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低垂着头, 脸孔被金发遮盖大半, 双眸掩藏在阴霾之下,而他无法窥见恋人的神情。但他猜测,对方的心底大抵也怀揣着无数难以捋顺的复杂念头。
他们二人之间好像在不知不觉时生长出了一层无形隔阂。今泉昇认为今晚有必要把这个严肃的问题解决掉,长久的拖沓只会让问题愈演愈烈。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先和弹窗谈一谈。
毕竟是弹窗先起的头。
他当着降谷零的面,将那部白色手机坦荡地插进口袋,随后道:“零,彼此冷静一下。我们一会再聊。”
话音落下,他阔步迈向盥洗室,顺带把门反锁。
新公寓的盥洗室隔音还不错,黑发青年靠向门边,发出一道轻缓的呼唤:“弹窗。”
“你到底发现什么了?”他需要弹窗给出解释。
这期间大约相隔了半分钟,那道机械音才姗姗来迟:【我发现了一个……】
它停顿了一下,转而开始道歉:【对不起。】
即使只是拟合出的电子音,但今泉昇依然能从中察觉出对方的欲言又止:【零的手机里,的确是藏着点东西。那是一个和我近似的存在,但不是乌丸。】
黑发青年的眉心紧锁,“所以,那是谁?”
【一个……极度不完整的残缺意识。】
【他很虚弱,已经到了快要彻底消散的地步,所以才会和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久,而我却始终没能发现。】
【……一直以来,我都没能注意到他。】
这次轮到今泉昇呆滞在原地。
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涌入大脑,而他震撼之余更多的是茫然。
——一个和弹窗近似的存在。
也就是说,这也是某人的意识被传导至云端的结果。
这种过分超前、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智能数据,除了弹窗和乌丸,实际上还有第三个。但与其说今泉昇在为这件事惊憾,倒不如说他更诧异于弹窗刚才说话的语气。
那是一种充斥着浓厚歉意和极端自责的口吻。
如若藏在零手机里的数据是敌人,那么弹窗绝不该以如此微妙的态度来描述那东西。
“你们……”他不确定地眨了眨眼睛,再三犹豫过后,还是开口询问:“你们是不是认识?”
而回应他的,又是一阵悠长至极的沉默。
盥洗室内再度陷于寂静,他甚至可以清晰听见水珠从水阀落下,滴在洗手台的响声。
在今泉昇快要按奈不住继续发问时,弹窗却予以了他肯定:【是。我们的确认识。】
弹窗的态度不太对。
或者应该说是,反常过头了。
“我认为,你没必要对我也有所保留。”今泉昇坦言道。
“我们现在站在统一战线,你回到过去是为了和我对抗共同的敌人。而毫无疑问,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也是最值得你信任的人——我不明白还有什么事严重到需要你向我隐瞒。”
【我并不是想要隐瞒这一切。】那道声音沉吟着。
【而是我不清楚,我应该如何和你讲这件事。】
又过了一会,它发出了一道疲惫的叹息,尤为讽刺地笑着:【今泉昇,我真的是个蠢货。】
别人骂自己是蠢货可以,但弹窗不行。很难说这糟心玩意现在究竟想表达什么。
今泉昇:“……你是我不是。”
他歪靠在门板上,将双臂抱起,略有烦躁地:“行了,酝酿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吧?”
他随即正色道:“零手机里的数据,究竟是谁?”
他起初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熟知的朋友,但他细细思索,又觉得没人会把自己过得这么悲戚——毕竟他和弹窗的时光隔了十个世纪。
十个世纪可太漫长了。
一个物种可以完成多次进化,一个国度会从兴盛走向衰败,一片群山可以转为萧然荒漠。
而在这期间,弹窗一定认识了无数他不认识的人。
可今泉昇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让弹窗产生如此之大的波动。
今泉昇不再催促,只安静地等待着结果。
但接下来,弹窗的话语却在倾刻间打碎了他的一切猜测:
【你说得对,今泉昇。】
【我没有必要欺瞒你,所以我直接告诉你答案。】
【那部白色手机里的数据,就是降谷零。】
青年的瞳孔陡然收缩,表情转为一片空白。
【那是个环抱着和恋人唯一的合照在摇椅上永远阖目,辞世后的躯体被用作机密实验的降谷零。】
【在他逝世的年代,设备器材与提取技术不足以支撑他的大脑数据被复刻完全。作为第一批参与此次机密实验的躯体,他被提取出的数据极其残缺、这导致他一直以来都虚弱至极。】
那道机械音苦笑了一下:【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以不可思议的毅力坚持了下来。】
【他像我一样,成为了‘永恒的幽灵’。一边抵抗乌鸦的病毒,一边在现世无望地徘徊。】
他以为他的爱人沉眠地底,他以为他的爱人得以善终。
所以时光流逝千年,他们擦肩而过,却没能相遇。
……
……
*****
当天夜里,今泉昇开了瓶珍藏的红酒。
然后,他和降谷零摊牌了——
对,没错。
虽然那不是“我”,但上一个“今泉昇”的确干净利落地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惜那个“今泉昇”又是怂货,甘愿一直当个幽灵藏在你的手机里,我敢肯定你洗澡前要是把手机带进了浴室,那他百分之一百会偷窥你。
但是你也真不是东西,降谷零。
我都能想象到你一直钻牛角尖,认定自己人生无望之后,头脑一热颠颠跑去签署遗体捐赠协议的场景。捐赠遗体无疑是件伟大的善事,可你显然只是在以大义凛然的理由蒙蔽自我,然后自虐般地糟蹋自己。
现在好了,你一直觉得活着痛苦,结果把自己作践得连死后都不能安生。
……这不是我们想要结局,对吧?
屋房之内弥漫着醇厚醉人的酒香。
头顶的光晕变得越发模糊,乌发男子半阖着迷离灰眸,摇摇晃晃地张开双臂,环住了恋人的长项。
他显然喝多了,皮肤像是被蒸熟般,浮着一层迤逦的红。早先精致打理的头发已经散开了大片,额前发丝零落,遮蔽了锋锐的长眉,以至于那张脸上的冷峻都被冲散大半。
“零。”他将头虚掩地靠在恋人的脖颈,像只缱倦慵懒的猫般嗅来嗅去,用含糊不清地唇齿道:“我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黑发灰眸的青年轻轻晃着手中的高脚杯,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曳。他被酒染红的唇凑向杯壁,直接仰起头一饮而下。
可惜今泉昇现在喝太多了,为了壮胆直接任由酒精麻痹了大脑,人也变得不怎么聪明。
八十年代价格高昂的珍品一半进了肚子,一半直接从杯中倾洒,顺着他清晰的下颏线汩汩淌下。他的喉结在吞咽时分上下滑动,深红色的酒液从白皙的喉结越过,一路深埋进衣领之下的禁域。
降谷零现在还坐在沙发上,铺就在沙发上的垫子被红酒弄得一团糟。
而他的恋人就近在咫尺地吞吐着酒气,岔开双腿跨坐在他的身上。难耐的热意很快侵蚀了全身,降谷零呼出滚烫的气息,他很难想象前辈酒醒时分,发现自己竟然以这种姿态坐在他身上后,究竟会作何感想。
“快点——”伏在他胸口的男人大声催促着。
“轮到你说了!”处于醉酒状态的青年张牙舞爪地抬起手,直接将双掌覆在恋人的脸颊。
那张足够英俊的脸在他的按压下变形,蓝眸在白灯的晕染下明亮昳丽,微垂的眼尾透着柔和。
降谷零抬起手,揉了揉恋人柔软的黑发。
他释怀地微笑着,淡绯色的唇瓣翕张,轻声呼唤:“前辈。”
男人低下头,虔诚地轻吻着恋人的额头。
“不会有下一个今泉昇化作‘弹窗’流连过去,也不会有下一个降谷零浑浑噩噩地苟且度日。”
他抬起眼帘,笃定道:“——那不是我们的故事。”
“我们一起来终结这永无休止的循环。”
第210章 Chapter210
日历又被翻过了一页。
天气变得越来越凉, 随着冷空气的侵袭,街道上行人的衣服逐层加厚, 绿化带的植被随之萧瑟, 柏油路上干枯的落叶愈来愈多。
快要十月份了。
初晨的东京警视厅一如既往的繁忙。
西装革履的警官们在长廊内行色匆匆,报警电话台的座机昼夜不分地响彻,而警视厅某间独立的办公室, 也亮了一整夜的灯光。
刚从连轴转的工作中结束的黑发男人端着咖啡,略显疲惫地靠坐在窗沿。
男人拉开百叶窗, 无声地盯着窗外,逐渐步入早高峰的街道拥挤嘈杂。那副防蓝光眼镜被马克杯升腾的热气逐渐熏上薄雾,他顺手摘下了眼镜,袒露出一对色泽极浅的灰眸。
尽管那双眼睛的巩膜上遍布着细密血丝,看上去倦然至极,但锋锐与冷峻却并未消散。
【又是一夜未眠。】脑海中的电子音替他道出了此刻的心声。
“快没时间了啊。”青年又抿了一小口咖啡。
“你看见警视厅外那片萧条的樱花林了吗?”他轻飘飘地反问着, “我想看到明年春天的蓝天白云, 还有被簇拥在花海里的警视厅——所以我一刻都不敢停歇。”
他今年三十岁。
上一个今泉昇恰好死在了三十岁的那一年。上上个今泉昇依然如此,或许曾经还有无数个今泉昇就这么如是往复地循环着, 在不见开头也不见结尾的深渊里生不如死地坠落。
他得打破这段宿命般的恶咒,成为那个可以活到三十一岁的今泉昇。
“咚咚——”办公室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今泉昇回过头, 见到的却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尽管对方上了年纪, 但年轻时锻炼有加的身体如今仍旧康健, 虽不及早些年时健硕,但他走路的步伐生风,眉眼间透着沉稳而内敛的锐利。
“您来得正好, 部长。我有事要和你汇报。”在工作岗位, 他通常不会呼唤白石正千仁为‘舅父’。
今泉昇放下咖啡, 为老者拉开一张办公椅, 又问道:“要喝点什么吗?办公室里有您喜欢的茶叶。”
白石正千仁欣然落座,轻轻地摆了摆手,沉缓地:“礼节就不必了,直接和我说正事。”
于是青年坐回了桌子的另一侧。
白石正千仁是他一早打电话邀请过来的。这些天下来他终于捋顺好了思绪——关于伊拉斯特的事情。
上一次的任务汇报之后,公安高管们也留在高层的汇报厅中进行了私密会议。虽然是在场最年轻的两个人,但今泉昇和伊达航会被留下也无可厚非——毕竟他们一个和组织牵连重大,一个是负责现场作战的队长。
而作为和伊拉斯特的儿子有着一层“朋友关系”的今泉昇,也顺理成章地应承下调查伊拉斯特开办画展真实目的任务。
而好消息是,他的确调查到了。
他陪着早川晋一去参加了聚会,又留在宅邸现场作画。他原本以为自己这趟聚会下来,为数不多的收获就是确认了伊拉斯特和组织有联系,而乌丸莲耶也定下了执行手术、化作数据的时间——但事实并非如此。
“伊拉斯特有一批准备在展览会展出的画还在过海关检查。那批画如果检查顺利,将预计在10月3日时运进日本。”
今泉昇简言意骇:“但是我怀疑那批画有问题。”
白石正千仁靠在办公椅上,他将双腿交叠而起,不由得困惑地皱了皱眉:“什么问题?”
“那批画作里可能藏着一些小东西,只是我还不能下定论具体藏着什么。”他回答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批东西是用来执行一项有悖人伦的手术的。”
这句话显然没能让老者满意。
“这太模糊了,昇。”他摇了摇头,那对与青年相仿的灰眸不紧不慢地瞥来:“看来你还藏着不少秘密,可你没有告诉我。”
白石正千仁一直都知道他的侄子身上潜藏了不少谜团。
他是长辈,无论是情理上还是道德上,他都不该探究小辈的隐私,何况这个孩子早就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今泉昇的工作、生活、伴侣,他可以不去过问也不去干涉。因为他尊重他的孩子所作出的一切选择。
但是不巧的是,他还是这个孩子的上司。
他们是公安警察,为社会的安稳付出奉献,为公众的利益披星戴月。群众的安危高于一切,这份职责既然落在他的肩膀,那他就不能因为对孩子的溺爱就缄默于这些不安定的谜团。
白石正千仁一针见血地:“情报来源是谁?‘有悖人伦的手术’又是指什么?”
“昇,如果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只能将今天的谈话置若罔闻。”
坐在办公桌另一侧的青年沉默了一瞬。
他的十指交叠着,平稳地安置在胸前的桌案,尽管神情古井无波,但纠缠过紧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这一刻的犹豫。
办公室内陷入死寂,时间在此时仿佛停止了流逝,一切都归复于静止。
半晌过后,青年才抬起头,轻声问道:“我如果告诉您真相,您会将我停职吗?”
这是一个引人窒息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