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检皱眉想著仲师弟怎麽能够总是这样笑著,也就随他去了。
两人出了门,陆检拿出一张黄纸折了一只符鸟,右手掐诀,闭眼在心中默念咒语。顷刻,那符鸟渐渐动了起来,头微转,低下後啄了陆检的手背一下。陆检睁开双眼,用力往隐山方向一抛,符鸟便翅膀扇动飞了过去。
仲欢轻笑起来,“师兄你就这麽肯定那妖怪还在山里?都过去一夜了。”
陆检嘴角一扯,“我追了他们一个月,看他们逃跑的方向,目的地就是隐山。”
“他们?”仲欢收回了笑容。
“嗯。”陆检将罗盘对著隐山,转动内盘,仔细看著,“有两个妖怪,其中一个半个月前被我打伤了。”
仲欢不说话了,陆检奇怪地看向他,只见他抬头望著隐山,脸上没有了平时总挂著的笑容。
“来了。”仲欢忽然说道。陆检抬头望过去,远处符鸟正晃晃悠悠飞回来。他举起手背,符鸟便落在上面,头左右转动点著翅膀,已是有点皱了,陆检抬起来闻了一下符鸟,淡淡道:“被发现了。”
“什麽意思?”仲欢不解。
陆检手掌一收一捻,符鸟便烧了起来,化灰落在地上,“这符鸟上有狐臊味。”
“所以是狐妖?”仲欢语气有点急起来。
陆检不解点头:“两个都是。”
仲欢却轻笑起来,“那我们走吧。”
眼看隐山便在面前,三条羊肠小道蜿蜒通向山里,两人停了下来,就听一女子的笑声传来,两人不觉回头,却见一女子裸著上身跑了过来,见到他们之後便停了下来,对著他们做出媚态。
两人见那女子容貌丰美却做出这种大胆行为,不觉哑然,面面相觑。
“秀儿──”一男子气喘吁吁追了过来,一把拽住那女子,把衣服往她身上披。那女子挣扎不已,脸上现出厌恶,男子硬用衣服包住拿女子的上身,猛地抱住。
这才抬头看向陆检他们,满脸通红颤声道:“这……对不住两位,拙荆失态了……”
陆检和仲欢对视一眼,尴尬道:“不,不……”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仲欢抬手搭住陆检肩膀,轻按了下,对那男子道:“这位大哥,夫人是得病了吗?”
那男子叹了一口气,“拙荆进了山回来後就说不舒服,大夫看了说只是吹了山风,头痛复发而已。也不知怎麽的昨夜就开始哭闹,又哭又笑的,还不认得我了。今晨一大早起身後,突然就脱了衣服往外跑,我在後面追到现在。”
“夫人是几时进的山?”陆检突然问道。
“昨天。”男子抱紧了挣扎的女子回道。
陆检低下头沈吟了一会,转头看向隐山,仲欢面无表情,却是看向陆检。
“我现在便带拙荆去看大夫,两位再见了。”男子说著点一点头,便将女子抱了起来,转身走了。
看著那人走远,两人怔愣了一会,陆检走到中间那条路前,正想从袋囊中取出罗盘,不妨旁边仲欢伸出手来按住他的手。
他奇怪地看向仲欢,却见仲欢摇了摇头。
陆检大奇,“这是……”
仲欢对他一笑,“跟著我走。”说完便向右边那条路走去。
第五章
隐山不高,胜在 “清幽”二字。
满山的苍松古柏,灌木丛生,绿荫蔽日,不见阳光。怪石嶙峋,中有一岩石突兀,岩下滴水,风吹作响。
过了山腰,便见一瀑布,顺涧急流飞坠,水声高低相间,水雾迷茫。下有一湖,方圆十余里,接著瀑布处水花飞溅,到岸边已是平静如镜,水深如黛。
陆检跟在仲欢身後,两人正穿过一片竹林。只见修竹万杆,铺满山道,风吹叶舞,绵延向前。他却无心欣赏,愈走心下便愈发惊疑,仲欢一路上虽还是满脸笑意,却不发一言,轻车熟路领著他走在前面,偶尔回过头来示意他。
妖气越来越明显,陆检皱紧眉头,走前几步,就见前面一亭子,紧靠岩壁,飞檐挑出,依稀可辨“仰浩亭”三字。右边有一洞,洞口直立,高约九尺,树叶悬垂,旁边壁上刻著摩崖浮雕,佛像庄严,下方文字已是漫漶不清。
仲欢径直走进亭里坐下,向陆检挑一挑眉,陆检不明,他就轻笑起来,“这就是那俩狐妖的住处。”
陆检讶然:“你怎麽知道?”
“这个嘛──”仲欢拖著音调,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突然坐正身体,严肃道:“师兄难道看不出来我也是妖怪吗?”
陆检皱眉,这才细细打量起仲欢来,面容清俊,属中上之姿,只有一双大眼顾盼流转,神采飞扬。不可能,仲欢身上根本就没有妖气,而且仲师叔怎麽说也是掌门当时最看好的弟子,怎麽可能?但是,仲师叔一家人为什麽要住到离茅山这麽远的地方来?而且这麽多年都没有回过茅山?难道……
“你……”陆检迟疑了,眼神开始动摇。
“哈哈哈──”仲欢终於绷不住了,以手捶桌大笑起来,“师兄,你……”他用衣袖扫落飘到石桌上的一片竹叶,慢慢说道:“果然有趣。”
陆检微恼,看著那片竹叶慢慢飘落,淡淡道:“是吗?”突然反手拔剑,挡在身後。
“叮”的一声轻响,一道白光撞在剑身上,落在泥上,消失不见。
仲欢腾地站起身来,笑容尽收,瞪著陆检身後。
陆检转过身,便看到一人站在不远处。白衣翩然,容貌研美,双眼细长,正是那两个狐妖中其中一个。
那狐妖看了仲欢一眼,皱起眉来,又看向陆检,冷笑道:“道长还真是有耐心,追了我们一个月,打伤我二弟,还追到这里来了。”
陆检正色道:“尔等妖孽为非作歹,贫道自有责任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那狐妖嘴角抽动,怒气上升,周围强风突起,吹得地上的落叶索索动起来,飞向陆检。
陆检微错开右脚,左手掐诀,口中默念六丁护身咒,在周身张开结界,那些落叶移到脚下时便顺著结界的轨迹转开。
妖狐瞪著眼睛看著,冷笑一声,反手一招,身後岩壁上的大石块便纷纷滚落,挟著强风向陆检而去。
陆检退开一步,单手结印,默念巨木咒,身前地上摇动,泥土破开,一棵大树拔地而起挡在陆检身前,那些大石撞在大树上,发出巨响。随後大树便化为白光消失,只剩陆检脚前一堆石块。
“好!”仲欢一声叫喊,抚掌赞道。他竟已又坐在石椅上,好整以暇似看戏般以手肘撑在石桌上。
陆检不为所动,沈著脸看著狐妖,那狐妖恨恨地瞪了仲欢一眼,又瞪回陆检。
陆检低头看著石堆,扯开嘴角,淡淡道:“轮到我了。”
那狐妖一听,脸色突变。
陆检左手四指微弓,大指押定藏甲,掐了个妖雷诀,口中急念五雷咒:“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混一成真。五雷五雷,急会黄宁,氤氲变化,吼电迅霆,闻呼即至,速发阳声,急急如律令。”
那狐妖後退了一步,他知道五雷咒的厉害。
亭中仲欢脸色也变了,站起身来。
狐妖瞪向仲欢,破口大骂道:“仲欢,你这混小子见死不救吗?”
隐隐听得雷声渐起,“师兄!”仲欢著急奔出亭外。
陆检耳听得两人的话,已知两人相识,无奈五雷咒已念出,贸然收回恐会反噬自身。
那边仲欢站定,急忙从身上摸出黄纸,咬破手指以血画符,左手掐诀念咒,燃烧後抛向天上。陆检一愣,已是明白仲欢意图,将手上剑插入地上,结印急念巨木咒,大树破土而出後,拿出黄纸快速撕出人形,以手点符结印念幻身咒,将符贴在树上,随即退开。
两人做完这些不过顷刻。
大雨突降,电闪雷鸣,天边巨雷滚过,轰隆隆一道闪电劈了下来,五声巨响,白光亮起,那大树便被炸为两段,倒地冒出黑烟,随即消失。
大雨还在下,三人衣衫尽湿,你看我我看你,仲欢哈哈笑起来,招手让两人进亭子避雨。
石桌边陆检与狐妖对坐,仲欢坐在中间。
狐妖瞪了陆检一眼,低头拧起自己的衣袖。陆检脸色苍白,低头轻咳起来,仲欢转头关切问道:“师兄可还好?”
陆检按住心口轻笑,“无妨。”将剑平放於身前,用布慢慢擦拭。
仲欢皱起眉来,那狐妖怒道:“你怎麽不问我怎样了?”
仲欢看向他,仔细打量後嘴角一挑轻笑道:“看你的样子就知只是受了惊吓,还是你想要我给你念个收魂咒?”
狐妖噎住,一会又问:“是你带他来的吗?”
仲欢笑眯眯点头。
狐妖一拍石桌,“为什麽?”
仲欢却不回答,反问道:“不语在哪里?”
“不语?”狐妖皱眉,眼神闪烁, “你问他干什麽?”
“我和师兄在上山之前遇到一个女子,裸露身体做出媚态,听她丈夫说是昨日上山之後返家才这样的。”
狐妖瞪大双眼,“难道你认为是我们干的?”
仲欢点头来,“因为你们素行不端啊。”
“你……”狐妖气得说不出话来。
仲欢摆摆手,轻笑道:“据我所知,这隐山可就只有你们两个妖怪了。”
狐妖瞪了他一回,问道:“那女子还有什麽症状?”
仲欢看向陆检,侧头想了一想,说道:“好像是又哭又笑,连她丈夫都不认识了。”
狐妖想了一会,问道:“那女子是不是容貌非常?”见仲欢点头,狐妖吐出两个字:“猖鬼。”
“猖鬼?”仲欢不解反问,陆检身体一颤,自己虽然没有遇过,但以前听师父说过,怎麽就想不到那里去?
狐妖看两人反应,嘴角扯开冷笑:“猖鬼是种山鬼,其性最淫,喜欢纠缠美貌女子,女子被缠上後,不认亲人,哭笑无常,且动辄裸体。”
“症状倒是符合。”仲欢点头接道。
狐妖大怒:“就为了这种事你把他带到这里!”他指著陆检。
陆检“啪”地把剑按在石桌上,“一个月前,我路过庆英县,听人说起县令钱大人家独子突发大病,神智迷糊,旁人皆医治不得。钱县令便悬赏请人,後说有一道友言县令公子是妖怪缠身,取了赏金进府捉妖,钱府大乱。半个时辰後,又有一道友自请捉妖,期间钱府府门紧闭,钱家人都在府门外等。”
陆检停下,平视狐妖,狐妖被他看得身体微微往後仰。
仲欢奇怪地看著他们。问道:“难道那县令公子是被他们缠身?”
陆检继续说道:“我行路途中常有听闻妖怪行恶,那次听闻有两道友进府捉妖,觉得奇怪,这样大的动静,想那妖怪法力不弱,便想去相助。谁知进去一看,府中狼籍一片,哪是两位道友,却是两个狐妖。”
仲欢怔愣了一会,忽然拍桌大笑起来。
第六章
仲欢笑了一阵,看那两人看著自己,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用两手压住眼角,“你们……你们这是……”嘴角又有咧开的趋势。
那狐妖瞪他一眼,哼道:“不语那小子就和你一样,总是气我。那次我气极教训了他,就和我闹起别扭来,说要和我比试一番,而我们又正好庆英县附近。”
“哈哈 ──”仲欢又笑起来,转头问陆检,“就这样,师兄就追了他们一个月?”
“不止如此,”陆检摇头,“他们不只骗了钱县令一家,在我行路途中,已经听到好几宗男子发病,便有两位道友去收妖的传闻了。”
“哈!”狐妖轻笑一声,凉凉道:“那是他们活该,那些公子哥们平日里作威作福,欺压乡民惯了,怎能不给他们点教训。”
陆检眉头蹙起,“我察看过钱公子,他是受了迷魂术,失了魂魄。”
“这个……”狐妖干笑,左右张望,站起身来,抖抖衣袖,“不这样做又怎能显出我们的手段?”
陆检皱起眉,嘴角紧抿,与那狐妖互相瞪视。就算那些公子们行为不正,稍微教训一下便可,却不应该用妖术收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受那等煎熬。
“我说,这也不是什麽严重的大事。”仲欢敲敲石桌,“虽收人魂魄确有不对,但不语也曾被师兄打伤,依我看,这事便这样算了吧。”
陆检听罢沈吟一番,也就放开了,点下头。
仲欢笑颜逐开,指著狐妖介绍道:“他是胡不言,他那二弟叫胡不语。”
陆检抬手一礼道:“陆检。”
“陆检……”胡不言重新坐下,嘴角一挑,“路捡吗?”
陆检愣住,路捡吗?自己的身世,十岁那年师父方对自己说过,说是师父好友临终托孤。而这个名字,他从来便没有解释过,自己也总是认为师父起这个“检”字是希望自己能自行约束,品行端整。
难道不是这样?这个念头一起陆检心生恐慌,不会,师父怎麽会骗自己?他摇了摇头,想压下心中的疑惑。
仲欢看陆检这样,脸上闪过惊愕,随即黑下脸来,轻骂道;“胡说什麽啊你!”
胡不言眼神转动,看著两人,轻笑道:“他打伤我二弟,我可没说就这样原谅他。”
“既然这样,便无话可说了,师兄我们走吧。”仲欢站起身来,看著还在发愣的陆检,眉头蹙起,“师兄?”
“啊?”陆检回过神来,见仲欢担心地看著自己,勉强笑道:“什麽事?”
仲欢蹙著眉头打量著陆检,见他心神恍惚的样子,几缕头发落了下来贴在脸上,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下巴更加瘦削,与之前坚强稳重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看向亭外,亭外雨已住,雨水顺著檐瓦断续滴下,回过头来说道:“没什麽,雨住了,我们走吧。”
陆检听了也就起身,看向胡不言,胡不言笑容渐止,面容平静看著他们。
两人作了手势以示告辞,抬脚便走,胡不言突然说道:“不就开个玩笑,仲欢你这麽紧张干什麽?”随後一笑,“想不想知道怎麽整治那个猖鬼?”
仲欢回过头来,见胡不言坐在石椅上伸了个懒腰,细长的眼睛笑得快看不到了,便问道:“怎麽治?”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人。”胡不言向他招手。
仲欢看了陆检一眼,走了过去,胡不言趴到他耳朵边,陆检便见仲欢蹙起眉来。
“一定得这样?”仲欢问道,胡不言嘿嘿笑起来,点头。
“好吧,那我们走了。”仲欢拍拍胡不言肩膀,走到陆检身边,看陆检疑惑地看著他们,就对他一笑,“走吧。”
“诶?再等一下!”等两人走出亭子几尺,胡不言突然又叫住他们,喊道:“如果我真做了什麽不合天理的事了,你要怎样?”
仲欢停住脚步,面色阴沈转过身来,“那我便只能大义灭亲了。”
胡不言脸色突变,与仲欢对视良久,两手一伸便倒在石桌上。
仲欢面色不变,挑一挑眉毛,转身与陆检继续走。
亭内胡不言坐起身来,看著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却听到仲欢的笑声传来。
两人穿行於竹林间,竹叶苍翠欲滴,簌簌摇曳,不时有水珠落在他们身上。
仲欢与陆检并肩走著,不时转头,看他落下的几缕头发已被捋了上去,嘴唇紧抿,眼光坚定,目视前方,步履轻健,已是恢复平日模样,却是看不出什麽来。
仲欢看向前方,开口道:“我是十岁那年认识不言和不语的。”
陆检不解看向他,怎麽突然说起这个?
仲欢瞟了陆检一眼,又将目光投注到前方,轻笑道:“也是那时,我才知道自己也是个妖怪。”
陆检大惊,睁大眼睛看著他,他却只是笑,并不回看他。陆检想起前几次被他戏弄的情景,认定仲欢这次也是开他玩笑,嘴角一扯,淡淡道:“是吗?”
仲欢一愣,随即苦笑道:“你不相信?”
陆检点头:“你身上没有妖气,而且……”他上下打量仲欢,却是没有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