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没有穿鞋。
脚踩着冰冷的雪走过来,木屐扔在一旁。
他总是这个模样。
赵戎目光微黯,半蹲下身子“穿鞋,带你去个地方。”
谢安挑眉“小爷不想去。”
赵戎也不理他,扯过他的的脚腕子把他的脚塞进了鞋里,将人提起来。
谢安恼怒挣扎“你他妈干嘛呢?”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个男人往脚上穿鞋,以前伺候他的,都是冬绾这样漂亮又伶俐的丫头,男人的力气大,粗手粗脚的,被他踢翻了好几个小厮。
然而赵戎可不是小厮,能被他轻易踢到的,他握着他的脚踝,逼得他动也不能动,末了还威胁他“再动一下试试?”
谢安技不如人,被压制的死死的,虽然恼怒,但也知道激怒了赵戎自己一定是吃亏的,再看看这王八蛋盯着自己的眼睛都要冒绿光了,还是忍忍。
赵戎轻功竟也是一绝。
谢安被赵戎放在背上,耳畔都是风声,他闭着眼睛,听到耳畔一声笑意“胆小鬼。”
你全家才是胆小鬼。
这样被一激,谢安睁开了眼睛。
赵戎的轻功惊鸿掠影一般,他一身黑衣,正适合夜行,上元日的灯火闪闪烁烁,衬的他本一般般的容貌也恍惚有些丰神俊朗,十分的潇洒逸态。
脚尖点了地,谢安被放下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在京城里最高的一处吊脚楼的屋檐上,放眼望去,京城繁华尽收眼底。
京城每年逢正月上元的夜晚,百姓们一定扎起二十丈高的灯树,点五万多盏灯,号为火树。人群熙熙攘攘,大红灯笼高高挂着,鞭炮声声作响,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今年的上元日,火树银花,天上有星拱明月,明月温柔的光辉庇护着世人,还有落了一地的梅花和雪。
游伎皆秾李 ,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谢安宫里长大,很少见过宫外的繁华声色,竟是被这江湖富丽迷住了眼睛。
“原来上元日,他们是这样过的。”
同皇宫的截然不同。
谢安每年的上元日都是在宫里过的。
庙堂之高,不免失去了烟火气,美人美酒歌舞也都失去了灵魂,金樽清酒,也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壳子。少了鲜活生动的轮廓。
“这是火树银花。”
赵戎说。
冬雪在下,雪里有梅花花瓣飞舞,天上有银花,地上有火树,焰火齐放,莲花灯在护城河里闪闪烁烁。
谢安不学无术的脑袋里形容不出什么有文化的词。只觉得好看。
他眼睛盯着莲花灯,风吹乱了他的发,莹白如玉的脸,眼睛里倒映着明灭灯火。
“我母亲,以前带我看过。”
那应该是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
赵戎淡淡回忆着。
谢安想起来,赵戎是父母双亡的。
赵戎给他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又像是很短很短。
有一户人家的公子,饱受欺凌的长大,后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的仇人死在了他的屠刀下,他的恩人不知所踪。
他父母双亡,无牵无挂,只恩义一词记在了心里。
后来他找到了他的恩人。
“那就和人家报恩呗。”
谢安淡淡道。
赵戎笑笑“可他又不想报恩了。”
谢安冷笑“伪君子。”
赵戎看着他,也不接他的话。揽着他的腰从屋檐上下来,于是他们也成为这红尘烟火中的一员了。
两支羽箭划破了黑夜。
人群纷乱起来。
赵戎忽然沉着面色,把谢安拉的离他近了些。
这箭,分明是冲着他和谢安来的。
他面色凝重,看了谢安一眼“有人追杀。”
谢安白了脸色“你他妈一个商人谁追杀你?”
“闭嘴!”
赵戎似乎是嫌他聒噪,扯着他随着人群往深处涌去,耳边还是焰火绽放在黑夜的声音。
这些人,甚至不害怕羽箭误伤了百姓,且人多势众。
围剿。
谢安脑海里冒出来两个字。
赵戎夺了路边商户的马匹,也不顾商户的惊呼,挟着谢安上了马,冲出人群。
谢安只听得耳畔的风声,气急败坏道,“你是不是搞大了人家妞儿的肚子了……”
赵戎冷冷一眼看过来,谢安连忙闭上了嘴。
身后果真是一队黑衣骑兵紧追不舍。
所幸赵戎紧觉,否则就是方才,两个人都要被一双羽箭串个正着了。
身后的骑兵一身黑衣,不知道是什么人,只来势汹汹,似乎是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
第33章 去年今日
天公不作美,一路小雪下成大雪,大雪如鹅毛。
马蹄落在雪上,雪花越来越密集,身后马声嘶鸣。
并没有激烈的交战,只是除了马蹄声,是比雪花落地的声音更加低的安静。
羽箭越来越密集。
到最后,换成了比弓更快的弩。
马蹄越来越快。
赵戎的剑花挡住了不少凌厉的攻势,只是到底寡不敌众,力不从心起来。
马蹄越来越急,将雪踏成雪泥。
大雪纷纷扬扬,不一会儿,便覆盖住了马蹄的脚印。
前方是京城远郊与潼州接壤的大关山,山路平时便十分险峻,朝廷甚至设立了围栏,禁止放牧和打猎,更何况是如今大雪封山的时候。
赵戎略一思索,勒住马儿的缰绳,往山路疾行。
谢安不知其中意,“你疯了?雪天往山上走,找死呢?”
赵戎并没有同谢安解释。
他手里勒着缰绳,马蹄打了个弯,往山坳间去,马蹄每一步,狭窄的山路上便往悬崖下簌簌的落雪。
谢安闭紧了眼睛,挂满落雪的睫毛轻轻随着那声音抖了抖。赵戎环着他的腰低声笑“有我在,怕什么?”
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刻,竟然格外令人安心。
大雪封山,人迹罕至,两人一马渐入了深山。
不一会儿,便有十几匹马赶了上来。
他们也寻不到马蹄的踪迹,因为这偌大的雪,完全覆盖了留下来的痕迹,包括血迹。看起来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山林地势复杂,九曲回肠,一入此山,便如同飞鸟入了林,逃出生天。
这些杀手并没有放弃,他们没有掉头。
山坳有一个破落的庙宇,庙旁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马,马声嘶鸣。
庙内点着篝火,火焰明灭。
谢安是等两个人下了马,才发现,原来赵戎受伤了。他背上一支羽箭,伤口渗着血,半边衣服都红了,幸运的是外头下着鹅毛大雪,不过一小会便能覆盖住他们的踪迹。
谢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这个人挺识人好歹的,赵戎的武功不是躲不开,只是他躲开了,那箭只怕是扎在他的背上了。
所以才生生受了。
谢安看着赵戎的目光有些复杂。
他想到了赵戎说的故事。
大户人家的公子。失去一切又夺回一切。
他有一个恩人。
他夺回来的,是潼州的家业?
说起来,这赵戎,倒是同宫里的那位经历有几分相似了。谢安这些年生在权贵家庭,深知富贵人家争权夺利大同小异,大到皇家事,小到商家事,争起来不都是拿命填,惨事大多相似,喜事却各不雷同。
隐隐约约的,隔着熹微的火光,他看着赵戎的眉眼,竟恍惚看见了容亁一样,云淡风轻的,撕裂他的样子。
他手心一抖,火光跳跃,等他回过神来,见赵戎还是赵戎的模样,肩膀上还带着伤,半截衣服被他自己撕掉了,正自己处理着身上的伤口。
谢安悚然一惊。
他在想什么?
怎么可能。
赵戎怎么可能同宫里的那人有关系?
谢安暗骂自己多疑心。
只是看着赵戎那张并不讨人喜欢的脸,又有些没好气的“我帮你。”
赵戎看了他一眼,眼里含着笑,“好啊。”
谢安瞪他。
赵戎扬了扬嘴角。
这不是谢安第一次给赵戎处理伤口。
只是这一次,两个人之间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些变了。
变得有些纠缠不清的暧昧。
风吹乱了他的发丝。黑长的发丝衬着雪色的脸庞,微微垂着脑袋,细白的手指微微带着凉意触碰到了他的皮肤上,赵戎心中微微一动。
谢安没有处理过这样大的伤口,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我拔了?”
赵戎唇上一扯“拔吧。”
谢安闭着眼睛,也没什么经验,当真是随便拔了,血溅到了他半边脸颊上,他嗅到了浓重的腥味。
谢安见不得这么重的血,容亁逼宫的那一晚,他眼里便只剩下了红色。
他眨了眨眼睛,喉咙干涩,眼前一片血雾,强自忍下来不适,小心的碰了碰赵戎的伤口。
那伤口有多重,谢安到了这时候才发觉了出来。
箭很长,一半浸到肉里,很难想象他这样走了一路,竟然不吱一声。这伤口一半落在了他谢安身上,他多半便晕死过去了。
谢安瞧着赵戎,只见他眉目紧皱,发际渗透出了薄薄的冷汗,便是刚刚拔箭的时候,也没有听到他喊一声。
倒是个人物。
谢安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同入了魔障似的,伸出袖筒,似乎是想替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手伸了半截,被一只手紧紧握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又羞愧又窘迫,脸上溅的斑斑血迹,遮住了一大片绯艳。
赵戎扬唇“心疼了?”
深夜雪里,城隍旧庙,他的眼里像是藏着天上的星星。
“滚开。”
谢安一用力,将人推开,赵戎身上有伤,轻轻咳嗽两声,倒在雪里,却是意态潇洒的模样,从喉咙里发出了低哑的笑声。
谢安见他倒在雪上,又担心他受了寒,见这人死性不改,撇撇嘴索性不理会这人。
他们出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药,只堪堪那衣服上撕掉的一截绑着止住了血,赵戎披着衣服,捡了地上的枯枝残叶,又往篝火中添了几簇。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起来竟也显出几分尊贵来。
火焰映着赵戎并不俊美的脸,他看了眼外面,“去年这时候,没有这么大的雪。”
去年这时候……是没有这么大的雪。
可是他记得,去年这时候的月亮,同今年一样。 月光洒在容亁冰冷的刀刃上。
就是在去年的这时候,他的世界翻涌成了红色的血。
谢安轻轻笑了声,然后捂住了眼睛。
捂住眼睛的手指缝隙中,像是一滴眼泪砸进了雪里,便湮开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怀疑赵戎的目的,却没有怀疑赵戎的身份,在这傻孩子眼里容猪蹄皇宫躺尸呢,怎么会出来作妖[捂脸]
第34章 无题
深夜的时候,山里气温骤降。
谢安蜷缩着,风声凛冽。
赵戎灭了篝火的时候,谢安还问了句“为什么要灭了火?”
赵戎和看傻子一样看他“你是想把狼引过来还是把刺客引过来?”
谢安便不说话,自己也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
赵戎一把将谢安揽进了怀里,把他紧紧裹住“不想冻死,就抱紧点。”
谢安原先还想挣扎,赵戎却把他越裹越紧,“我胳膊受伤了。”
谢安到底怕伤到他的胳膊,没有在乱动。
男人温热的呼吸喷薄在他的耳边,谢安头埋在他胸膛上,一颗心脏砰砰的跳了跳。
赵戎这人,实在是有一身太过耀眼的气度了。
赵戎往他跟前蹭了蹭,试探的说“你别怕,追兵没这么容易找到这里。”
谢安瞪他,颇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老子才没那么胆小。”
“早晚有一天小爷揪出来你的狐狸尾巴。”
赵戎勾了勾唇,信口胡诌,“我当年在谢家当门客的时候,瞧上的人可是你。”
谢安听他鬼话连篇,差点没一脚踹翻他。
“放屁!”
谢安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披着一张美人皮的无赖,张口闭口没几句好话,好再宫里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一身矜贵,才没有染了市侩气。
其实认真说起来,宫里的皇子们都不如这位公子爷快活,如果谢家不出事,谢安大概一辈子都是一个不知忧愁,不食烟火的小流氓。
两个人靠的极近,外头是厚厚的雪和呼啸的风声。
“你才是我来谢家的目的。”
“现在,你放心了?”
谢安推了推他,没推动,“那你娶我妹妹做什么?”
赵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声笑了“你吃醋了?”
“你大爷。”
白寥寥的雪光照进了庙里,赵戎沉沉看着谢安的眼神,总是显得几分复杂难辨。
赵戎什么都没有和谢安说。
比如他为什么娶谢家姑娘,为什么身后有如此多的刺客来追杀他。
这些刺客个个武功高强,赵戎虽然身手不错,却抵不过对方人多,是以一开始就没和这些人起正面冲突。
谢安想不明白这些事,不过他向来懒散,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了。
总有一天会知道这只狐狸的狐狸尾巴是个什么颜色的。
凌晨的时候,还在熟睡中的谢安忽然被赵戎忽然捂住了嘴,迷迷糊糊的醒过来,被赵戎抱着滚进了城隍庙的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