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殿下而言,虽然难了些,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因为颜齐公子一直是站在殿下这边的。颜齐公子还答应殿下,会为殿下招揽颜氏中擅长六艺的优秀弟子,助殿下获胜。殿下知道,这一战,是他在朝中立稳脚跟的绝佳机会,自己也通过各种门路,四处招揽优秀文人名士,甚至还派了徐将军去隋都以外的地方找。殿下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终于等到了春日宴。可谁也没有料到,比赛当天,颜齐公子竟然称病不出,原本答应替太子府出战的颜氏子弟也全部选择了弃权,就连徐将军辛苦招揽的那些文人,也因畏惧颜氏势力,不敢代表太子府出战。殿下……一败涂地,脸面尽失。颜冰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与殿下公平比试,他就是想借用这种方式告诉殿下,殿下永远不可能摆脱颜氏,失去颜氏支持,殿下一无所有。”
江蕴一怔,问:“那后来呢?”
“后来,殿下还是坚持领兵出征,并当着陛下和所有朝臣的面立下军令状,不胜不归。皇后娘娘急得大哭了一场,都没能阻止殿下。那一仗打得极艰苦,因为颜相故意为难,迟迟不给前线补给粮草,殿下和麾下将士在北境雪山内困了整整七天,险些饿死,还好,最后殿下打赢了,并趁着北境大捷的机会,创建青狼营,将那三个小国全部纳入隋国版图。朝中,也再无人敢置喙殿下的决定。”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江蕴明白,在没有钱粮支援的情况下,打赢那样一场艰苦卓绝的仗,其间惨烈,外人恐怕无人能想象。
这时,前方忽有人道:“请问车中可是楚言公子?”
十方探出头,见是颜氏的一个家仆,名唤青檀的,不由皱眉,问:“何事?”
青檀看着车内,傲慢道:“我们公子想请楚言公子到曲水边茶舍一叙。”
十方立刻要拒绝。
江蕴道:“无妨,我们去看看便是。”
**
这是一家临水茶舍,只是进进出出的都是贵族公卿,很少有普通学子。
江蕴跟着颜氏家仆来到二层雅室,颜齐一身绯袍,站在窗边,手中擎着一盏茶,已在等候。
听到动静,他转身,打量着江蕴,道:“冒昧请楚公子前来,失礼了。”
江蕴没有理会他这虚假客套,直接问:“有事?”
颜氏坐回茶案后,请江蕴在对面坐下。
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楚公子心中一定很高兴,殿下能亲手将那朵吉桑花送到你的手里。但五年前,他对我做过同样的事。”
江蕴静静望着他。
颜齐道:“他只是因为之前的事,怨恨于我,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羞辱我而已,若公子当真了,就大错特错了。”
“他今年能送与你,明年还会送给别人,继续羞辱我。”
江蕴没有评价这件事,而是问:“三年前的事,颜大人心中当真没有任何愧疚么?”
颜齐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江蕴会知道内情。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恢复常色,淡笑了声,道:“他连那件事也告诉你了么?”
“没错,三年前,我是对不起他,可我也是身不由己,为了他好,我是颜氏长孙,无论何时,都不能违背家族意志。殿下也是一样的,他不应该试图摆脱颜氏,他明明需要颜氏的支持,却倔强的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江蕴于是再问:“那三年前,你答应为他出战,只是缓兵之计么?”
颜齐摇头:“自然不是。”
“一开始,我是真心想帮他的,但后来,祖父说服了我。在那种情况下,和颜氏作对没有好处,即便他可以赢得比赛,祖父也不会给予他粮草钱粮上的支持,他最终,还是要失败的。即使最终没有败,不也九死一生,险些命丧北境么。”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他却丝毫不领情。”
颜齐紧紧捏住茶盏,眼底褪去惯常的温雅,露出不甘不平。
江蕴看着他,道:“你生气,愤怒,不平,只是因为他不领你的情。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并不在意那场春日宴,自己是否能最终赢得胜利,也并不在意,北境那场仗,是否能打赢。他只是,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而已。而你,从来没有懂过他。”
隋衡听到消息,本已沉着脸来到雅室门口,听到这话,倏地滞住脚步。
第38章 梅苑岁华1
“我不懂,你便懂么?”
颜齐愣了好一会儿后,再次恢复了世家公子独有的矜傲。
他家世好,自小被冠以天才之名,背负着家族的荣耀与希望,从小到大,他一直在身边人的尊敬与恭维中长大。
他从不会主动向任何人低头。
世家势力盘根错节,颜氏便是根系最庞大最深的那颗老树,当今陛下,便是靠着颜氏上一辈家主的辅佐,才成功登上帝位。
身为颜氏嫡长孙,他有远高于隋都城大部分勋贵弟子的尊贵身份和骄傲的资本。
所有人都知道颜氏不可撼动,不能得罪,唯独隋衡,想通过另一种途径,打破这种既定的规矩和法则。
“你真的觉得,你和他,站在平等的位置么?”
颜齐用宽和的语气,说着残酷的话。
即使知道隋衡将江蕴从江南带回,安置到别院里,他也从未将江蕴视为竞争对手,因为他们身份悬殊实在太大了,和一个出身乡野的平民比,会显得他太掉价。直到江蕴不声不响的以一篇《春日赋》拔得文类头筹,隋衡又亲手将有吉祥寓意的吉桑花送到江蕴手中,颜齐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据说来自卫国的年轻公子。
虽为对手,颜齐也不得不承认,江蕴身上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纯净风雅气质,一双乌眸,永远如湖水般波澜不惊。
可在权势面前,风雅和纯净最多只是点缀之物,代表不了任何东西。
他道:“你只是一介布衣,出身低微,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自小养尊处优,最不缺的就是奉承与讨好。即使他现在贪恋你的美貌与新鲜,以后,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也会娶出身大族的世家女或世家公子做太子妃。即使那个人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的身份,决定了你永远不可能和他站在平等的位置。喜欢,对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楚公子文采过人,饱读诗书,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吧?”
茶香在两人之间无声弥漫。
江蕴平静道:“也许如你所说,我不懂,但我知道,喜欢一个人,应当是与权势地位无关的。真正经受得住考验的爱情,即使斧钺加首,烈火焚身,也会有人去舍命追逐。大人没有见过,不代表不存在。”
“你与其不平,不愤,甚至委屈,不如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他么?如果喜欢他,真的会为了所谓的面子,而眼睁睁的看着他在北境冻死饿死而无动于衷么?”
颜齐皱眉,还想说什么,雅室门砰得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江蕴转头,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一轻,已被那大步走来的人影拦腰抱起。
隋衡低声:“没有孤的命令,谁准你乱跑的,又皮痒了,想挨罚是不是?”
大庭广众,他完全把他当成私有物一般管教,江蕴咬唇,伏在他肩头,有些羞恼的看着他。
颜齐望着隋衡,以及被隋衡强势抱在怀中的江蕴,脸色苍白如雪,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隋衡。
这样抱着一个人,说着那样调情的话。
“知错了么?”
隋衡挑眉,视周围所有人为空气,还在接着问。
江蕴环住他颈,将脸埋在他颈窝中,很轻的“嗯”了声。
隋衡满意笑了。
颜齐隐在袖中的手已经开始轻轻颤抖。
隋衡方转过头,眸间笑意已消失不见,只剩一层渗骨的寒,他盯着颜齐,面上满是讽刺,一字字道:“这是第一次,再敢擅自动孤的人,孤让整个颜氏陪葬。”
青檀被两个太子府亲兵按着,一脸惊恐的趴伏在二楼的走廊上。
隋衡直接抱着江蕴出了雅室,经过时,冷冷丢下一句:“砍他一只手。”
青檀瞪大双目,高呼:“公子救我!”
然而颜齐怔愣在原地,已经根本听不见周围谁在喊叫,谁在喧闹。
他不理解。
明明他已经主动放下身段,千里迢迢的赶赴陈都去见他,甚至主动提出,今年春日宴上,愿意代表太子府出战,为何,他还是不领情,还要这般羞辱于他。
江蕴皱眉,道:“算了。”
他不喜欢血腥场面。
隋衡道:“这与你无关,一个小小家仆,刚趾高气昂的拦住孤的马车,将孤的人带走,只是一只手,已经很便宜他了。”
“孤不是在施虐,而是在告诉颜氏,谁是君,谁是臣。”
十方也被罚了一月的俸禄。
十方知道是自己欠考虑了,认真认了错,甘愿领罚。
回到马车,隋衡并未立刻把人放下,而是神色危险的道:“孤发现,你近来是越来越大胆了,都敢擅自去赴颜氏的约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茶舍里埋伏着刺客,会如何?”
隋衡有些后怕。
即使知道颜齐没那个胆量在春日宴上搞事情,他也害怕,害怕任何一丝潜在危险存在的可能性。
小情人如稀世珍宝,他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了这件珍宝,他会如何。
可能会发疯。
隋衡想。
江蕴看出他真生气了,只能就着动作,在他一侧颊上亲了下。
隋衡冷着脸:“这回你再怎么卖乖,也别想逃过惩罚,孤必须得狠狠罚你一次,你才能知道厉害。”
江蕴又亲他另一侧。
隋衡不为所动,把人放到腿上,去掀小情人严密包裹的绸袍。
江蕴便咬他。
隋衡恶劣地笑。
挑眉:“咬也不管用,孤这回不仅要罚你,还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他手掌已危险的移动。
江蕴直接在他另一处咬了下。
隋衡:“……”
隋衡不敢相信的低头。
江蕴已经趁机坐起来,狡黠的小狐狸般,抱住他,伏在他肩头,轻轻和他咬耳朵:“我知道错了,饶过我这一次,好不好?”
温温热热的气息,如羽毛拂过颈侧。
像只撒娇的小猫。
隋衡心立刻软了,事实上,他也没有真的想罚他,他疼着他宠着他还来不及。
他伸臂,紧紧把人揉进怀里,道:“你知不知道,今日孤站在雅室门外,听到你说的那些话,有多开心,比孤赢了头筹,赢了北境那场仗都要开心。”
他以为,这世上再没有能懂他,理解他。
没想到今日竟能听到有人将他深埋在心底深处的骄傲与尊严一字不差的说出来,仿佛时空里,有另一个灵魂在与他强烈共鸣一样。
这种感觉,让他热血涌动,整个灵魂都在震颤,发麻。
“你到底是谁?为何知道这么多?一定是上天派来奖励孤的无价珍宝,对不对?”
江蕴其实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他也是太子,自然知道,那些世家大族深埋在骨子里的傲慢与自负,也明白,想要挣脱这样一个世家大族的束缚与操控,需要多么强大的勇气与意志。
江蕴甚至在想,如果三年前隋衡战败,真的因为朝中权力倾轧而死在北境的雪山里,隋国不会是如今的隋国,江北不会是如今的江北,江南五国不会被逼着臣服,江国,应当也不会面临如此岌岌可危的境地。
可世上没有如果。
时势造英雄,此人有头脑,有毅力,更有魄力,是注定要像野狼一样浴血重生,在这乱世间有一番成就的。
颜齐在纠结一家一国。
他却知道,此人的野心不止隋国,不止江北,他要跨过黄河,将天下都收入囊中。
这样一个人,就算苍鹰折翼,一时陷入泥淖,也终有展翅翱翔的一日。颜氏,不会是他的对手,最多只是他开疆拓土路上一块比较大的绊脚石而已。
有时,江蕴还在想,如果他侥幸有命逃回去,日后他们战场上兵戎相见,又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他大约会很恨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吧。
毕竟,他撒了很多谎,欺骗了他的感情。
“怎么了?”
见小情人久无反应,隋衡奇怪问了句。
江蕴懒洋洋趴在他肩上,道无事。
隋衡喜他这样乖顺,依偎着自己,便道:“今日饶你一次,下次,你再怎么求都没用。”
江蕴依旧懒懒的“嗯”一声。
**
下午武类比试,隋衡率领的太子府依旧毫无悬念的横扫全场,拔得所有项目的头筹。
今年春日宴顺利结束,并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惊喜,令隋帝很满意。结束时,隋帝特意给新归顺的江南诸国赐下许多赏赐,安抚这些新任下属国的心。
许多嗅觉敏锐的人已经发现,这是陛下公开对太子南征成果的认同,随着太子府与颜氏的公开决裂,迅速成长起来的太子,正以强势的姿态,蚕食对抗老世家的势力。
江蕴回到别院第二日,太医院就派人送来了大批滋补养气血的药材,以及许多治疗胃疾的药膳方子。
隋衡立誓要将小情人的胃疾给治好,所以给别院厨子下了令,每日都要严格按照药方,做一道养胃的药膳出来。
药粥的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而且江蕴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胃疾,积攒的岁月太久,根本不可能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