单应一声,没看他。
  两个人沈默著,表面看起来就像其他互不相识的候机人一样,并肩坐著,却没有任何交流。
  良久,王白鹭叹了口气,“刚才在拉面馆时,我对自己说:走过去!如果你是最後一次看见这个人,那麽你真的可以把他忘掉了。”
  何自明看她一眼。
  王白鹭苦笑,“结果,我转了一圈过来,第一眼又看到你。”
  “……”
  “我想,你也不希望看到我吧?”
  片刻过後,何自明点点头。
  王白鹭安静地望著前方。是,她也不想看到他。这个人似乎变了很多,但无论如何,他仍是她生命中的一根刺。刚才她犹豫了半天,才终於下定决心过来。现在她觉得自己做对了,因为,她忽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过一过二不过三,所以我想也许我必须经历这麽一次……跟你面对面……”
  是的。何自明恍惚想到,他与王白鹭或者命中注定不对盘,可他们却真的从没有面对面直接产生过冲突。
  “你可能不知道,你曾经对我的生活造成多麽大的影响!”王白鹭慢慢说,“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去看心理医生。”她注意到何自明转过头来看自己,迎著他的目光,笑了笑。“……我不能相信周围的任何人。真的,我看到一个人接近我就在想他是不是别有用心,他有什麽阴谋……放在工作上,还能安慰自己说这样更谨慎……但是到谈恋爱的时候就麻烦了……疑心病太重……根本没办法认真地接受和付出感情……”
  她停下来,似乎在回忆,然後摇摇头,有点不堪回首的样子,“医生说那是留下心理阴影了,逼著我隔几天就谈一次,每次我都想到你……那时候我想治好了毛病这辈子我都不要再提你的名字……”
  她看何自明,看到他苍白平静的面孔,和一动不动望著大理石地面出神的眼睛。
  沈默片刻後,他说,“上次在电博会你其实认出我了。”
  “对。但你改了名字。”
  所以她从善如流,不必再提他原来的名字。
  何自明忽然想到在成蹊山庄,曲正彦说,你改了名字,所以不再叫你小珒了,以後就叫你自明吧……
  “……生活就是这样,你伤害别人,别人也伤害你。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跟曲正彦吵架有没有我的因素在内……”
  听到王白鹭这样说,他不由自主转头看她。
  她也转头看他,目光晶亮,“你几乎什麽都不在乎,可你在意他。我觉得如果曲正彦开始嫌弃你,你一定会很受伤,你这麽自负的人!”
  何自明把目光挪开了。
  但王白鹭知道他在听。“我没有抨击过你,可是我也确实提醒过他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也知道曲正彦那个时候的性格……所以有的时候我是故意那样说的……因为我希望也看到你被打击的脸……後来听说你走了,我还很遗憾没亲眼看到……”
  没亲眼看到你从高处狠狠摔下来的惨相!王白鹭想自己那个时候恐怕是真的很恨何自明吧。直到……
  “曲正彦去北京找过你,你知道吗?”
  何自明面具一样的表情突然有了一丝开裂,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高三上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复习正吃紧,他不告而别,一个人去了北京。可是他不知道你妈妈家住在哪里,据说是找去电影厂问,最後好像也没问到,後来只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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