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只有拿来充当摆设的小夜灯亮起的微光,在幽暗的环境下如同蒙上了一层雾气般。
仿佛黎明前的黑暗,太宰治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那条缝隙,他等了很久,才看到乱步把头探出来。
他头上没有戴那顶棕黑色的帽子,细碎的黑发被抓乱了,胡乱地往上翘起,没有了平时那种刺棱棱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毛绒绒的,看起来有些可怜。
他那双通透的绿眸微微眯起,像是在黑暗中藏身太久,很不适应外面的光线一样,看到太宰治的第一时间就想把头缩回去。
“乱步君!”太宰治一下子叫住他,就在开口的瞬间,他的目光忽然一凝。
他望着乱步右边脸颊上突兀的红色痕迹,沉声问:“脸上那是怎么回事?”
在他柔软而白皙的脸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条刺目的红痕,犹如完美的白玉上突然出现的划痕,越看越让人心惊。
乱步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迟钝地“哦……”了一声,拖长了音,然后说:“是红酒吧。”
他的语气实在敷衍,好像根本没当回事,只想把自己重新藏到黑暗里。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太宰治的威胁,又停下来问:“还有什么事吗?”
像是说话让他慢慢恢复了思考能力一样,他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只是没有了对太宰治的那种熟稔,变得疏离而冷漠。
太宰治目光还放在那道痕迹上,随着他说话,一滴红色的液体从他白皙的脸颊滑落,乱步很是随意地用袖子蹭了蹭。
他白纸般的长袖上也全是红色,宛如一大片一大片的颜料浸染过,红得触目惊心。
太宰治瞳孔猛地一缩。
看到乱步打算放下手,他急忙伸手过去。
手指咚的一下撞到玻璃上,乱步像是被眼前的声音惊到了,脑袋动了动,眼神讶异地望了过来。
太宰治想说的话被他这个眼神瞬间清空,脑子里仿佛变成了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倒是乱步率先笑了笑。
在侧脸的红痕衬托下,他的笑容冰冷而疏远,绿眸也含着薄冰般,再也找不到之前的那种脆弱和柔软,就好像这样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啊,”他宛如看透人心般的望着太宰,一边笑一边说,“我只是在找东西而已。”
他再次抬了抬手,只不过这一次,在那一片令人晕眩的红色之中多了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子。
袋子里装着一个蓝色U盘,看到那个U盘的刹那,锁完了另一边的门就缩在过道上不敢说话的户岛诚立即叫了起来。
“还给我!”
也不知道哪来的
力气,他快步跑到窗户旁,挤开太宰治用力拍打着车窗。
“把U盘还给我!”
乱步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觉得可能吗?”
他以前不会露出这种眼神的,眼里的傲气和轻蔑瞬间便把户岛诚的话给堵在了嗓子里。
乱步说:“我从资料里看到,你八月初在银行取了20万元现金,一直都没有花掉,是因为那时候你就已经想好计划,打算去找公安求助了,对吗?”
他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有种失真的清冷感。
户岛诚心里一凉,又听他说:“你平时穿的西装都是定制的,今天穿的这身却不是,不仅廉价还不怎么合身,是因为你必须穿这身衣服,才能把钱藏起来,带到车站贿赂清洁工——让他帮你在候车室外放维修标牌,还把U盘藏到这里。”
市面上流通的纸币大多是1000面值的,20万元也就是200张,只要衣服稍微穿大一点,把200张纸币分成两沓装在口袋里,根本没人能够发现。
乱步一口气说完,像是读到了一本极其无聊的书那样撇了撇嘴,根本不管户岛诚是什么脸色,刷地拉上了窗帘。
用来阻隔阳光的窗帘宛如流沙般轻轻晃动,那个冰冷而尖锐的年轻人就这样消失在窗帘之后,户岛诚维持着拍打车窗的手势,僵硬地望着前方。
没等他从僵直中恢复,乱步就像是预知到他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一样,带着厌烦的声音再次传来出来。
“你们再多说一个字,备份就没了。”
他威胁的语气比太宰治还要过分,那种不容商量的意味简直让人绝望,户岛诚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大张着嘴,像是快要渴死在陆地上的鱼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求助般地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眉头紧锁。
尽管乱步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甚至态度更高傲冷漠了一点,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注意到因为乱步的动作,而被蹭到了些许红色液体的窗帘。
他心里一突,陡然变了脸色。
他想到了——
乱步被染红的那只手——是他原本受伤的手!!
他把手帕解开了!!!
那些红色根本就是他的血!!!
可那些不是小伤口么,怎么……
突然想到现在的零食室里遍地都是玻璃残渣、餐刀、还有数不清的利器,太宰治眼前一黑。
“乱步先生!!!!”
他蓦地冲上去,手还没碰到窗户就被户岛诚死死拦住了。
“不要!”
户岛诚闭上眼睛,一脸豁出去了的表情,拽住他手说:“你没听到他刚才说的么,我们要是多说一个字,备份就没了!!”
乱步刚才说的是“你们”,也就是说,那里面也包含了太宰治。
U盘落到了黑衣组织的人手里,户岛诚已经不指望什么了,不过他出门前还做了备份,并且藏得很好。
只要备份还在,公安就会保护他的!
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户岛诚说什么也要拦着太宰治。
太宰治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着乱步袖子上的那一片红色,眼前仿佛也被染红了,他推开户岛诚,正打算找东西把面前的窗户砸开的时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他飞快抢走之前交给户岛诚的钥匙,跑到车厢的另一边。
这边的门开不了,不是还有另一边吗?
一边翻找着第三节的车厢钥匙,太宰治一边想,难道自己真的是笨蛋?
车厢门是用普通的挂锁和铁链来锁住的,太宰治拿起挂锁,上面拴着的铁链发出哗哗的声响。
不是因为铁链本来就这样的,而是他的手在发抖。
拿着钥匙的另一只手也在颤抖。
可能就连太宰治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他的额前隐隐渗出了一层薄汗,微微卷曲的黑色发梢因为他垂下头而在视线里晃动,仿佛和一片雾霭的红色混到了一起,变得黏稠又令人窒息。
空气中充斥着紧张和焦灼,他仿佛闻到了令人晕眩的血腥气。
太宰治不知道听到这开门的声音乱步会做出什么反应,他甚至不敢想。
在他的计划里,乱步本应该好端端坐在桌边吃着零食,抬起头气呼呼地隔着窗户跟他斗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一直没有把钥匙插进去,他看着眼前的锁,突然有种自己其实是在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感觉,而那里面装着的是他最不敢触碰的东西。
这时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了过来。
那只手温暖又有力,从太宰治渗着冷汗的手里接过了钥匙。
太宰治偏头,看到了乱步那张年轻而富有英气的脸。
他的头发因为赶路过来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微微眯起的眼睛睁开,露出那双好看的翠绿色眼眸。
像是对太宰治一句话不说就把他叫过来有些不满,他拿着钥匙促狭地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
他还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因为太宰治怔怔的,用带着些微难受的表情看着他。
乱步不禁变了变脸色,飞快把钥匙插入锁孔。
哗啦一声,门开了,锁头带着铁链坠落到地上。
乱步张大嘴望着车厢内的场景。
他很久都没有动作,福泽谕吉带着疑惑上前。
入眼的便是一片狼藉,昏暗的车厢内是宛如犯罪现场般的场景,堆满零食和点心的桌子在门边凌乱地挤作一团,地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玻璃碎片,还有尖锐的刀具。
然而在这混乱至极的场景中却存在着一片真空地带,所有的东西都被清空了,有着跟乱步一模一样容貌的年轻人坐在那里。
他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用双手环着膝盖,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跟整个世界对抗般,他的肩膀不停颤抖,面前的地板也还算干净——除了从他手腕缓缓往下流淌的红色血迹。
暗红的血迹染红了他前方的地毯,他手里攥着犹如匕首般的透明的玻璃碎片,消瘦的手腕上一道道凌乱不堪的伤口,血顺着伤口留下来,形成妖异到令人心惊的纹路。
光线透过门照进来的时候,他正拿着玻璃碎片逼近自己的手腕,反射着明亮光线的玻璃宛如尖刀刺中了所有人的心脏。
不知道是想止血还是再添上一道更深的伤口,他的手指微微发抖,太宰治的呼吸也跟着一滞,好在这时候,他听到门锁落地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转了过来。
随着他的动作,太宰治看到他的脖子以及白色的衬衫上都蹭到了不少血迹,苍白的脸看上去莫名的脆弱。
他的神情也如同深陷泥沼般的混沌不清,只有那双和乱步相似的眼睛亮得惊人。
之后他的视线冷淡地略过了太宰治,落在并肩站立的乱步和福泽谕吉身上。
那一瞬间,福泽谕吉觉得仿佛在照镜子般,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乱步,一个阳光而有朝气,一个执拗而疯狂。
第11章 黑暗侦探(11)
乱步和福泽谕吉并排站在门口。
然而门内的人视线亮得惊人,他手腕间滴落的鲜血如同雨点打在乱步的身上,乱步陡然产生了溺水般的难受感。
莫名的疼痛感同身受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他愣愣地望着那人,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在这一刻,他突然产生了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感觉。
他不应该打开这扇门的。
他的存在就好像在告诉里面的人自己有多幸运,不仅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做的事情,还有一群互相守望的同伴,而对方永远也不可能像他这样,他只能缩在角落里,犹如困兽苦苦挣扎,艰难地活下去。
只要他还在这里,就会像是想要告诉对方他永远也比不过自己。
尽管乱步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可对比就是那么残酷,这个词会被发明出来,大概就是因为先人早已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同样的脸,同样的性格。
现在却是一个衣着整齐傲然立于门外,一个浑身狼狈坐在地上,可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对比,才更觉得伤人。
江户川乱步觉得,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马上消失,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然后把事情交给社长去处理。
然而乱步没有走,他出神地站在那里,看着车厢里的人。
原来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那样的吗?
乱步既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所以他才会在父母死后只身来到横滨,但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乱步觉得,就算是真的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可能那么像。
所以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平行世界。
小时候听父母讲故事,经常会听到类似的事情,平行世界的自己从未来回来拯救过去的自己,或者不经意间就穿梭时空,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乱步觉得这些故事就像山野精怪一样不可思议……
原来竟然是真的吗?
这时他身边的福泽谕吉微微上前,看到他想要走进去,乱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拦住了他。
如果真的是另一个自己,那么在他的世界,一定也有一个社长,他绝对不会想让自己现在的样子被社长看到的。
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做。
福泽谕吉停顿了片刻,还是默许了乱步的行为。
乱步微微呼气,攥紧了拳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过了几秒才抬脚走出去。
跨入车厢的门,就像是进入了幽暗的另一个世界,从未有过的压抑和窒息感扑面而来。
乱步从来不曾在意过周围的环境,这也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原来火车的车厢这么狭小而封闭,令人喘不过气。
乱步没有刻意绕开地上的玻璃碎片,鞋子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声响,那人双手环着膝盖,微微抬起头看他。
他心里忽然忐忑起来,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就好像平时和社长走在街上突然看到一只猫猫,害怕猫猫被社长吓跑,所以赶紧向对方释放自己的善意。
——可是好像没有被对方接收到。
对方只是漠然地望着他,那双相似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等乱步走近了,覆盖在他身上的阴霭才渐渐消散,他唇角微动,勾起一个笑容说:“乱步先生?”
他的笑容带着一丝揶揄,如果忽略掉他身上的血迹,也许还能算得上从容,然而乱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门外的太宰治悄悄移开视线,他本就是观察力敏锐的人,但哪怕他迟钝,也该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