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库拉索小姐。”男人用着公事公办的口吻,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明。
“初次见面,鄙姓今泉。有些事我想和你聊聊。”
第197章 Chapter197
神奈川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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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绕群山而建的公路上,有一处不那么显眼的岔路口。
如果驱车驶入,在经由小半修缮平整的道路后,便会遇到崎岖的小径。这条蜿蜒的路途径直而下,一路贯穿了山谷间的夹缝,那里是前往佑川乡的唯一通道。
时至午后,天边的暖阳被山崖遮蔽大半,斑驳的树荫落了满地。
而一个披散着波浪金发的女人,就伫立在林丛下。
她将双臂交叠在前胸,后背则轻轻抵靠着坚实的护栏。她的脸上戴着宽大墨镜,神情被遮掩,只露出了略尖的下颏,还有嘴角微垂的精致红唇。
心情不怎么畅快的莎朗·温亚德抬起手腕,瞄了一眼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恰好停留在整数时刻——
现在是下午一点。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女人抬起头,更远的转弯处恰好传来了车轮轧过地面的响声。一台平平无奇的黑色轿车绕了过来,轮胎的滚动速度减缓,最后精准停在了她的身前。
贴着单向玻璃纸的车窗降下。坐在驾驶座上的,俨然是那个人间蒸发般,在日本消失了一月有余的黑衣组织二把手。
朗姆似乎没什么变化,不见沧桑、也不见疲倦,看来这一个月的逃亡生涯,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他过得照样滋润。
只是这次他戴在脸上的,不是衬人凶戾的皮质眼罩,而是医用纱布眼罩。
他身上套着件款式文雅的素色衬衫,看起来和“二把手”的身份完全不沾边,反倒像个眼睛不慎受伤的寻常工作族。
莎朗险些当场发笑。
朗姆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绝对不是为了避人眼目。
他知道库拉索失忆了,现在大约正想以“和蔼父亲”的形象,去见他那记忆全无的“女儿”。
人年纪大了总想为自己寻获点归属感,原来这话放在朗姆身上也适用。
可这不过是朗姆自欺欺人的手段罢了。
除了能谋求点心理安慰和病态的自我满足感,这家伙什么都得不到。
真是病得不轻。
莎朗讽刺地暗忖着。
而车厢里的男人,似乎也没准备以和蔼的形象面对她,完全没有摆给她好脸色。
“上车。”朗姆冷声下令。
金发女人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随即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座。
直到将安全带套在身上,莎朗·温亚德才发觉一件事。
于是她将黏连的声线拖长,语调意味不明:“啊啦,朗姆——”
“这辆车子,还有给库拉索坐的位置吗?”她的目光骤然冷凝。
“少废话,贝尔摩德。”后方的车座上,传来另一个女子不厌其烦的声音。
一只被紧身衣包裹的细长手臂握着手/枪,通过前后车座的缝隙,将枪口抵靠在莎朗的后脑。
“为先生指路。”女人恶狠狠地威胁。
……
车子一路向下,在泥泞的石路间磕磕绊绊,总算抵达了山谷下的终点。
佑川乡的村口道路不算宽阔,挨家挨户的院落都紧挨在一起,以至于能走人的公共用地,只足够容纳一辆车子单行。
朗姆观察了一遍村落内的情况,最后决定把车子停在村口。
临离开前,他朝着坐在后车座的人说道:“在这待命。听我的指令,随时准备出动。”
潜藏在黑暗下的后车厢,传来了恭恭敬敬的回应:“是。”
朗姆终于合上了车门。
他那阴鸷的目光扫向前方。
设施老旧、但却透着别样温馨的乡野小径,映入他的眼帘。蓝天倒映在瞳孔,更远处传来了牛羊的叫喊,听着并不嘈杂,在阳光明媚的午后,竟还透着足以让人身心放松的懒倦感。
这里是个好地方。
朗姆的表情,总算和缓了些。
他走在前头,刚踏进村落,便问道:“库拉索在哪里?”
“别急,跟我来。”莎朗说。
女人走在了道路中央,朗姆紧随其后。
他们路过的房子边上,能见到不少村民。
年轻力壮的农夫坐在门口闲聊、上了年纪的男人则是低头用竹子编着篮筐、更远的房屋二楼敞开着窗户,似乎有人在大咧咧地抽烟。
但当他们走过这些村民后,这些人的双目却骤然凌厉,视线竟紧紧追寻着大道中央的二人。
有人曾说过:如果一个人看似做事,但实际上并不专注,视线甚至偶尔游移……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个警察。
朗姆似乎并未意识到——那些凛冽的视线,就焦距在他的背后。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小野宅。
据莎朗的情报,收留了库拉索的人家,似乎姓小野。
朗姆很快就和这户人家见了面。
小野宅的院落内是传统的和室建筑,地面还布置着有点粗糙的假山水造景,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
这屋子俨然上了年纪,却充斥着生活情调,朗姆从圈圈点点的细节中,判断这户房子的主人应该是个大龄老人。
可来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对年轻夫妻。
“您就是银小姐的父亲吗?”说话的人,是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
他瞧着三十出头的模样,脸上跨着副黑框眼镜,五官在厚重的镜片下模糊不清。但他嘴边叼着根牙签,面上挂着明朗的笑。
朗姆有些狐疑,但不妨碍他自如地切换表情。
他很快回以亲切的微笑,又走上前去和对方握手:“您就是小野先生吧?幸会幸会,家女在这边给您添麻烦了。银小姐是……?”
“哦——不好意思。”男子收回了手,恍然大悟似的挠了挠后脑勺。
“因为银小姐一直处于失忆状态,又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们便姑且称呼您女儿为‘银’了,她的银色头发很特别。”
“原来如此,这一个月实在是让你们费心了。”朗姆应道,“鄙姓胁田,可以带我去看看我的女儿吗?”
朗姆在后院的房檐下,见到了库拉索。
她身着淡紫色的和服,神情平淡。银灰色的长发温婉束起,白皙的长项被衬得玉露般光滑。西方国家的脸孔和日式传统装扮结合在一起,却丝毫不显违和。
一阵风恰好拂过,庭院边微垂的枝条随风摇曳。几片青葱的绿叶落下,在半空飘荡,恰好停在了库拉索的掌间。
见到库拉索此刻的模样时,朗姆的脚步甚至不由一顿。
他的眼眸瞪大,似乎在为面前这一幕惊讶。
不是置身在黑暗间,也不是浸满他人的血迹。
洁白干净的库拉索看向他,又将双手交叠,颇具礼仪地站起身,高挑的身段透着优雅与平和。
“您是我的父亲吗?”她轻声问。
朗姆站在了库拉索的身前,他定定地凝视女人,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还……”
他有点犹豫,“你对我还……有印象吗?”
他看见库拉索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略带英气的眉眼,都被这笑容冲去大半锋利。
“有一点,看您的模样很是眼熟。”库拉索回应。
朗姆的眸光闪动了一瞬。
“和我回去吧,我的女儿。”他猛地扯住了库拉索的手腕。
“我看得出来,你在这过得不错,村子里的人待你很善良。但是我们该回家了,和我一起离开,我会带你去技术前沿的医院做记忆康复训练。”
“你很快就会想起你丧失的记忆——”朗姆似乎有点激动,“和我离开,我的孩子。”
然而银发女人,却轻轻挣脱开他的手。
“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库拉索细声细语着。
“……什么问题?”
“我很喜欢佑川乡的大家,我在这过得很快乐——村中的邻里淳朴善良、我受了许多人恩惠,有位婆婆很温和,她会在夜里抱着我轻唱歌谣、有个孩子很可爱,她会带我去森林捉萤火虫,坐在溪边赏烟花。”
“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像是童话故事里虚幻的泡沫。”
库拉索呢喃着,那双妖冶的异色眼眸朝男人淡淡撇去,“如果我恳请您,让我留在佑川乡……您会同意吗?”
朗姆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沉了下去,脸色陡然阴暗,“你不想和我离开吗?”
“我会回归您的身边的。”库拉索恭谦地说。
“可是……您愿意满足我的愿望,让我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吗?”
男人的嘴角垂了下去。
什么愿望不愿望的。朗姆心想。
日本警察盯得很紧,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寻着气味追上脚步。
他在日本吃了大亏,不惜毁掉整栋大楼逃窜。现在他又冒着被拘捕的风险偷渡回来,就为了见库拉索一面,带她一同离开。
——可她却在这里讨价还价。
从面前的女人还是个少女时,朗姆便收养了她,把她放在身边养大。
库拉索很乖巧,她以前从不提要求。她的命都是他保下的,她只会感恩他赐予的一切。
可她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不合时宜的逆反吗?
“你今天必须和我走。”朗姆压低了声音,未被眼罩遮盖的眼睛微眯,散开不加掩盖的戾气。仿佛有墨汁在他的眼底扩散,黑色将一切晕染。
女人轻轻摇头。
朗姆一怔。
“留在这里有什么好的——?”他拔高了音调:“这不是你该有的生活。我知道你失忆了,但你此前过得,是比缩在这穷乡僻壤里优渥了一万倍的日子!”
朗姆不容置喙道:“和我走。”
“看来丧失记忆对你造成了很大影响。”他念叨着,“我必须带你去医院,让你想起你的过去。跟我上车,我下午就预约医生。”
然而,站在他身前的女人,却毫无走动的意思。
她似乎在用那双微妙湿润起的双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她又勉强牵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对不起。”她似乎有点难过,还有点失望。
库拉索说:对不起。
朗姆的瞳孔一缩,心下跟着一颤。
“先生,我不能和您回去。”银发女人垂下头,她崇敬地向他鞠躬,随后又微微欠身,在朗姆惊愕的注视下,回退一步。
朗姆伸出手,想要扯住她的衣袖,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闪避开了。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库拉索深吸了一口气。
“佑川乡不是我的归属。但在这里的日子让我明悟了一件事:组织同样不是我的归属。”她眉头微蹙,用着近乎哀婉的眼神朝男人摇头,“我不会和您回去的。先生,我要离开您了。”
“您给了我很多,我感恩您。但我从未拥有过家。我这一生注定流离失所,所以我不会再苛求任何人给我一个‘家’。”
那一瞬间,朗姆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掌间游离而去。他似乎错失了很重要的机会。
但已经来不及了。
女人张开唇瓣:“余生的时间,我想用赎罪来兑换……亲自选择幸福的权利。”
话语落地的下一刻,朗姆突然听到了自身后传来的动荡。
他倏地转过头——刚才带他走进后院的“小野先生”早已摘下眼镜,正用虎视眈眈的眼神望着他。而后一大批人浩浩荡荡地闯进院落,动作统一又利落地将他团团包围。
这些人,都还穿着村民的衣服。
可他们神情无不严肃,双手持/枪,用着统一而规整的。
&0jp,瑞士西格绍尔公司生产的手/枪。
自1995年起正式比日本纳用,成为了日本警察最常用的配枪之一。
朗姆立即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侧过头,回望他心心念念的“女儿”。
银发女子那双刚刚还温柔似水的眼眸,已然锋利,一如此前游走在黑夜,杀人于无形的刀刃。
可是这把刀,现在叛变了。
……
……
两天前。
附带着五瓣樱花烫金徽章的证件落在眼底,阳光一闪而过,徽章的一角泛起耀眼的光辉。
库拉索隔着铁门的缝隙,搭在门锁边的手,不知不觉地颤抖起来。
事实上,她在一周前,已经找回了她的记忆。
佑川乡的古□□俗有很多,一周前恰好是乡内独有的送夏庆典,其寓意为送走夏日迎来秋收。
当天村落内举办了场盛大的烟火活动,峡谷远边的天空上绽开了斑斓的烟花。
五彩的光线照射在女人异色的虹膜上。
构造特别的大脑受到了特定媒介的刺激,所以她想起来了。
她坐在岸边,赤着双脚轻触溪水。而娇小的女孩则靠在她的肩侧,一边赏着烟花,一边嬉笑玩闹。
天际接连花开四溢,变幻的光影打照在丛林,映照在她惊愕瞪大的双眸。
在烟花逝去的一刻,林间变得无比静谧。
但库拉索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刻的静谧,并不属于她。
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夜空,看着女孩趴在她的怀中撒娇,世界天旋地转,目及之处好似在颠覆翻滚,再度燃起的烟火在她的耳畔嘶吼咆哮。
这些东西都不是她的。
这里的幸福,没有她的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