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上前立刻扶起,“公主?!”
整个侍郎府炸成一锅粥,文北影拎着壶酒,悄悄溜出人群,自斟自饮,心里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只是没料到,红白一线间,夜里便从宫里传出公主因兴奋过度心脏骤停抢救无效已经离世的消息。
居然就这么过世了?在最开心的时候。
文北影从未想过会出现这样戏剧化的事情,倒有些同情起这个公主来,脸色黯淡,茶饭不思,一味喝酒,看在旁人眼里却是至情至深。
文老爷怕刺激儿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小声劝慰,“喝酒伤身,少喝点。”
文夫人在一侧边用手帕擦眼泪边感叹,“大少啊,你怎么这么命苦……”
文老爷拉起文夫人,“行了,行了,我们回屋去吧,让大少冷静冷静。”
一场喜事以这样的结果收场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所有人包括文老爷文夫人在内的都劝文北影看开些,公主命薄,无福消受良缘,他还年轻,总会遇到好姑娘的。
皇上也私下让文北影节哀,道若有喜欢的女子,也不介意再赐婚,甚至二公主三公主还可以从长计议。
文北影一一谢过,但申明自此以后绝不会再娶亲,态度坚决,不容反驳。
朱詹机握住文北影的手道,“你果然不愧是朕看中的妹婿,但是公主已逝,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何况你们还未拜堂,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文北影跪到地上,“臣心意已决,请皇上成全。”
朱詹机摇摇头,也不好再说什么。
苦了那文老爷文夫人,本来是要吃儿子喜酒的,没想到却等到儿子再不成亲的承诺,这……这……不是让文家绝后吗?
但儿子的倔脾气一上来,谁劝都不管用,文夫人只好道,“你现在不想成亲,娘也不逼你,等你哪天想通了……”说着说着又开始抹眼泪,这想通了要到何时啊?自己还等的到吗?
“谢爹娘体谅。”文北影依旧没有丝毫动摇。
文老爷看希望不大,便说正事,“我和你娘决定明日就回鹤州。”
“啊?怎么不再多住些日子?”
“出来也有些日子了,还有一堆公事要处理,你也忙,我们就先回去吧。”
“再多留一日,明天我带你们到街上逛逛。”
“你不在那几天,我和娘已经出去过几次了,东西也买好了。”
文北影忽然有些愧疚,双腿跪地,“爹,娘,孩儿不孝。”
两位老人赶紧扶起儿子,“不怪你,不怪你……”
吴二刚踏进文府大门,就见小厮上前来报,“二少爷,老爷夫人回来了。”
“哦?”吴二紧走几步,在院子里看见文老爷文夫人坐在石凳上,“文伯文姨,你们回来了。”
文夫人连忙站起身,拉住吴二的手,“二少啊,来来来,我和你文伯带了些特产回来,快来尝尝。”
吴二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头,根本是强颜欢笑,故意问道:“文姨,怎么没有喜糖啊?”
文夫人叹一口气,“唉,大少本来可以当皇上妹婿的,谁知道……”
吴二心里一惊,那文北影居然是要跟公主成亲,“后来怎么了?”
文夫人拉过吴二坐到旁边石凳上,“成亲当天,公主骤然去逝了。”
“啊?”吴二吃惊道,“大少他……很伤心吧?”
“伤心!怎么不伤心,那混小子都决定……”正欲往下说,文老爷咳嗽一声,接过话头,“那种事怎么可能当真,我文家可不能无后。”
文夫人干笑两声,“这事反正已经过去了,暂且不提。对了二少,你有没有看中的姑娘,我和你文伯好给你上门提亲?”
吴二一愣,“什……什么姑娘?”怎么说到他身上来了?
“你个傻小子,和大少三少一般大,三少都娶了四房了,你们一点也不急,终身大事也是时候考虑考虑了。”女人说起这些个事来总是很兴奋,文夫人像换了个人,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
“文姨……我名声不好,还是算了吧。”
“什么名声不名声,你又没有罪,你文姨一定会给你解释清楚。”
“文姨……我长的不好,脸上还有疤。”
“你这小子又不缺胳膊少腿,长的端端正正的,以前还是鹤州城第一俊少年,不就是多了条疤嘛,男人有疤更有气势,你文姨我就喜欢的很,比大少那小白脸好看多了。”
“文姨……我家室不好,也没有银子。”
“以后不许叫我文姨了,跟你说过多少次,直接叫娘就行了。”
“……”吴二绞尽脑汁继续想借口。
文老爷坐在旁边突然插话,“不如……挑个日子,让二少敬杯茶,收做干儿子,免得他不好意思。”
文夫人连忙附和,“早该如此了。”
吴二改口叫文老爷文夫人“爹、娘”,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
店里生意不忙时,吴二也会和文老爷讨论诗词歌赋。
每每吴二都让文老爷惊喜异常,这小子不愧是鹤州第一才子,文北影那小子比他还有段距离呢。
有媒婆上门提亲,吴二总是拒绝,文夫人念叨让他眼界别太高,吴二只道,一切随缘。
“你这家伙不会以后真不成亲了吧?”余府大厅八仙桌上,余昕给文北影满上一杯酒。
文北影端起酒杯,小口抿了一口,“是又怎么样?”
“你……你疯了。”余昕吃一口菜,“我还想咱们以后结娃娃亲呢。”
“你真有我娘的风范,哈哈哈,以后生了儿子我要认干儿子。”
“没问题。”
“对了,吴……”文北影想说吴二已经出狱了,那些事都不是他做的,又想起多年以前余昕哭着说的那句“我过去十六年全都是为了他而活”硬生生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无什么?”余昕条件反射地问。
“噢噢噢,我是说无花果上市了,我府上有很多,你要吃我可以命人送些过来。”
“你真是脑子坏了,来,干杯!”余昕举起酒杯。
文北影碰了一下,“怎么没见夫人?”
余昕不耐烦道,“女人啊,太烦了,吵架回娘家去了。”
文北影笑笑,“你从前脾气可是最好的,小时候还老哭鼻子。”
余昕也笑,“人是会变的好不好?你小时候脾气可是最坏的,还想让我拜你做老大,哈哈哈。”
笑着笑着两人都不笑了,继续觥筹交错,佯装什么也未发生。
有些真相,不去揭开比较好。
第二十五章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
夜色阑珊,烛光摇曳,最是把酒言欢好时光,奈何吏部院却有一人眉宇紧锁,端坐案前,专心批阅公文。
“文大人,这么晚还在处理公事啊?”
文北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猛一抬头,见是侍郎李大人,起身拱手道,“李大人,反正回去也没事,还有一点就快看完了。”
李大人收拾了几本书,“文大人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吧?当真不娶妻?很多府上年轻小姐可都对你十分仰慕呢。”
文北影摆手笑道,“明年就是而立之年了,一把年纪的糟老头,谁看的上。”
“文大人这话可真是折杀在下,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把书放在腋下,晃晃悠悠出了门。
“慢走。”文北影重又坐回太师椅,居然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日埋头公事,忙得昏天黑地,自那日成亲之后也有七年没回鹤州见过父母,实在是大不孝。
不过皇上器重,从侍郎到尚书,文北影事事亲力亲为,闲暇时光本就少之又少,加之回家一趟来回也要一月有余,文北影怕耽误正事,年年往后推,推到如今爹娘也懒得托信让他早点回去了。
思及此,文北影挠了挠头,暗暗想,今年如果没什么大事,就回去一趟吧。
翌日早朝,皇上下旨要去江南走一走,吏部尚书文北影也在众巡抚之列,文北影打开奏折,看见鹤州赫然排在榜首,暗自欣喜,天助我也。
下午,文北影在宫里陪皇上下棋,朱詹机问:“什么事这么开心,笑得一直合不拢嘴?”
文北影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严肃回答:“回皇上,臣只是……”
朱詹机笑着抢答:“因为要回江南了吧?朕这次可是故意把你纳做巡抚的哦。”
文北影当然知道肯定是皇上做了手脚,不然所有尚书中怎么只有他一个成了江南巡抚,“谢皇上。”
朱詹机佯装微怒,“跟你说过多少次,私下不必如此繁文缛节,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文北影想,你高兴时当然这么说,万一怒了项上人头也有可能不保啊,谁让您是皇上呢。“臣……”
“行了,行了,该你走了。”朱詹机一副头疼的样子摆摆手。
三日后,文北影便跟随大部队出了京城,阳春三四月,正是下江南的好时候。
文北影骑在马背上,看这山水如画的风景,不禁心下有些感慨,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自己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了两面三刀上,还真是有些浪费。
不过幸好所有好不好的回忆中,某人的身影始终清晰无比,他喊他,吴二狗。
到鹤州城那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比通报时间早到了两天,并没有人出城迎接,皇上口谕体察民情,便没有太过铺张,召集人马,反而一众官员换了普通衣饰,远远看去,只当是有商人来进货看货。
鹤州城如同往日,不喧哗却静谧,街道上偶尔有一两人以手挡雨快速跑过,文北影看着这熟悉的一景一物,眼睛有些泛红。
忽然被一声尖叫打破“啊——你还敢打我!”文北影闻声转头,原来是顽童不顾雨水在你追我打,玩得不亦乐乎,再一细看,对角一身穿黑衣的男人正撩开斗笠上的帘布,动作优雅,文北影移不开视线,待看见那人面容,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吴二愣愣看着远处消失的孩童,回过神来却见街道上马蹄声声,一众人马从对面驶来,擦过他身侧,吴二不经意抬头,正对上文北影射来的目光,一刹那,其他声音其他人好似都消失无踪,那两人的视线交错在一起,火光四射。
吴二看得呆了,竟以为是梦境,怎么想曹操曹操到,伸手在胳膊上捏了一把,痛,居然是真的!
文北影被吴二那目瞪口呆的表情逗得忍不住咧开嘴笑,骑马在他旁边的某位大臣问道:“文大人,何事如此开心?”
文北影收回视线,表情有所收敛,“咳,大人见笑,无大事。”待再转头去看,那人已经朝反方向走远了。
到了文府,文老爷急急忙忙换上官府,前去迎接。
见到朱詹机磕头在地,“微臣迎接圣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朱詹机从轿子里出来,手玩扳指,“平身,朕此次巡视并无兴师动众之意,爱卿不必自责。”
“谢皇上,微臣已为皇上和各位大臣准备好了酒席,里边请。”文老爷起身弯腰指示道。
待众人都鱼贯而入,文北影故意落在最后,上前一把抱住文老爷,“爹。”
文老爷头上已经布满白发,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儿啊,你娘和我很想你。”
“孩儿不孝。”
“爹能体谅,公事要紧,快进去看看你娘吧。”
“嗯。”
文北影去到后院,文夫人正坐在暗黄的灯下刺绣,听见有人喊他一声“娘”还当是吴二,也不抬头,只说,“你这孩子,娘的肩膀今天不酸,不用天天来揉。”
见没人答话,再抬头,一看居然是文北影,声音颤抖着问:“是……是大少回来了?”
文北影扑过去抱住文夫人,“娘~,孩儿想你。”
文夫人眼泪刷刷往下掉,“傻孩子。”
抱了半晌,文夫人松开文北影,问道:“不是后天才到吗?”
文北影擦了擦眼睛,“嗯,提前了。”
“怪不得你爹刚才回来急急忙忙命人备酒席,我当是什么事,吃过晚饭了吗?”
“没。”
“你在这没关系吧?皇上会不会怪罪?”
文北影笑道,“没事的,娘我给你捏捏肩。”
文夫人跟着笑,“你也知道讨好我了,要是真有心孝顺,就赶紧娶个媳妇。”
文北影撒娇,“娘,我这手艺不比媳妇差吧?”
文夫人转过头,掰开文北影的手,“你这手艺啊比二少差远了,别捏了,跟挠痒痒似的。”
文北影憋着笑,“二少什么时候成我娘子了?”
文夫人才反应过来,“你这不正经的孩子,乱说什么,快别在这晃了,去吃饭吧。”
文北影“嗯”了一声,走到门边又趴在门口问,“对了,怎么没见着二少?”
文夫人拿起桌上的针线,“估计在家里呢,正好,你去叫他过来吃饭吧,带着……”
话还没说完,文北影已经“刺溜”一下跑了,文夫人摇摇头,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文北影踏上那条闭着眼睛都能走的小径,吴府的那扇门是开着的,想必经常出入。文北影整了整衣衫,抬头挺胸往里走,月光照在地面上,映出些微亮光。
文北影穿过长廊,看见书房里亮着灯光,他兴冲冲走到门边,开口便喊,“二狗——”
那声调仿若很多年前,抑扬顿挫,是文北影最擅长的叫法,但屋子里回应的人并不是想见的人,而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子,“你是谁?”
睁着双无辜的大眼睛,男孩见文北影动也不动,又问了遍,“你找谁?”
文北影咳嗽一声,踏进书房,书房格式都未变,从前吴二就是在这里练习书法、学习绘画的,文北影走到案前,看到小男孩在写字,那字写得扭扭歪歪的,“你是谁?”
小男孩瘪嘴,“我先问你的。”
文北影拿起一张纸,“你字写的真难看。”
小男孩一把抢过,“你字才写的难看。”
“哟,小嘴还挺伶俐的。”抬手拍了拍男孩额头。
男孩躲也躲不掉,便也抬手朝文北影挥舞。
吴二进来看到便是这样一副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拳的景象,当即有些发愣,还是男孩眼尖,见到吴二,一下子跳下凳椅,奔到吴二怀里,“爹,他欺负人。”小手指着文北影。
文北影刚还挂着笑的脸一下子僵掉了,这男孩叫吴二什么?爹?居然是吴二的儿子?
吴二愣了一秒,恢复温润表面,好像从前折磨自己的那个人并不是眼前这人,居然带着笑意问,“你怎么来了?”
文北影想怒吼,想爆发,想抓着吴二打一顿,但是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想法,为了避免误伤人,他急急回了一句:“娘让我叫你过去吃饭。”便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男孩仰着头瞪着大眼睛问吴二,“爹,那个人是谁?”
吴二揉揉男孩的头发,答非所问,“小桃子,肚子饿了吗?去吃饭吧。”
小桃子撅了撅嘴,“大人真奇怪。”自顾自出了书房。
吴二摇头失笑,这个小大人,越来越难伺候了。
文北影回到酒桌上,皇上和各位大臣正喝的起劲,有人来敬酒,他来者不拒,喝到最后,别人都不喝了,他跑去敬别人,别人喝一杯,他喝三杯。
文老爷觉得奇怪,悄悄问文北影怎么了?
文北影手里提着壶酒,“没……没事,我……我高兴。”
朱詹机第一次见文北影这么失态,倒也不恼,“文大人,既然北影喜欢喝,就让他喝吧,不碍事。”
皇上都这么说了,文老爷当然不好说什么,众位大臣知道文北影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也嘻嘻哈哈赔笑着喝。
坐在另一小桌的吴二一边给小桃子夹菜,一边暗暗观察那桌的动静。
小桃子扒着饭,问道,“爹,我们怎么不去那桌吃,好多菜。”
吴二笑笑,“等你将来做了大官,就可以去那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