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希回国的事情,并没有通知自己家人。直到在街上被看见,他的家人就要他回去,他说什麽也不肯。後来有一次,被他的家人发现他和我爸在一起,当场暴跳,拿起凳子就朝我爸砸过去。是子希帮我爸挡了下来,手臂骨折,被送进了医院。
经过这件事,子希和家里彻底决裂。我爸觉得很歉疚,子希为了他付出了那麽多,失去了那麽多。而他自己,还有著名义上的妻子。每次我的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过来,子希就不得不暂时到外面躲开,有时候一躲就是好几天。
我爸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子希,就和我妈商议离婚。我妈觉得这样不太好,而子希也不同意。子希说,他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因为他而失去现在拥有的任何事物。他还说,他真的不介意,他只想看到我爸好好的。我爸说不过他,而且顾虑到我和少怡,也就放弃了离婚。
但是,子希他……我说过他的个性很强。虽然从没有对我和少怡发过脾气,但是他发怒时的样子,我看到过。他和我爸吵架,每次一吵就会说著和之前截然相反的话。他责怪我爸竟然就这样结婚,把他置於什麽立场。
我爸心里有愧,从来不反驳。但他越是这样,子希就吼得越凶。他说,『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你让我失去了那麽多,你让我变成现在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所以,我绝不会放过你。因为你是我最最喜欢的人,也是我最最痛恨的人』。除此之外还会说很多很多难听的话。
但每次吵完了,过了那阵子,他就会向我爸道歉,说不应该讲那种话,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我常觉得,子希好像有精神分裂。一个他,深爱著我爸,另一个他,对我爸恨之入骨。我爸也是明白这些的,所以他很累,尽管很累却还是不愿意放弃子希。他是认为,现在这种局面既然是自己的责任,那麽他就应该承受,再苦再累也要承受。
不过,虽然他的决心很坚定,有时候还是会难过,难过到忍受不了。如果不是到了忍受不了的地步,他一定不会对我说那麽多。向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小孩倾诉心中的苦痛,後来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丢脸的经历。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麽痛苦的样子,那样子,就好像他快要活不下去了似的。我真的以为他会死,觉得很害怕很害怕,哭著问他,不要这样好吗?你觉得这样幸福吗?他告诉我,幸福,一种自甘堕落的幸福。
他们两个就是这样,明知道前方没有光明,也坚持要在黑暗中走下去。不管跌倒多少次,不管伤得怎样头破血流,都不会放开对方。这条自甘堕落的幸福之路,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完美主义 76
说到这里,尉少君停了下来,像是为了给对方一个整理的时间。
在这安静中,毕行细细研读著刚才听见的「幸福」,那种幸福……
「然後,还有我妈。」很快,尉少君又接著说了。
「我妈是个非常专制的人。对於从小就作为佣人的女儿而陪在她身边长大的萱姨,她极度的严苛,不允许萱姨做出任何她不认同的事。小时候,萱姨觉得自己身份低微,而我妈的气势又那麽强,所有靠近萱姨身边的人都会被她赶跑,不管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萱姨对我妈既感激又无奈又惧怕,也就一直由著她了。
但是随著渐渐长大,我妈的专制让萱姨越来越觉得透不过气。她开始试著从我妈身边逃开。但是无论她逃到哪里,最後都一定会被我妈抓回来。这样反反复复,萱姨快要被逼疯了,结果她选择了自杀。
当然她没有死成。她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妈一会儿大骂她是笨蛋,一会儿又抱著她哭,哭著说,『不要再想著离开我,以前让你难过的那些事真的很对不起,你不要怪我,一切只是因为我太喜欢你』。
萱姨什麽也没说。自从那次之後,她就再也不试著反抗我妈了。无论我妈说什麽,她都一一照做。她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偶,我妈就是人偶师,控制著她的每一个举动,掌握著她全部的未来。
我问我妈,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我妈的回答是,有什麽不好的,现在萱姨和她在一起,也不再想著逃跑,这就比什麽都要好。但是我想这只是我妈的逞强。以前的萱姨,虽然会忤逆、会让我妈生气,至少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而现在,我不确定她还是不是了。也许她心底也是喜欢著我妈的,但是,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当我妈看著这样的她,听著她对自己一一附和,唯一的心情真的只是幸福吗?这样子真的幸福吗?」
「少君……」毕行隐约听见电话那头沈重起来的呼吸声,不禁感到担心。
想要对他说些什麽,就在这时,车子停下来。
机场到了。
直到下车後,毕行仍在考虑这时候应该说些什麽,却又实在不知道能说些什麽才好。
第一次,尉少君将心情这样掏出来与他分享,这麽深刻的,这麽坦诚的。
本来这是一直很期待,也应该很开心的事,然而一时之间,他竟然毫无主张该如何应对。
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吗?
想著,他无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候机大厅门。迈脚,准备往那边走过去,忽然却又停了下来。
「明明前面是黑暗的,却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其实是光明的,只是自己没有看见;明明眼泪很咸,却给自己倒一杯牛奶混合著喝下去,说这是甜的;明明在往地狱不断下坠,却高举著手说我在飞往天堂,我很幸福……我的身边都是这样的『幸福』,可是这种幸福我不喜欢,也不想要……」
这时候,尉少君的声音再次从听筒那头传来。大概是经过刚才短暂的调整,他的呼吸声听起来稍微平静了些。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所以你要承受我的憎恨』,『因为是为了喜欢的你而哭,所以你要为我的痛苦感到愉悦』,『因为喜欢,所以不择手段也要控制你』,这样的喜欢我也不想要……就算得到这样的喜欢,也不可能得到幸福,我一直是这样认为。
所以我总是站在高处,觉得这样就可以客观地看著脚下。看著一个个『幸福』在那里哭著傻笑,我对自己说,这些都不是我要的。我要的不是这样。
然而我越看,就越觉得我什麽都不想要。如果轻易要了,可能就会变得和我看见过的那些『幸福』一样。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什麽都不要。
回头想想,完美主义的人或许其实是我。」
「……」
完美主义 77
「……」
「我就这样看著,看得越久就越觉得可怕,我干脆闭上眼睛。我不看,我也哪里都不去,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事了。
然後,不久前,我感觉到有什麽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睁开眼睛看它,只是觉得很温暖,所以我让它牵著我,让它陪我站在那里。我觉得这样就好。我喜欢在我什麽都不看的时候,有它牵著我的感觉。
直到它跟我说,它要松开我的手了。我吓了一跳,赶紧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它的背影。它的背上写著四个字,最後送给我的四个字,告诉我说,你要幸福。」
「……」
「幸福……没有了它,我要怎麽幸福?」
喃喃地这样说著,尉少君的声音变得比一开始更加沙哑,也更加轻而模糊,像是在极力忍耐著喉咙里翻滚的什麽。
「我已经……再也不能闭上眼睛了,我已经看到了我想要的,我再也做不到把它无视。虽然它只剩下一个背影,可是我真的不想放弃。我想追上去,跟它说不要走,我还想要跟它牵手,无论把我带去哪里也没有关系,我不想再一个人站在那里……」
「……」
毕行静静听著,有一瞬间想要说对不起,却还是没有说。
虽然很明白,是自己,害这个倔强的人变得这样软弱。但是,不能够为此而道歉。
如果道歉,对不起的是彼此的心。
「就算再也回不到高处,可能会变成像那些一边哭一边傻笑的样子,我也已经停不下来了……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少君……」
「我真的很喜欢你,只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最幸福,别的什麽都比不过……」
「……」
「我该怎样才能把你留下来?我不想你走,可是我不能……我不想说『因为我喜欢你,所以请你为我留下』。要我使用这样的咒文,我做不到。也许将来我可以做到,但是现在,还不行……」
「……」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还有什麽别的办法能够让你留下?还有什麽……」
「你的笑。」
「我的……笑?」
「嗯。当我叫你的名字,你笑著看向我。」
「什……」
猛然意识到什麽,坐在机场大厅外阶梯上的尉少君迅速从膝盖上抬起头。视线的正前方,大约十米之外的距离上,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那个人就这样站著,也不招手,不做任何动作,只从电话中送来轻轻一声:「少君。」
「……」
其实那一刻,尉少君以为自己一定会哭的。但事实却是,他笑了,非常不可思议地,竟然真的笑出来了。
他笑著站起来,然後拔足狂奔,直冲而去。
除了要立刻跑到对方面前去这件事,其它什麽事都不愿意也不能够想。还没来到人的跟前,已经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
虽说毕行够高,但是尉少君也不矮。
因为冲击力而连退了几步,站住脚後,毕行张开双臂回抱住尉少君。
不若昨晚抱得那样紧,但是这一次,不会再放开了。
「毕行。」尉少君耳语般地轻声唤道。
「嗯。」
「毕行。」
「嗯?」
「你幸福吗?」
「很幸福。」
「幸福就好。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幸福……」
说著,尉少君赧然地笑了笑,「真糟糕,我竟然这麽快就可以用了。」
「……」
久久没有听到毕行接话,只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下滑,压得很低,脑袋几乎要钻进自己胸口去般地,尉少君不禁疑惑:「毕行?你怎麽了?」
「不行了……」
毕行闷闷的声音从他的胸口传上来,「太开心,现在就想大声告诉全世界……」
「呃,不要冲动。会把保安引来的。」
话虽如此,其实两人现在的状态,已经惹来了相当的瞩目。
终於,毕行稍稍从尉少君身前退开,然後牵住他的手,转身就走。
已经决定再也不会放弃这只手的尉少君,就这样被他拖著走。就这样走下去,去哪里都没有关系。
完美主义 78
因为在决定回挪威的时候,就已经将Angela给辞退,所以来到毕行住处的尉少君,非常遗憾地没有了美餐可以享用。
虽然毕行说,过两天就再去把Angela给雇回来,不过,那也是今天之後的事情。
今天,吃不到现成的,又不愿意在外面吃饭,只想两个人,於是尉少君痛下决心,自己下厨。
来之前已经去超市买好了无需加工的食材,然後尉少君将厨房占领。一小时後,再将厨房物归原主。
这是毕行第一次吃到尉少君做的菜。要说味道,其实很一般,只能说不至於难以下咽。毕竟尉少君只有些纸上谈兵的功夫。他看子希做饭看过无数次,自己下厨的次数则寥寥可数。
所以应该说,他经手出来的食物,能够不焦不黑,已经相当不错了。
佣人没有了,饭吃完後就要自己收拾碗筷。
在水池前,尉少君拿起一个盘子,毕行拿起一个盘子,搓、搓、搓。
过了一会儿,尉少君忍不住了,回头向站在自己身後的人表示异议:「你想帮我洗碗,我感激不尽。但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姿势?」
毕行不答话,趁这个机会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你这……」尉少君忍无可忍,使劲想将那两只从背後环住自己的胳膊格开。然而他越用劲,毕行也越用劲,将双臂越收越紧。
不久後,厨房中传出怪叫:「哇,洗洁精弄到我脸上了!臭小子,你给我滚出去!」
「……」
喧闹结束,两个人还是老样子,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看电视,说说话。
「有一件事我必须对你说。」忽然说了这句话的毕行,脸上露出罕见的凝重神色。
尉少君心里不禁咯!一下,条件反射般地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但是,应该不会有问题,已经再没有什麽能成为阻碍了。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後点点头:「嗯,你讲。」
「圣诞时候我回挪威,那个人……」
毕行顿了顿,还是说清楚,「我叫做父亲的人,去世了。」
「什……」尉少君惊讶地眉头一抖,「怎麽会?」
「我不是十分清楚。据说是从前几年开始身体状况就不是很好,又不肯好好休息,坚持工作,身体终於撑不下去。」
「那这样的话,说是要你回去过圣诞的事情……?」
「我回去的第二天,他就去世了。我想应该是他在弥留之际,希望见我最後一面,所以叫那两个人过来把我带回去。」
「但是那两个人找到你的时候,为什麽不当时就把这个情况说出来?」
「大概也是没想到这真的会成为最後一面。而且,就算他们告诉我说那个人病重了,对我也没有什麽……」
「不是完全没有影响的吧。」
尉少君肯定地说完,叹息般笑了一笑,「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哪怕再没有感情,一旦连结在彼此血液当中的那根线断开了,还是会痛的。」
「……」毕行没有反驳。
因为是事实,再反驳就只是自欺欺人。
「好了。」
不想就此纠结,尉少君将话题向下牵引,「你接著说吧,还有别的什麽没有?」
「嗯。他的丧礼之後,那两个人……就是那天你看到的,他们就要求我回去,不要再留在这边。」
「是他们两个要你回去?为什麽?」
「进入集团总部。至於这边,他们打算另外派人过来。因为那个……」
看得出来毕行经过了很一番挣扎,才相当勉为其难地换了叫法,「父亲去世了,他们就希望我能回到总部,和他们一起协力,经营家族的事业。」
「呃?」
尉少君不禁一愣,思绪飞速转动,「这麽说,你突然决定回挪威,也有这一方面原因?」
「有。算是一个契机,但不算最主要原因。」
「所以,你干脆就不告诉我?」
「嗯。」
「是吗?」
尉少君微掀了一下唇角,「是怕我听说了那件事之後,可能会对又一次疑似遭到逼迫的你产生同情?看来你的决心真的下得很彻底呢。」
「……」
「好啦,别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我随便说说的,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
尉少君笑著眨眨眼睛,随即转口,「另外我想问一下,那两个人,是你父亲的正妻所生的吧?」
「是。」
「唔……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尉少君沈吟著,摸摸鼻梁,「我这样说你不要见怪。因为就一般情况而言,私生子通常都会受到排挤。但是他们两个,却极力要求你回去跟他们一起……那位妇人呢?曾经利用你母亲逼迫你离开挪威的人,她对此难道就没有意见?如果说之前是碍於你父亲,但现在你父亲既然不在了,我以为她是一定会千方百计把你赶出去的。」
完美主义 79
「没有错。直到现在她还是这样想。」
嘲弄地说完,毕行顿了顿,缓缓摇头,「不过真正论到地位,她只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在家族方面,事业上,她没有说话权。而她的两个儿女,就掌握著最大的说话权。他们说要我回去,那麽她也没有立场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