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酒----藏日
  发于:2009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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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方佟转身走至座骑旁,一个翻身轻巧地跃上马背,两手执著马缰微地一扯,「死者是不会说话的,染波将军心里明白这万年不变的道理。天色晚了,明日还得领著十万大军去敲西泝王宫宫门,将军早点回营歇下吧。」

  月色如酒(十一)

  染波总有个错觉,他来到此处不是为了打仗,也不是为了争胜。身後的十万大军也是如此,因而九方佟才大胆使用未有战场经验的新任将军。
  他们都是个幌子。
  除了为首的高官朝臣外,王宫实际掌权之人早已被九方佟买通,若是九方佟高声一呼,朝官约有半数之人会对九方佟俯首称臣。尽管九方佟已在暗地里布了局,但他却没打算连宫变也暗著来,他要领著军队,狠重地敲开西泝重商且浸淫在享乐中的幻影;他要让众人看著,徒会饮酒玩乐的西泝王是如何将整个国家给赔掉。
  王城军为首的将领名唤开炎,也是九方佟布在城内的暗桩,待叛军齐聚在宫门外时,王城将领皆企盼开炎一声令下,将这群逆党捉拿下来,好还给西泝一个祥和。但开炎却毫不犹豫下令打开宫门,任由尚不知情的王城将军一脸错愕,却也只能束手就缚。
  九方佟率著一队兵伍直冲正殿,将一群正喝得醉醺醺的西泝王及众嫔妃一一捉起。
  西泝王对九方佟招了招手,「佟儿,你也是来与吾人一道喝酒的吗?」
  「父王,西泝自今日起要变天了。」
  「变天?吾人还……还好著呢,谁要变天?」
  九方佟没回答,让身後小兵拿出丝缎将西泝王双手绑起,领著脚步不稳的西泝王走向殿外。西泝王在见到殿外上万军士团团围著宫殿时,脑袋这才清醒过来,他两臂让士兵挟著,却仍是奋力地企图挣脱开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使出这招要夺他王位。
  他用力地回首对著殿内大喊,「九方佟!过去我由你在朝中及军营里恣意行事,那些我都可闭眼不看,只要你将这群军士彻离宫殿,你今日所做所为,我皆能想个法子一笔勾消。」
  九方佟缓步走至殿门外,垂眼看著站在殿阶上的西泝王,「就算我命这些军士离开,今日发生在宫殿内的事也不会变了。」
  「我不该立你为太子。」
  「你当初在几个儿子里头挑继位人,凭的不就是谁设了个酒宴令你玩得尽兴吗?」九方佟抚了抚衣袖,「是太子又如何?我今日动兵逼宫,可与太子身份一点干系也无。」
  「九方佟……」西泝王两眼染血。
  「将他带下去。」九方佟一个挥手,便走进正殿,环顾满殿横陈的酒瓶鱼肉,及嫔妃们被押下时未取走的丝衫外裳,一国朝殿竟让西泝王淫乱至此。
  「九方佟。」
  一道声音在身後急急追著他,九方佟一脸平静地旋过身,便见染波站在面前,眉心紧皱。
  「我的太子身份吓到你了?」
  染波摇了摇首,「不是。」他先前没打听好骄骑大将军究竟是何人,这不能怪九方佟。
  「那又是为何?」
  「自你开宫门後,一路上,两军皆未动起太大干戈。」
  九方佟露牙笑道,「这也是好事一椿。」
  「我原打算趁乱战死,但我却寻不到机会!」好不容易咬牙挨到这时,但却没个理由让他离开军营,若说是告老还乡,他同时在西泝与歧国的身份将令他难以自处,想完完全全抹掉这个西泝将军,就唯死一途了。
  染波日夜想著总有天能回歧国,自几天前起他便满怀期待了,岂知九方佟将西泝朝官及王城首将收买得太好,好到……西泝根本已在他掌心里了,他要拿下王宫不必费一兵一卒,只需通知里头的开炎顺手将宫门打开便可。
  两军既无冲突也无对战,就连前些日子在镇上的短兵交接也非由他率领,且九方佟当下便止住攻势。他寻不到一个战死的机会,难不成他又得在西泝待上一段时日了吗?
  染波抬眼望向九方佟,按著腰间长剑,「若是趁现在起了念头弑君,我定会死在护卫军的乱刀之下吧。」
  「你别太冲动,我虽是掌了大权,但底下总有些人心向著西泝王,而非太子。若是他们铁了心要恢复昔日西泝模样,必会想尽办法除掉我,届时,你有数不尽的机会啊。」九方佟安抚似地拍了拍染波肩头。
  「大将军!」一名士兵急忙冲进殿内,单膝跪地急报,「开炎将军遇刺!」
  九方佟面色一凛,脑中回转了千百个能让开炎遭刺的理由,「开炎可有大碍?」
  「一名护国军士兵替开炎将军挡下一剑,将军暂无大碍,但士兵昏死过去,已交给御医处理。行刺开炎将军之人已拿下,请大将军发落。」
  「押至大牢。」九方佟沉声说道。
  「是。」
  九方佟见那名士兵离去,低低叹了口气。抬首便迎上染波那对过於晶亮的眸子,当下令他浑身泛起一阵恶寒。
  「原来……你说的便是这等机会。」染波笑开,「看来我很快便能回去了。」
  ※
  冬雪初融,原先是一片银白的西北大地,如今随著迟来东风吹拂而渐转青绿,埋在雪底下的枯草过了一个冬季後,冒出柔嫩新芽,远处牧羊者等不至绿草长全,便驱著近百头羊寻觅草原。
  西泝驻扎边境的军营在初春拔营,且发兵攻向王城後,长铭便无继续刺探戒备的理由,同时彻去营外百里的轻营,领著一队军伍返抵主营。
  他心底不禁松了口气,因两营未曾有过对阵,他也无机会砍上染波一剑,或挨染波一棍。随著时日过去,他心中的挣扎与思念渐渐变为一头蚀心的兽,将他心肉咬得破烂不堪,残缺之处空泛地淌著血,但他却不觉得痛。
  在他长驻轻营时,军营里也发生了些事,气氛相当低迷,半分不像是众将士们将可以回家过节的欢欣模样,脸上皆挂著若有似无的哀愁。
  「唉。」
  耳边又传来士兵情不自禁的低叹,长铭心中不解这群士兵是发生了何事,精神才如此萎靡不振,他正要开口询问,徐文宴却在此时来到校场。
  「长铭将军,许久未见了。」徐文宴面上带著浅浅笑意,浑身尽是书生柔而不弱的温顺气度,且特意走来与方回营不久的长铭打声招呼。
  「徐先生不必客气,有话不妨直说。」长铭点了点头,却是不认为徐文宴此番寻他仅为了日常寒暄,定是有其他重要之事。
  「近日歧国西南部族似为了争夺族长之位而纷乱不断,战火烧了几个山脚村庄,引起民怨。朝中有意增兵西南,不知将军是否愿意出任?」
  长铭眼瞳一缩,那些部族果然不愿服於和平议书之下,才曾为前一任族长征战过的战火,如今又要在他家乡燃起了吗?
  「元帅对此事尚无发落,但文宴念著长铭将军为西南部族出身,对於地形及用兵极为熟稔,原再适合不过。」徐文宴望了望长铭面上的复杂神色,也不催赶,「文宴尚未向其他将军提起此事,若是将军心底有了决定,再告诉文宴即可。」
  长铭微一颔首,他从军本就是为了争乱不断的西南家乡,岂知考上武官後,竟被发配至西北这片严寒大地。他原先无法适应这片寂冷漠原,比起家乡惯有的和暖日阳及群山环抱的苍翠山林,西北漠原便显得无比寂凉,放眼所见皆是秋末深冬的平板景色,而无一丝自然蕴藏的沛然生气。直至染波将这片漠原中心升起了篝火,驱走寒凉及思乡旧情,他才开始熟悉西北,熟悉有著染波的西北军营。
  听闻家乡动乱,他心中一方面残有旧事重演的凄凉,另一方面却庆幸这得来不易的机会,能令他返回家乡且一展所长,他终能还给家乡一个平和,不再因族长轮替而燃起战火。他该高兴,心中正因这份消息而雀跃不已。
  但喉间吞咽时的苦涩,及胸口不安浮动的心音,皆显示了他刻意隐藏著却又不禁泛上心头的顾虑。
  上回接到染波传回消息时,时值春初,西泝方将旧任皇帝政权剥除,转替上太子所领的一干朝政高官,同时清除朝中因掌权过久的腐败毒瘤。因太子已知染波歧国将军的真实身份,他断不能迳自离营,而让太子追他至此。染波信中允诺,他定会想个法子自西泝军营脱身,在替西泝打理政权移转时所生的空洞时,他也边帮歧国寻一条通往双方平和的道路。
  在长铭正待拔离轻营的前夜,他接到染波私下指名给他的信,因并非是以探子回报消息的方式回传,而仅是托人带去轻营,怕让人中途将信截下,才草草且意义不明地写了数行。
  『莫忘原野风拂而高草低垂,莫忘月色如酒而饮者皆醉。莫忘……』
  在那句之後,染波又写了什麽,他已是失却继续展阅的心情,而将薄软白纸在掌中恨恨地攒紧,反覆摺过且有些锐利的纸角便刺入他掌肉里,刮拓出一道红痕。
  他不会忘,也忘不了。
  但留著这份记忆又如何,他终是要走,回去西南家乡。
  他已没办法继续待在原处,只为等染波。
  长铭拦住正欲离去的徐文宴,眼神坚定,「我愿去西南。」
  「或许这一去,就此久留西南,再无法返回西北,如此将军也愿意?」徐文宴有些明白方才长铭突地沉默思考究竟为何,他暖声又问一次,「如此……将军也愿去西南?」
  「此意不变。」长铭点了点头,既是决定要离开了,那便狠绝一些,别留给自己软弱的後路。西南战况告急,他是等不到染波回营了,既是如此,也别奢望见上染波一面,或亲口留给对方什麽口信。
  徐文宴那双微勾凤眼低垂下来,语气轻淡,「将军这番决心,文宴明白了。待明日便向元帅禀报。」
  「徐先生。」
  「将军?」
  「……多谢。」
  徐文宴苦笑了下,「何必言谢?说到底,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将军此番前去,还请一路平安。」
  两日後,长铭才从军营里低窃私传的口语中,辗转得知朝廷有意将驻扎了八年之久的西北军营悉数撤换,上至元帅将军,下至轻骑士兵,不是就近分派至西南或边境守城,便是远调至同样寒冷却没有西北这样辽阔的东北山上。像徐文宴这般深谋远虑且兵法精湛的军师,朝中似乎已安置了文官之位要予徐文宴,将来在议政大殿上所跪之人是当今皇帝,直掐住朝政核心的文官啊。
  信柳难得浑身未带半点酒气,神情爽朗地步至马厩,盯望著长铭选了一匹棕色骏马,且将鞍垫马辔一一摆好系上。
  「西北军营也要散了。」
  长铭头也不回地问,「信柳将军接著被分派至何处?」
  「边城守将,就是军营往东两百里的小城。」信柳唇角掀了掀,「是个閒缺呢。怕你再问,我一道说完好了。元帅在接下西北军营前,本是歧国王城守将,似是与朝中政官意见利益起了冲突,才被远发放至西北,如今新任皇帝即位,相中元帅能力,便又拉元帅去做宫廷护卫将军。要让一个守整片西北的元帅降格去守一座宫廷,那真是大材小用了。」
  「元帅接到消息後,可说了什麽?」长铭将随身行李挂在马背上,这才转首看向背倚著马厩栏柱的信柳。
  「这我不知,所有消息皆是宫里派了传令来,直下给元帅与文宴二人,待众人知情後,元帅也早已做下决定,要文宴去处理众军士们的去留。」
  长铭垂首低吟,尽管西泝已暂无侵攻歧国之意,但若等西泝国情安定後,难保新任皇帝不会突发奇想骚扰歧国边境。两国并无签订一书和平之约,为何歧国朝官及皇帝能如此确信西北再无战事,而可将驻扎了八年的大军一举拆得四散。
  他只待了两年,对西北自是没有这群落根已久的军士们还来得眷恋,他抬首望向本就是西北人的信柳,低声问道,「你不会走得很不甘吗?」
  「这倒不会,我仍是待在西北,仍是站在这片漠原上。倒是有一支军伍要被编列至西南驻军了,我怕他们习不惯热,届时还请你多照顾些。」信柳见长铭眼色复杂,似是自责著他此番回去家乡,而其他人却是颠沛流离。信柳看不惯长铭面上的微愁,便伸掌用力拍向长铭肩後,「保家卫国是军人本职,其馀皆是其次,不必在乎。」
  长铭心念一紧,若是西北军营散了,那晚归的染波又该……
  见到长铭急望向自己的模样,明白长铭在乎的也仅剩下一人,信柳会意地搔了搔耳後,「染波去留尚且不明,文宴似是替染波留了几个西北军职,但仍要等染波正式返抵歧国方能确定。染波是纯正的西北人,忍得了冷,大抵也是留在西北吧。」
  「以後,大夥要见面可就难了。」长铭叹了口气。
  「唉,想个办法进宫也就是了,但这群兵士可没办法……」信柳突地顿住,「总之,我就待在小城里,要寻我喝酒什麽的,我一定奉陪。」
  想起上一回被信柳灌酒的凄惨样貌,长铭点了点头,不好推却信柳一番心意。他翻身上了马背,踩稳马踏,两手执著缰绳,对著信柳深深地望了一眼,「保重。」
  「你也是。」

  月色如酒(十二)

  西南的状况比他接到的消息更糟,整条西南干道几乎只准运送部族间战争必须的物资,而不允许一般民众通行,连带影响了居住在西南山区的民众,大多饿著肚子,或是只有狩猎来的肉而无蔬果及米粮,其中一个部落甚至因为长期使用的水源被部族扎营侵占,而无水可饮。
  长铭换上轻袍,林影间洒下的炽热日阳将他颈间额上逼出细微汗滴,他乾热地抿了抿唇,目光专注地看著探子得来的情报。
  这份情报有许多地方写得并不很真确,因为部族太擅於隐藏在自然地形之中,原本扎驻过的营地,也能在下一刻弃之不顾,转往另一个探子尚未发现的地方。
  他放下白纸,转而去寻歧国西南军营的大将军。梅观日是三朝开国元老,战绩丰富不说,对歧国君王的忠心耿耿也是无人能敌。梅观日原该在王城内担任守城的职务,却因新任皇帝欲将西北大军召回,因而有了更动。
  长铭向军营里四处探首,终寻到了正坐在树下饮著凉茶的梅观日,他举步走了过去,身子却被另一道莽撞的身影自身後狠狠一撞,险些惨跌在地面。
  「长铭大哥,真是对不住。」方长成少年模样不久的梅应初忙捉著长铭衣襬,将自己先稳了下来,才退开一步带著歉意地看著长铭。
  长铭拍了拍梅应初的发心,「为何在军营里四处乱跑?」
  「我接到消息,运粮的兵士说的,朝廷似又派来一支军伍要辅助西南军营,因此粮米这几天才运得勤劳,就怕将士吃得不饱,无力打仗。」梅应初两拳兴奋地握紧,「如此一来,西南军营真是如虎添翼,实力大增啊!」
  「在狭窄山林间行军作战,有时兵士数量过多,也不是件好事。」长铭皱了皱眉,若是领军的将军兵法使得不当,不仅无法助西南军营一臂之力,更甚是拖人下水,要西南军营一起陪葬。
  「唔,」梅应初欣喜的神色稍稍敛起,朝远方看了看,又以一对晶亮眸子望著长铭,「我又听炊营的兵士说了,两个部落间的争战从未像这般持续了半年之久,论兵力、论储粮,也都该消耗得差不多了才是,这是不是有谁暗中援助部落呢?」
  「虽说有这可能,但对方援助部落的理由尚且不明,况且部落的物资充沛,是因他们每到另一处便开始抢夺他族食粮饮水,而一面自山下持续运来补给的缘故,说是有谁暗中援助,这番说法并不确切。」
  被长铭一个个反驳後,梅应初再无任何消息可说,无趣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长铭见梅应初脸上郁郁神情,不禁露出苦笑,「我正要去找大将军,你也一起来吧。」
  「我……我今天还不想去找爷爷……」梅应初别扭地旋足,一溜烟不见了。
  被这个小少年缠上身,长铭也是百般无奈。梅应初当时也是强使性子硬是跟著梅观日一起来西南,身边多了个小孙子要分神照顾,梅观日心里总担著这麽一个影子,直到长铭一个月前进了军营,比起其他将士豪爽外放的性格,长铭更多了一分自制内敛,因而让梅应初总爱缠著他撒娇,彷佛要获取进军营後便有些吸收不足的疼爱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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