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徽根本没听他说什么,看着瘦了许多的人,皱了眉心,转头朝张福海抬了抬下巴,张福海赶紧退了下去,不多时,宫人陆续端上碧梗莲叶羹、合意酥、吉祥果和招汁鲍鱼四喜盒。
梁徽将人拉至跟前,捏了捏手:“先用膳。”
祝知宜怀里还抱着一捧卷宗,怔了怔,这才发现已晌午:“臣——”
梁徽知道他又要说什么于理不合,索性直接抱走他怀里那几本卷宗,亲自将人按在座上,掏出块帕子递他,温声道:“擦擦汗。”
祝知宜看他都屏退了宫人,也不忸怩。
朝堂共事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梁徽其实不是难说话的人,除去少数对方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时刻,大部分时间他们都相处融洽合作愉快。
祝知宜甚至觉得自己比他的父兄、他的祖父都幸运,梁徽的确不是一个仁厚清白的真君子,但是一个杀伐决断、智勇谋略的君主,他不唬弄,想要什么也明确得很,自己想做什么也都毫无条件地支持。
祝知宜吃个饭也心系天下苍生:“皇上,臣方才提议之事还望皇上三思,宗室本就臃沉繁苛,尾大不掉,再延举荐三年五载——”
梁徽不说话,抬眼凝他,祝知宜这人,你说他有官瘾吧,也不是,前些日子他提议给他提督察院使司,升一升位阶,祝知宜拒了,继续领五品芝麻官的俸禄操丞相的心,福没享半分,惹一群眼热的狼,天生的劳碌命。
“皇上?皇上?”
梁徽回过神,对他笑了下,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朕听着,清规继续说。”
祝知宜又叨叨絮絮同他禀了好几件他棘手已久的事,祝知宜都一一解决了,祝知宜是不怕别人戳脊梁骨的。
梁徽亲手为他舀了碗羹,垂眼片刻,道:“兰台拟修的前朝志禄本清规看了么?”
祝知宜执筷的手顿住,志禄本是用于对王公将相盖棺定论的册记,成王败寇,历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这也是他为梁徽卖命卖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至少最开始时是。
相党和世家联手给他祝门一族按上了“谋逆”的污名,祖父三九寒冬大雪被押、三千门生英魂惨死,世代清白毁于一旦。
但对于朝野重臣的清正平反皇帝一个人说话是不够的,皇权榜落江河日下,只有铲除相权党羽他祖父和师见弟们才有沉冤得雪的可能。
“清规来拟审如何?”梁徽眼神很温和,好似很信任他似的。
祝知宜却没有被这近乎温柔的温和迷了眼,忽而抬眼,目光清明道:“皇上可以直说的。”
梁徽挑眉。
没想到祝知宜脑子转得这样快。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人旁的事都不解风情木滞得很,但办起正事来又自有他的灵通——他自成一派的、固执的灵通。
有时候梁徽都在想,祝知宜的慧敏灵智是不是全都用在了政事上了,要不然为何旁的事愚木钝讷至此,说起政事又如此敏感聪敏。
说起正事祝知宜就没心思用膳了,放下筷子:“皇上想让臣重查江津盐运库帐?”
并非是个疑问句。
如今这个志禄官禾丰调任之前是江津盐运薄司,梁徽表面看上去是给了祝知宜审拟权,其实是让他这个钦定的拟审官和志禄官拿捏彼此的命门,相互制衡——禾丰写先太傅的史,他审禾丰以前的账。
而梁徽这个杀父弒兄、半路横空出世名不正言不顺、很有可能被写得极为不堪的皇帝可以躲在后头坐收渔翁之利。
祝知宜垂眸思忖,梁徽的手都开始伸到江南去了。
江津盐运库帐是一笔冗沉多年的烂账,当年大批银钞黄金税账遗失不知所踪,富庶之地天高皇帝远,上头鞭长莫及,若是祝知宜去重查,无异于捣世家老巢,以得罪完利益盘根错节的江南重臣的代价换得一个把关史笔如何撰写他们祝门的权限。
梁徽是个自私、锱铢必较、从不做亏本买卖的人,这笔买卖其实不是那么公平,对祝知宜不太划得来,他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高坐明堂不费吹灰之力,祝知宜却要当那个得罪江南重臣的人,更别说先太傅早年在江南开创私学普及教化,备受尊崇,簇拥者众,叫祝知宜去当这个恶人,无疑是叫他亲手自斩羽翼、自断后路,从此在朝堂就更茕茕独影,伶仃困囿。
祝知宜倒不觉不公或不快,利落道:“臣即刻到工部调取近十年的卷宗流水。”
那态度太过顺从自然,仿佛对方谋划的这笔于他有些划不来的买卖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梁徽蹙了蹙眉,道:“不急,先把饭吃了。”
祝知宜执行力强,他至少要比禾丰早一步:“臣用好了,趁工部——”
“清规。”梁徽声音缓而沉,含着制止意味。
祝知宜起身到一半又定住,看向梁徽,面露不解。
第31章 臣没什么想要的
果然伴君如伴虎,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哪儿又惹了这人不痛快。
四目相对,莫名其妙对峙了片刻,祝知宜一板一眼请罪:“微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他越是这般公事公办拎得清,梁徽越觉他可恶。
祝知宜这颗棋子当得未免也太过主动自觉,自觉识趣到令人不快。
梁徽三番四次将他推出去试探这人的底线到底在哪儿,就这等着他什么时候跟自己开口,哪儿知人家一心为公什么折本买卖都二话不说照单全收。
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怀着超出界线的期待才会有索取和辜负。
祝知宜是没有的。
梁徽见怪不怪,唇扬起:“君后若是愚钝,那这满朝文武便再没有聪慧的了。”
“……”
梁徽不错眼地看着他,放柔了语气:“清规真的想审这个案子么?若是不想,也可以告诉朕。”
祝知宜心头一跳,忙否道:“绝无此事!”
“……”
梁徽倒吸了口气,忍着耐性,缓和了呼吸:“那清规可有什么想要的么?”
“升职,晋封,或是什么东西,都可以跟朕提。”
祝知宜什么也不要:“回皇上,臣没什么想要的。”他真正想要的,梁徽现下也还给不起。
“……”
梁徽面无表情将人拉回来坐下,给他重新加了些菜,淡声道:“没有就再吃些,看你自己瘦成什么样了。查案也不急于这一时。”
祝知宜忽又问:“想要什么都可以跟皇上提么?”
梁徽手一顿,面色柔和几分:“当然,清规想要什么?”
祝知宜起身,庄重站好,万分正式拱了礼道:“臣希望事成后皇上能谨遵圣诺,还臣祖父、祝门一脉清白。”
梁徽眼里那点笑意又沉下去了,垂眼望着他,淡声问:“还有么?”
“?”祝知宜疑惑抬起头,神情不解。
梁徽眼睛弯着,耐心地再问了一遍:“事成之后,只想要这个?还有别的什么吗?”
只要他说,什么都可以,梁徽垂眸,心道,他递过那么多次的台阶,那么多次,但凡祝知宜能透露出一分一毫的示意,他就愿意冒着风险去当那个先露拙、先亮底牌但也许最后会一败涂地的人。
如果祝知宜对他千万分之一的情谊都没有,那未免也太伤人。
梁徽的确厌恶一切风险,厌恶自作多情,厌恶被捉到软肋,但他被折磨得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猫逗老鼠,梁徽做惯了那只胜券在握的猫,如今却成了他人爪下的鼠。
祝知宜思索片刻,以为梁徽在疑他的野心和权欲,马上郑重其事地表了一番忠心:“没有了,皇上,臣定当鞠躬尽瘁尽心尽力,别无所求。”
“……好,”梁徽面色不变,沉默片刻,轻扯了下嘴角,“好得很。”
祝知宜:“……”
不知怎的,一顿午膳不欢而散。
祝知宜读书时那股刻苦用功劲儿放到如今便是废寝忘食,江津盐运库帐一案他祖父十年前还是大理寺提正的时候查过,无果,还被人参了一本,后来道台时被翻出来多定了一桩欲加之罪。
若是此事能彻查,祖父身上背的罪也算是又少一条。
想要给一个人立罪很简单,但想要为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平反却很难。
要费多大的力气和多久的时间才能把他祖父血迹斑斑的墓碑洗净,祝知宜不确定,但他不能停下,为了但凡有一丝平反清名的可能他也要全力以赴。
乔一以前或许还指望皇上对他们公子或有几分真心,如今跟着祝知宜在朝堂上进出,帮着祝知宜处理些简单的公务往来,看事情也不再那么浮于表面。
他把历年账簿一一分好,有些不忿地嘟囔:“皇上怎地尽给公子揽些得罪人的事。”江南那地方也是能随意查的么?看似十里繁华,实则龙潭虎穴,上次庄子改屯田也是,“外边都说公子六亲不认大义灭亲,不亲不孝名声尽毁。”彼时或许牌位和香火都不会给祝知宜留,那他家公子就真成孤魂野鬼、茫坟孤烟了。
祝知宜埋头写折子,失笑;“我要那虚名做什么?”
“那也不能如此!您去查南边,伤了那些支持者的心,这样以后谁还会追随您,太阴损了——”
“乔一!”祝知宜渐板起脸,肃声道,“规矩呢?我严明律法,自己身边的人却口无遮拦罔论圣意,你叫我如何治宫。”
乔一没什么诚心地请罪:“小的错了,请君后责罚。”
祝知宜揉了揉山根,解释:“我出仕不是为了名声和拥戴,是真想做成一些事,更不是为了梁徽,于民有益之事,我不怕被骂。”
“若是你怕得罪人,那往后这些事我便让另外的人来做——”
乔一赶紧认错:“公子息怒,是我狭隘了。”
祝知宜轻咳了几声,连着熬夜,唇色也苍白,看着他说:“你确实狭隘,我且问你,平心而论,于公,皇上要做的事不对吗?于民无益么?于整饬朝纲、清风廉政无用么?”
乔一不得不承认:“……不是。”
“既不是,那便是我心所往,皇上做的,也是我的心愿。你且记住,这天下没人能逼迫我做我不认同、我不愿意做的事。”梁徽也不能。
“……是。”
祝知宜知他不服,也知他是忠心,耐心道:“于私,皇上是君,我是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行君令,天经地义。你总听信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谣言为我鸣不平,我并无不平,我做的桩桩件件,心甘情愿,问心无愧。”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彻底整饬朝纲削免权臣如何还廉臣清明,我知你是忠心于我并忧心于为门族平反,但是这并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之事。”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比起为祝门平反,我更希望整肃朝纲还盛世清明以绝后患,让往后的十年、百年都不能再有这样指鹿为马颠倒是非的冤情屈案发生,你能明白吗?”
乔一惊撼于祝知宜的以己及人目光长远:“知道了,公子,是我鼠目寸光急功近利了。”
祝知宜宽慰地笑了笑,又咳起来。
他大致列了几页可入手的疑点命人抄送给梁徽,下属说皇上正在跟沈司正议事,祝知宜一怔,笑了笑道:“那便下回再说罢。”
梁徽近日夜宿御书房,特意命人夜里不熄灯,左等右等不见门下省的人,招了人问,说凤随宫昨日招过一回太医院。
梁徽面色微沉,自己提了灯大步走出去,他腿长,张福海追不上。
到了凤随宫,人祝知宜根本不在,玉屏说天没亮就去官署了,这时辰还没回来。
梁徽又问她昨日宣太医的事,语气重了些。
他不笑时,眉眼更显漆隽幽沉,玉屏看他神色喜怒不明不敢隐瞒打太极,只好如实转太医的原话,是疲顿劳倦、劳心伤神过多。
梁徽听后,不语,看了她片刻,淡声道:“主子忙的时候忘了身体,做奴才的要知道劝。”
皇帝不笑的时候,眉目漆黑冷肃,高深难测,玉屏心头发憷,忙请罪称是。
梁徽到元英阁时,只剩祝知宜一个人,门边留了个小太监添灯油茶水,头一点一点打瞌睡,他官位不高,只能同其他的从五品挤在这处偏远不大的官署,平日里当值也不让宫侍随从,前朝后宫,泾渭分明。
祝知宜皱着眉对账,对深夜来客浑然不觉,直至一道深黑的阴影沉沉压下,他一抬头,对上梁徽面无表情的脸。
肩披有霜露,看起来站门边好一会儿了。
祝知宜心一跳,头也晕,眯了眯眼,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梁徽幽深平静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疲惫的眉眼、苍白的唇,心头哑火气郁他也笑得出来,尽量用平素那副宽和的模样温声问:“这么晚还不回去?”
祝知宜如梦初醒,这人方才脸上那点阴郁仿佛是他的幻觉。
“还剩几章,就不留尾了。”
梁徽竟理解地点点头,也没劝他回去,只是走过来碰了碰他的手背,皱起眉径自去换了新的暖炉塞进他怀中。
祝知宜有些困顿地眨眼,不明所以。
茶重新泡,灯芯剪了,添了油火,梁徽嫌太暗怕他伤了眼,又去别处搬了一盏过来。屋内一下亮堂起来,也不那么阴冷了。
第32章 何必相互再劝再辩
他自顾自做这些事,神情自然,一言不发,祝知宜被他伺候得不自在,如若没记错的话,他们似乎……还未言和?
他没有梁徽那种粉饰太平的能力,每次不欢而散后都能马上装作无时发生一切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