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初次忤逆了天枢的吩咐,私自一人降落凡间,甚至直入阴司。
他并不是想要谁来给他宽言劝慰,只是……想有人能够听他说解自己这般做法并非儿戏,也不是捣乱,只是……
“想帮他的忙……天枢他现在连站起来都很是勉强,岂能再与那些阴险狡诈的妖魔对阵。天君已下旨意,即使他如何反对,也是无用。”少年红著眼圈儿,倔强地攥紧拳头,“他要气便气,总好过让我眼睁睁看到他强自硬撑被妖魔所伤。”
少年只顾思念天上的贪狼星君,却未曾注意到身旁默默听著他自语的宋帝王。无声的男子依旧沈默,看似个善於聆听且斯文无害的文人,然而半敛的长目若有所思,仿佛在书生的表相下,隐藏著不为人知的思绪。
他是第三殿阎罗王,自是看遍人间世情,窥透情怨爱恨,又怎会听不出少年对那贪狼星君,绝对不仅止於同宗的濡沫友爱,而是更深更难以言表的思慕之情。几乎也在同时,他苦笑地发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对这颗足以让整个地府毁於一旦的煞星,也动了别样心思。
然而宋帝王依旧平和地笑著,安然的神色全然未变,他伸手过去,轻轻搭在少年攥紧的拳头背上,触碰得无比自然,不会让人感到半点异样。
且听他温言道:“星君莫急。适才听星君所言,小神胆敢妄自揣测,其实贪狼星君所为也许只是为星君著想。只不过做法稍嫌霸道了些,不易被人接受。”
少年瞥了他一眼:“那是当然,天枢星命带煞,岂有软弱温柔之理?”
虽受贪狼星君呵责,可少年仍一味维护,宋帝王心中虽有不愉,但脸上却始终不曾表现出来。
少年与他一番吐露,心中郁结得意松解,心情也好了许多,此时方低头看到一地青瓷碎片,残羹坏茶,不由惭愧。对方好心款待,自己却大发脾气,还掀桌砸碗……
“这……我不是故意的。”他想施法补救,却无奈懂的全是耗毁之法,破坏力是有十足,可修复还原却是艰难。
宋帝王摇头笑道:“星君不必介怀,能让两位星君解开误会,一套茶器不足惜也。”
少年在天界总被视为煞星,鲜少有人对他温言以待。便是他最上心的斗魁贪狼星君,也从未曾说过半句软言。如今面前这个男子却一直认真地听著他的牢骚,没有露出半点不耐,更包容著他的任性妄为,砸坏了他的东西也未予半句斥责。
这个看上去斯文无害,也没有半点神仙该有的清冷孤高的白面书生,让少年不由对他渐生了亲近之意。
“其实你可以直呼本君之名。”
宋帝王正站起身走到门边,打算唤来鬼差收拾地面脏乱,忽然听到身後的少年说话,不由一滞,慢慢地,隐在背光之处的嘴角竟翘起一个相当诡异的弧度。
然後,他转过身来,疑惑问道:“小神愚钝,未知星君何意?”
少年倨傲地抬起下巴,一副施恩模样:“本君乃名摇光,可听清楚了?!”
後语:无语……小摇光,这是你自己送上门去,可不干我什麽事啊……
帝魂落 第四章
第四章 温池暖浴洗杀孽,忘川水冷作候汤
之後数百年,这位天上三煞之一的破军星君便成了地狱第三殿的常客。
有时他会一脸无聊地闯入殿来,也不管堂上宋帝王正在审判恶鬼罪行,拉过凳子侧旁一坐,饶有兴趣地在旁听审。鬼差们虽嫌他碍事,可碍於他是上仙也不敢驱赶,更何况连黑绳大地狱的主子也不曾有半句微言,他们也只好听之任之。
倒是偶尔那些懂得投机取巧的恶鬼见有仙人在堂上,当即会扑过去大呼冤枉,权当这位拥有天人姿容的少年是个慈悲为怀的神仙。可惜对方从来是懒得理会,只不过有一次,有只恶鬼不知好歹抱上了少年的脚,顿时整个第三殿都摇动了起来,上座的宋帝王连忙下来安抚劝谏,末了少年收了法力,凉凉问道:“听说殿後有几个小地狱,都有些什麽?”
宋帝王照实回答:“黑绳大地狱统设十六小狱,一名咸卤,二名麻缳枷纽,三名穿肋,四名铜铁刮脸,五名刮脂,六名钳挤心肝,七名挖眼,八名铲皮……”他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却阴森可怖,等他细细说完,只可怜那恶鬼已吓得魂飞魄散。
鬼卒们也终於见识到这位破军星的利害。
这样的星君并不是最可怕,因为有的时候,少年会一身腥血地闯入地府,犹如恶鬼一般,可那些都不是他的血。
即使青丝染垢,脸溅污血,但却也无损他那张天人容貌,踩踏著妖魔性命的破军星,竟逐渐生出一种迥异於仙人清高的妖媚之态。
这些宋帝王看在眼中,多少有些明白为什麽贪狼星君一直严令不允破军下界伏妖降魔。破军法力虽高,但心性显然不及贪狼。戮杀妖邪本就不是积德的善行,大逆修仙之道,若无坚忍心性,常年浸淫杀戮,手染血腥,日久时深,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不受影响。
他这个三殿阎罗王,其实也可说感同身受。坐在阎罗殿里,每日见的全是恶贯满盈的亡魂,听著的都是悲苦哀嚎的冤屈,千年万年,若非性情淡薄,只怕内心早已扭曲成魔。更何况是一直在九天之上受到仔细庇护的少年星君?
似破军这般主耗的煞星,法力本就偏恶,一旦习惯腥血,极有可能堕落成魔。
恶曜成魔,则惟灭一途。
於是在第三殿後,不知何时辟开了一个温浴池。池水皎洁无暇,常年温热,四周以竹林围绕,更有力鬼把守,非宋帝王亲临而不可近。
这池水自不比寻常,古曰天地玄黄,而泉於地下,故名黄泉。阴间之水穷九泉之深,有净化攘灾祛邪之能,宋帝王有意引来净魂之水,复以黑绳大狱中无量旬之热焰烧炽常温,只要一见破军,便以涤尘为名让他先入温池洗身,如此,一来洗销罪孽,二来净化杀欲,温暖舒服的泉水洗掉了星子满身的血腥,也让他暂时忘记心中那斩杀妖邪的戮意。
只是内里乾坤,他却始终未曾向那别扭的少年细细言明。
这日宋帝王下了殿来,听到鬼差来报,言那位星君大人再度降临。日子一长,已无需他人指点,直接就往温浴池去了。
宋帝王闻言只是轻轻笑了笑,并没有急著赶去温浴池见他,反而转身入了内堂,吩咐鬼差送来糕点,自己坐到桌边。桌面上早已备好干净茶器,看他凭空一挽,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长身竹桶,里面盛著一汪透彻轻盈的净水,他挽起袖子,用小瓢从中舀水放入壶中,以火慢慢煎煮。
他颇有耐性地看著壶中清水如气浮缕,慢见氤氲乱绕,气直冲贯,涌沸如浪涌鼓波,直至水气全消,便熄灭烟火,以刚煮沸之水倒入茶壶之中,盖上茶壶。片刻之後,斟出一杯,却也不喝,只是放著。
过了一阵,便听到竹帘被掀的声音,眉梢掠过一丝笑意,宋帝王抬起头来:“久违了,破军星君。”
净浴归来的破军星君撇撇嘴:“不是说了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比之数百年前,少年似乎又再成长了些,看上去介於弱冠之龄。沐浴之後已换上了一身光洁无暇的雪缎,天衣无缝云裳轻缈,裹了那纤长身躯,又见热浴之後略带潮湿的墨发披散在肩,衬了那凝脂肤色,更见白皙如乳。唇红若樱,眉目飞魅,一双眼睛更似琉璃珠子般光华流转,这数百年的变迁,星芒张狂如昔,更染上了让人难以移开眼目的豔火颜色。
眼前天人魅色如斯,但宋帝王却只是看了一眼,没有露出半点惊豔猥亵之意,只是淡笑回应:“小神不敢逾矩。”
“你这个迂腐的阎罗王……”破军星君──摇光也不需要他招呼,自个儿便坐到桌旁,取了茶杯,杯中茶水暖热适中正好饮用,他仰头喝下,但觉茶甘味甜,沁人心脾,不过是一杯清茶,却有让人忘却烦忧之感。不由叹息一声:“好茶……”
宋帝王笑道:“小神这里的茶星君喝过不少,怎麽今日才听得赞赏?”
摇光瞥了他一眼,哼道:“我只是奇怪,明明是一样的茶水,怎麽在别处总是喝不出你这里的味道?”
宋帝王抬手为他再斟一杯,方才解惑:“试问天上凡间,有哪个地方,可取忘川水来泡茶?”
忘川水冷,孟婆做汤,一口忘前尘。
爱恨情仇,沈浮得失,均化烟云沈。
今生牵挂,前世憎恨,来生陌路人。
想不到这杯中清茶竟是忘川水,摇光恍若无闻,又喝了数口。
忘川之水又能耐我何?他堂堂破军星,连阎罗殿都能随便坐,自然不惧那一点忘川水。
“你拿忘川水泡茶给人喝,不怕阎君找你算帐麽?”
宋帝王眨眨眼,老神在在:“既然是忘川水,喝了以後什麽都忘了,怎麽可能去告状?”
摇光错愕,一时还真没想到这茬儿,转念一想方觉有趣。
宋帝王又道:“今日见星君神采飞扬,想必是有喜事?”
摇光听他这麽说来,欢喜之色顿时表露无遗:“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天顶上贪狼星光芒耀目?”
宋帝王始时一愣,但总算反应过来:“阴曹地府不见日月,小神并不曾注意过天上星象。”
“那倒也是。”摇光心情大好,也不计较他话中冷淡,“我这次回去复命在天殿外遇见天枢,他看上去精神大好,想必已经恢复了!而且他一定是从天君那里知道我这五百年来伏妖有功,所以没有再责怪我!”
白皙的脸颊浮起两抹红晕,更见魅色惑心。
想起天殿前那个高大的男人,数百年的分别也不能将这张严酷的面孔在他心中抹淡分毫,反而日见清晰。突如其来的见面,被那双带著挂怀和安心的眼神打量,顿时觉得似被一根轻柔的火凤羽毛扫过般,酥麻的瞬间炽热无比,令他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著才好。
然後听到淳厚的声音,说道:‘摇光,辛苦你了。’
一瞬间,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委屈都被轻易抹去,心底涌起的热暖令他欢喜若狂。
这样高兴的心情,他忍不住想要与人分享。只不过天上仙人虽众,却在这数百年间因他灭妖的狠辣手段而对他更为避忌,他自然也不屑与之为伍,便就想起了宋帝王。
伏妖之职本就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妖怪奸佞狡诈,变化多端,修炼多年也非庸碌之辈。且他一人下凡降妖又无助力,屡屡遇险也只是靠他自身法力强撑过来。本来还以为很快便要撑不住了,可每每到了疲极之时,到这阴森黑暗的地狱三殿走上一趟,总有一池暖热解乏的温浴水,一杯刚好适合入喉的清茶再候著他。也总有一个明明公务缠身,大把恶鬼在殿外排著队等他落判的阎罗王,笑容可掬地静静陪他安坐。
所以他完全不用考虑,便直奔第三殿而来。
宋帝王听著他细细述说贪狼星君种种,仍是淡定自若地伺弄茶水,待泡好第二壶茶时,边斟边淡淡问道:“如此说来,日後星君便不用四处奔波,降妖服魔了。说起来,倒确实是件好事……可惜,小神以後难有机会再为星君泡茶了。”
摇光闻言微微一愣,想不到宋帝王如此敏锐,竟能洞悉天机。
确实不错,天枢复原後,天帝已收回法旨,不需他再担起伏妖之职,自然也就没有必要来这里洗身泡浴。思及此处,不由得,感到略略有些惋惜。
虽然天庭有的是令人心驰神往的神幻美景,却总也比不上让他感到舒服自在的阴曹地府阎罗殿後一间陋室。
他本来便打算与宋帝王说明状况,岂料对方先行说破。
只是听宋帝王那般语气态度,虽然嘴里说著可惜,偏是全然没有半点惋惜之意,莫非他其实早就对他的多番打扰觉得不耐,早想摆脱他这个得罪不起的煞星?!
想到这里,摇光不由赌气说道:“你难道不能上来找我吗?”
宋帝王放下茶壶,困惑地看著他:“小神不过是一界鬼仙,浑身鬼气,若无天帝召见,怎可随便出入天界净土?”
摇光登时语塞无言,对方说得在情在理,言之凿凿,可他心里却总是不甘,於是不再说话,皱了鼻子低头喝茶。
宋帝王见状,便就笑道:“说起来,星君虽然多次到访黑绳大地狱,却不曾仔细走遍,正巧今日有闲,不如就让小神带星君走上一趟。”
见他仍是低头不语,宋帝王笑著拿过他手中喝了半天不见喝干的茶杯,温言问道。
“好吗,摇光?”
後语:不管宋帝是不是腹黑,他是真的喜欢摇光啊……我觉得。
帝魂落 第五章
第五章 墨矐赠别惹祸端,破军一怒毁阎殿
黑绳大地狱下有十六小狱,周匝围绕,各纵广五百由旬。一路之上,便见凶神恶煞面相狰狞的鬼卒押解於尘世为人时犯下种种恶孽的鬼魂,魂魄被铁链枷锁拖著,发往各小狱受刑,一路之上,热铁绳交横无数,森然可怖。
宋帝王虽是素衣布鞋,看来不过是个人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书生模样,但鬼卒见其驾临,竟是个个低头,纷纷退开让道。有小鬼见之,更是骇得不敢抬头。在他身後跟了位白衣少年,轻灵的身躯包裹著一层淡淡的光芒,如同星光摇曳,天人容貌,更是见者难忘。
宋帝王一道指点详述十六小狱之种种,一道在前引路。
看来兴致勃勃,摇光倒也非常难得没有拒绝。其实他对黑绳大地狱一点兴趣也没有,都是些受刑的鬼魂,哀号遍地,有什麽好欣赏的?不过也不知道为何,每每听到宋帝王温声询问,便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即便他给出的是选择,但自己却总是会顺著他的意思去做。
便是这般走著,很快走过了十六小狱,再下走就是五官王的第四狱。
宋帝王在此停步,回身与摇光道:“凡间常有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也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天。请恕小神不便远送,就此与星君别过,他日若有机缘,只盼再能为星君煮水泡茶,小聚片刻。”
“嗯……”听他这般说法,仿佛再见无期般,令人难受,摇光低下头,竟一时不想就此转身离去。
就听宋帝王道:“小神尚有一物,赠与星君。”
摇光抬头,便见宋帝王从袖中取出一物,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小小的瓦盆,上面伶仃地种了一棵幼小的草,也就两片叶子,看上去形状并无特别,但此草通体漆黑,从根到茎,从叶至芯,均是色沈如墨,古怪非常。
摇光奇了:“这是何物?”
宋帝王道:“这草名曰墨矐。黄泉之地无日月光辉,也无雨水滋润,本是寸草不生,唯有我黑绳大地狱下,有一小狱乃名挖目,挖目鬼受刑後淌下血泪,泪湿土地生出此草。墨矐受怨气所噬,毒力非同小可,无论天上凡间,妖域魔界,只要吃上一星草末,便能销毁目力。”
“哦?竟有如此神奇?”
摇光拨弄著盆里面的墨矐,这小草看上去没什麽特别,除了没有半点绿彩唯有沈得如同墨浆的黑色幽森森地有些骇人。
“你送这个给我做什麽……”
“小神虽是第三殿阎罗,但手里却没有什麽奇珍异宝,便是有,想来也比不得天宫里的宝贝。左思右想,确实无可选择,倒是这草算得上特别,虽非什麽贵重宝物,还望星君笑纳。”
言罢,宋帝王将瓦盆交到摇光手中,声音显得略是低沈:“日後恐怕难得见上一面,这盆墨矐草,便送与星君做个纪念吧……”儒雅的侧脸,叹息间怅然若失,背光而略略带了些阴影,让这位总是淡定斯文的阎罗王眉目间染上了淡淡离愁。
摇光只觉得手中的瓦盆犹如千斤之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一别,却是经年。
那个骄傲的破军星,并不曾再光临地府。
而宋帝王亦不曾有机会访天宫,两人之间曾经交集在一起短短数百载的缘分,似乎就这麽简简单单地切断了。
但宋帝王并未为此而著急,他每日专心处理公务,审判恶鬼。大殿上清俊儒雅的白面书生,从不为鬼魂之狡诈阴险所惑,量刑唯实,不偏不倚,久而久之,名声竟传至凡间,博得性情仁厚,心地纯净,然嫉恶如仇,明察秋毫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