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罪----春从春游
  发于:2009年0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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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准备说了吗?”尘寰也不否认,双眸一瞬不眨的直视着天雨妙华。
  “十多年前,圆月村爆发了一场疫病,村民死伤无数,而当时的医者却束手无策。”天雨妙华缓缓闭了眼睛,“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神殿为了让伤害降至最低,做出了一个残酷的决定——将所有患病的村民隔离在幽冥树海之内,而执行这个决定的人,就是慧净上师。”
  “……只是囚禁,却不救治吗?”饶是尘寰这般冷静之人,此时也不免有些动容。
  “慧心上师精通医理,他曾经寻遍千味药草,四处求访名医,只为了能找到救治之方,但最终仍是徒劳无用。”天雨妙华的语调一如往常平静,“时间拖得长了,僧众害怕被传染,渐渐的不再前往树海照料病人,就连日常的饭菜也未能按时送达,树海内的村民在衣食无着的情况下纷纷病逝,整片树海瘴气缭绕,对山下的村民造成了极大威胁,疫病恐有再次爆发之虞,所以村民们希望神殿可以帮他们处理掉林中腐臭的病尸,而神殿也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可是当慧净上师带着神殿众僧和村民一起前往树海焚尸时,却发现其间尚有人息。”
  “……”尘寰不觉呼吸一窒。
  “活下来的共有三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但村民害怕被传染,竟决定要将他们与其他腐尸一并焚烧,所幸被慧心上师及时阻止,才没有酿成一桩惨案。”天雨妙华的眸色渐黯,“但惨案最终仍是发生了……村民未经神殿同意,私自聚集在幽冥树海,要将那三人活活烧死,他们的动静太大,很快就惊动了神殿。”
  “活活烧死?”尘寰拳头紧攥,眸中满是震愕。
  “当时我年纪尚幼,本不被允许随意下山,但事态紧急,伏藏王答应让我前往树海一观究竟。”天雨妙华继续说下去,“当我到达树海时,那对夫妇已被烧成焦尸,村民们见少年哭得凄惨,一时不忍下手,只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那个少年……就是凤非罹?”
  “嗯。”天雨妙华表情平静,“我以灵犀神子的身份向村民保证,一定不会将他带离树海,村民方才同意把人交予我处置。”
  尘寰默默不语。
  “那时候凤非罹身染重症,又遭逢父母双亡的巨变,性命已在生死边缘,为了照顾他,此后半年我都留在幽冥树海,几乎是寸步不离。”天雨妙华顿了顿,半晌才继续说下去,“幸有慧心上师帮忙,他的病况渐渐有所起色,只是性子依旧极端,为了不让我离开树海,他不惜以伤害自己身体的行为作为抗议,但我知道……无论如何,树海非是我长期留滞的归处。”
  “所以你还是选择离开?”
  天雨妙华微微颔首,眸色悲悯:“我曾经回去找过他,但他早已不知所踪,现在他回来了,却是为了复仇而来,当初参与焚尸事件的村民先后遭逢血劫……这一切的罪孽皆是因我而起,自当该由我一手消弭。”
  “如果时间倒回,难道你会选择一辈子只留在他身边吗。”尘寰语调微颤。
  “这……”
  “既然不可能,就不要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尘寰的眼眸带上了一抹怒意,“如果他想要的东西你终究还是不能给,为何还要前往招惹他?”
  “尘寰,你以为现在的我,还能若无其事的继续做神殿的善师吗。”
  “只要有心,为何不能?”
  “正所谓魔由心生,我已不再是心无杂念之人,若是过不了这最后一关,我要如何向佛。”天雨妙华静静的睁开双眼,“你放心吧……同修之路,我不会放你一人独行。”
  “天雨妙华,我可以相信你吗?”尽管尘寰极力压抑内心的情绪波动,面上仍是难掩震愕之色。
  “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不信,唯有你不能。”
  “……”
  “送到此地足矣,你回去吧。”
  天雨妙华语罢转身,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我会等你。”
  几乎是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悄然融进了风里,转瞬又消逝在天地之间。
  直到再也望不见那人的影子,尘寰才倏然回身,循着山道缓缓朝神殿走去。
  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第十一章 情根(中)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犹记得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入眼却是足以使一切花木黯然失色的绝丽容颜,红发溯腰的少年圣洁得宛若天降神子……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却万万没想到原来这不过是日后所有痛苦的开端。
  凤非罹斜躺于雪白的毛毡之上,似乎正在闭目养神,月姬倚在门边魅惑一笑:“那人已在冥府之外候了整整三日,真的不用月姬带他进来么?”
  “他爱等便让他等吧。”
  “主公真是好狠的心肠……”月姬顿了顿,再开口时心念已转,“不过属下有一事不明。”
  “嗯?”风非罹眼眸微阖,语调慵懒。
  “先前是主公千方百计的要去招惹他,如今他愿意回到主公身边,不是正好合了主公心意?为何主公反而对他这般冷淡……”
  “我说过他愿意我就要答应么。”凤非罹睫扇一抖,修美的眼眸蓦然睁开,“月姬,你问得太多了。”
  “……属下知错。”月姬颜容微俯,“主公好好休息,属下告退。”
  凤非罹袖袍轻扬,再度阖上了眼眸。
  月姬自冥府主殿出来后并未立刻回转房间,而是朝着前堂的方向去了。
  楼堂前的一株古树下,天雨妙华盘膝而坐,周身宛如沐浴在圣光之中,一粒粒浑圆的白玉念珠随着祷诵经文的速度在他纤长的指间缓缓捻动,散发出淡淡的莹亮光芒。
  “天雨妙华,你要念经可以,但是不要在这里念!吵得我头痛!”
  “你叫月姬?”天雨妙华闻言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语调温文尔雅。
  “……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月姬冷笑一声。
  “我想知道这十年来,凤非罹究竟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何种境遇?”天雨妙华眉眼平静。
  “当年是你狠心抛下主公,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月姬的眼神怨毒,“你守在这里不肯离开,是吃定主公不会下令对你动手么?”
  “就算他下令杀我,也未必杀得了我。”天雨妙华淡淡的开口。
  “好大的口气!”月姬冷哼,“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看你这个和尚倒是满口胡言!喂,你当真是那个什么神子托世的吗?一点都不像嘛!”
  “哪里不像?”天雨妙华也不恼,面上表情自若。
  “出家人要剃度,你看你的头发……啧,留得比女人家还长!你到外面说你是和尚,别人肯定以为你是到处招摇撞骗的妖僧!”
  “剃度只是表象,尘缘未了,心思不净,就算剃度又如何?我蓄发不过是为了时刻警戒自己罢了。”
  “那你之前委身于主公又怎么说?难道也是为了警戒吗。”月姬不无嘲讽的勾起唇角笑。
  “非是警戒,而是渡化。”天雨妙华口吻轻渺,“此身不过是肉体凡躯,若能使他摆脱心魔,献出也无不可。”
  “喂,你果然是妖僧吧?我看你眼里根本没有什么清规戒律,满口都是狡辩!”月姬眉头一皱,顿时计上心来,“其实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也不是不可以……”
  天雨妙华尚未反应过来,月姬已然纵身入了丛林,没过多久就从林间传来了悉簌的声响。
  “罪过……”一声低喃,天雨妙华缓缓阖上了双眸。
  半晌月姬再度出现在天雨妙华面前,右手攥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唇角噙着冷笑:“喏,只要你杀了它,并且当场生吃下去……我就乖乖回答你的问题,如何?”
  “……”天雨妙华默默无言。
  “怎么?做不到啊?亏你口口声声仁爱渡化!连这个都做不到的话……你凭什么去渡化主公?”月姬笑得异常冷酷,“你不知道吧?这里曾经荒无人息,连火种都找不到……要填饱肚子只能这么做,主公也不例外哦。”
  天雨妙华的眼睫陡然一颤,再睁眼时眸色依然平静:“……给我。”
  “喂……吃不下就不要勉强呀。”月姬把兔子递了过去,嗤嗤笑了起来。
  属于小动物特有的温热仿佛透过皮肤渗进了血脉,天雨妙华看着在掌中扑腾不止的雪白兔子,神色带着几分黯沉。
  “……我的耐心有限,你到底决定了没有?”
  天雨妙华不动不语,内劲催发的瞬间,手中的兔子已然变成了死物。
  “啧……你还真下得去手。”
  天雨妙华红唇微启,缓缓咬在了兔耳处……雪白的绒毛摩挲着面部敏感的神经,入口的腥味渐浓,鲜血沿着唇角渗下,一滴一滴砸在雪白的外衫上,晕开了片片殷红。
  月姬倏然笑了起来:“你当真不愧妖僧之名……出家人不是五蕴皆空吗?现在这样算什么?”
  “你的条件我已经履行了,那么你的承诺呢?”天雨妙华的面色分毫未变。
  “告诉你也无妨……”月姬别有深意的瞥了他一眼,“主公根本没有离开这片树海,你之所以找不到他……是因为主公被人囚禁了。”
  “……此言何意?”
  “这座冥府原先不叫冥府,而是当年你和主公一起居住的地方……我说的没错吧?”
  “你想说什么?”
  “现在主公身边的部属……当然,包括我在内,并非一开始就是主公的手下呀。”月姬不紧不慢的继续说下去,“我们和主公一样……都是被人虏来的,那人武功极高,可是生性残暴,他终年躲在暗无天日的树海深处,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折磨我们,并以此为乐,我们每时每刻都想着要如何杀他……但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此人是谁?为何我从来不曾听闻?”
  “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许他根本不是人,他根本就是畜牲!”月姬的眸光乍然变冷,“主公花上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学会了他的所有武艺,最后成功将他斩杀刀下……我们曾经发过誓,只要谁杀了那个人,谁就是我们的主人——这就是幽冥树海的真相……现在你满意了吧?”
  天雨妙华唇角微颤,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十二章 情根(下)

  正当气氛陷入僵持的时候,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从楼堂里匆匆忙忙出来,在月姬耳畔低语。
  “我不是让你们把酒藏起来了吗?!”恼怒的斥喝一声,月姬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具体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那现在要怎么办?”黑衣人支支吾吾的低下头。
  “饭桶,一群饭桶!”月姬冷哼一声,转身就往主殿去了。
  凤非罹的门外站着黑压压的一片,月姬视若无睹的推门而入,一阵浓烈的酒味顿时扑鼻而来。
  “主公,你没事吧?”月姬快步走到白毛毡前,摇了摇凤非罹的肩头,“主公……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毛毡上的人依旧维持着斜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双眸虽是闭合的,眼睫却颤抖得厉害,呼吸也急促莫名,似乎是陷入了沉沉的梦靥之中。
  “药呢?为什么不给主公喂药?”月姬难掩眸中怒火,质问的时候语调不耐。
  “药在这里,可是……”手捧药丸的人不觉面露为难之色,“主公昏迷不醒……我们不敢冒犯。”
  “……拿来。”
  月姬接过药丸,俯身凑到凤非罹耳畔:“主公……得罪了。”
  手指捏住下颚撑开唇瓣,月姬将药丸塞进凤非罹口中,随后缓缓松手。
  凤非罹仍是不动不语,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在一旁观视的黑衣人迟疑着开口:“药丸若是无法吞咽……恐怕无法发挥功效。”
  “不如让我来吧。”蓦然一声轻叹,天雨妙华姿态从容的穿过人群走了进来。
  “你这个妖僧……谁让你进来的?出去。”月姬的面色越发难看了。
  天雨妙华置若罔闻的继续前行,步步沉稳。
  一旁众人想要拦阻,只不过手刚刚按在刀柄处,即被一股无形的重压制住,根本拔不出刀来。
  “他面色潮红,且气息紊乱,应是心脉俱损,若不及时救治,后果难料。”
  天雨妙华淡淡的一句话,却成功迫使月姬将已然抽出的长剑用力按回。
  没有理会周围众人怀疑的目光,天雨妙华一派从容的伸出右手,放于凤非罹的心口处缓缓施压……
  随着温暖的气流一点一点渗进血脉,凤非罹的呼吸渐趋平缓,紧蹙的眉头舒展的同时,因血流不畅而引起的潮红之色也慢慢淡去……直到白皙的面颊布满了层层细汗。
  月姬先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后又被天雨妙华的动作惊得双目圆瞪。
  “可恶!妖僧你做什么!”
  众人面色俱变,天雨妙华却不甚在意一般把手托在凤非罹脑后,红唇压上去的同时用舌尖轻撬牙关,缓缓施力将药丸送入他的喉间。
  “咳……”
  猛地自梦魇中清醒过来,凤非罹一掌推开压在身上之人,兀自咳嗽不止。
  “你醒了。”天雨妙华说着,轻描淡写的退开一步。
  “……是你。”凤非罹眼眸微阖,眼神刺骨冰寒。
  “你我不能成为朋友么?”也许是他眼中的恨意太过明显,天雨妙华不觉一声轻叹。
  “……天下间唯有你不能。”
  “为何?”
  “因为没有必要。”凤非罹口吻淡漠,“早在当年你选择放弃的那一刻,你我之间就已划清界限,如今又有何情分可言。”
  “过去是我伤你至深,你愿意给我赎罪的机会吗?”
  “天雨妙华,你实在天真得可爱,你不知这是对我更大的侮辱吗。”凤非罹不觉低笑出声,“十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善于玩弄人性,不管对任何人你皆是同样!”
  “此言何意?”
  “从你口中说出的字字句句都是一柄双面刃……你要渡化他人不过是为了让人感激你,好成就你的修行大业!”凤非罹语调嘲讽,“灵犀神子向来不做无益之事,而我再也不会接受无端之情,你立刻从我面前离开!”
  “……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处罚我。”天雨妙华终究还是无奈。
  “哦?这么说来……无论我要求什么,你都愿意给我吗?”
  “只要我能做到。”
  “放心……这件事你绝对做得到,但看你愿不愿意而已。”凤非罹漫不经心的躺了回去,语调困倦。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爱我——就像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子,而非是以救赎者的身份在高处看着我……”
  “世俗之爱吗。”天雨妙华的眸中闪过一抹困惑。
  “没错……”凤非罹笑,“只要你能做到,我便愿意随你长伴青灯古佛,如何?”
  “此言当真?”
  “就算我骗你又如何?这是一次机会,不是吗。”
  “……”
  究竟何谓真正的魔障?天雨妙华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口诵救苦救难的经文偈语,对世尊之慈悲为怀奉行如一,便可以真正做到渡化众生了吗。
  所有贪恋皆由人心幻化而出,人若无偏私,何来隙缝让欲念侵入?不经苦难、不曾提起,又如何能明白个中真意?曾经以为只要态度足够坚决,就能斩断一切尘缘纷扰,却偏偏事与愿违。
  纵使不再相见,心中的牵绊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滋长……既是如此,当初又何必一心执着的想要斩断?
  人生而为人,也许就必须经历悲欢离合,尝遍爱恨情仇,才能彻知佛理;不曾提起的情感,要如何学会放下?
  若不能真心爱他,又谈何理解与渡化?他心心念念想要的从来不是施舍的怜悯,说到底……情感必须要彼此站在对等的立场上真心相待才有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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