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腑里烧上来的热气儿蒸得萧令明喉咙干涩,他的呼吸难以抑制地粗重了起来。他光洁的额角在这短短时间内就已经沁出了湿气,眼尾眉心得泛出了一层薄绯,萧令明落在身前的手无法控制地抓着冰冷的掐金衣摆蜷了起来。又因为用力太过,除了指尖发红,手背手指都透着惨白。
……
“殿下,贵妃娘娘邀您一叙。”一小宫女膝行至宋显身侧,低声传了话。
宋显举杯的动作一顿,侧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小宫女。他觉得此事有诈,还诈得着实低级。但他仍旧得体起身,同俞雅交代了一句,跟在这来历不明的宫女身后走了出去。
……
“——你且想好,这会儿点了头,来日银钱送去你老子娘手里,便是买了你这条命了。”
花穗伏在地上,十根因劳作而略显得粗糙的手指垫在额头下方。她掌心紧贴着冰冷的砖地,她听见自己回了话,她用与抖得不成样子的腿肚全然相反的镇定嗓音说:“奴愿意。”
花穗是得了老嬷嬷的关照才得了这次回碎儿姑姑话的机会,方一点了头,就被老嬷嬷紧赶慢赶地带来了这间冷僻的屋子。
她照着吩咐,紧张地给碎儿姑姑叩了头,而后得来的这个对她来说来之不易的卖命机会。
碎儿姑姑听了她的回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吩咐了一句,“覆目,同我来。”
……
出了春曦殿,觥筹交错、鼓乐喧天的元旦大宴的喧腾景象便如同潮水一般自宋宣的身后褪去了。仿若那灯烛璀璨的堂皇场面不过是一场困于春曦殿的镜花水月。
宋宣不过才行出百余步,就已然同身前引路的宫女一道浸在了皇城之中万籁俱寂的深沉夜色之中。
“贵妃娘娘在何处?”宋显随在小宫女的身后,目光一寸寸打量过她的衣着穿戴,口中却是温和发问。
小宫女道:“回殿下,过了水榭,前方暖阁便是了。”
宋显勾了勾唇角,道:“有劳。”他说着原本端着双手落了下来,玄金龙纹的袖口结结实实地掩住了他的双手。
唯有行动间晚风翻卷入袖口,吹起层层衣料,宋显那双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才露出一角。他袖口起落三两间,依稀可见一道雪亮银光卷在了玄色的袍服间隙。
……
宫灯里被亮橙焰火包裹着的黝黑的烛芯猛地一抖,便再也支撑不住的彻底淹没在了清澄的蜡油当中,暖阁细白的窗布因着室内亮了灯烛而从黑夜里跳脱而出。
同碎儿一道立在门外的李芙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敏锐至极地回了头。他看了碎儿一眼,抬手扣扣敲了两下门扉,又立住不动了。过了约一盏茶的时辰,他抬手推门而入。
李芙率先步入,碎儿紧随其后,他步履均匀,仿若踩在平地上一般稳当地踩着地上的衣料首饰径直往内里走去。
“见过娘娘。”李芙轻轻把在自己掌中断了脖子的小宫女朝地上随意一丢,这才躬身对浸在床帏阴影中看不见神色的萧令明徐徐一礼。
李芙直起身,一抚掌,便有内人鱼贯而入,将小宫女儿的尸首拖了出去,李芙这才又一躬身,告了退。
无论这等场面碎儿亲眼见了多少回,她的脸色都是惨白难看的。她僵立在一侧,看着李芙做完一切,而后体贴地给主仆俩关上了门。
“碎儿……”
萧令明地这一声轻唤,似乎将碎儿勉强维持的模样彻底击了个粉碎。她再也绷不住了,她就像十年前一样无助地哭着扑倒在萧令明的膝前,难掩颤抖哽咽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令明的掌心缓缓落在碎儿濡湿的脸颊上,听她字字泣血,“您什么都没做错过!凭什么是最无辜的您在这个世上替她受罪!凭什么啊!”
萧令明的眼中的神色叫他浓密的睫毛遮挡,瞧不出悲喜,可他嗓音之中却包裹着浓重沉闷的巨大悲伤。他说:“碎儿,我做错过事情……我在十年前错得彻彻底底。”
“——我无辜……那这十年里死的每一个宫女又何辜?当年的玉贞公主又……”他的话戛然而止,似有千言万语凝在心头,可最后再一次出口的,不过是一句幽幽叹息。
“——不过是人吃人罢了。”他说。
第10章
艳阳高升,天际橙绯,似乎又是一个光明璀璨的绝好天气。
当细碎的阳光透过窗牖洒落到昭阳殿内殿的嵌金地砖上时,萧令明似乎在层层帷幔里也收到了惊扰,那对鸦翅般浓密的睫毛抖了抖。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四肢是早已习惯地这药性发作之后的虚软无力。
他略一动,候在床边的碎儿就觉察到了,她挂了一边床帘,低声问:“圣人这时候总是不来的,您不多睡会儿吗?”
萧令明摇摇头,“睡多了头疼,且陛下叫答给吴相的那道折子还没写呢。”
碎儿努努嘴,“圣人也真是,总叫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得亏那些大人们不清楚,不然这谏言怕是要更凶狠了。”她说着替萧令明粗略着了衣裳,这才轻一击掌叫在外间候着的内人们进来伺候洗漱。
伺候完梳洗,碎儿遣了人出去,独自整理着萧令明身上繁琐的衣带,一边道:“今天日头大,可雪又积得厚了点,想是昨后半夜落下的。”她说着略压低了嗓子,“奴回去看了眼,昨日暖阁值守的宫人有两人今日早上没起来当值,您昨晚发作得又奇怪,奴觉得怕是有人要害您。”
萧令明听完没什么反应,只轻轻嗯了一声。碎儿有些不解,“您不查吗?至少说与陛下听。”
萧令明笑了一下,摇头说了句不必。见碎儿满脸不解,他教道:“没人能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真的把我怎么样,何必劳心费力。那人敢做就是自寻死路,若是得活那就是陛下留着她的命还有用,不论如何都轮不到我去操心。”
碎儿似懂非懂,一抚掌道:“奴前些日子看了话本,上头说真龙皆有逆鳞,您便是当今的逆鳞了。”
萧令明似是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愣了一下。碎儿见他神色有异,她握了萧令明的手摇了摇,央着又问:“奴说错了吗?”
被她央着的人想了想说:“碎儿错了,圣人的逆鳞是姐姐,不是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眼睛里甚至还含着三分透不到底的温和笑意。
可这话落到了碎儿的耳朵里,却觉得难过极了。在她心里头,自己打小就跟着的主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碎儿觉得他合该得到天底下最贵重的——来自天子的爱,他才应当是天子珍而重之、触之即怒的逆鳞。
可没等碎儿把心底所想的说出来,便有小内侍叩门三下而进来通报,称睿王殿下前来问安。
萧令明听了便回头看碎儿,显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睿王殿下是何许人也,碎儿低声提醒,“您忘了,前晚上圣人册了您皇贵妃,册了三殿下睿王。”
“请他进来。”萧令明吩咐了一声,便提了裙摆起了身,准备移步外间。
可宋显的脚步显然比他预想的快了不少,加之他也并未特意提一句。在萧令明堪堪行过五折的紫檀木嵌珐琅百花屏风时,宋显便已然步入了内殿,与他差两步就撞个正着。
萧令明一惊,那只持了把粤绣紫竹素缎团扇的手便抬挡在了面前,飞快退了一步。
她这么大的反应,叫宋显也略觉得尴尬,他一作揖,歉道:“儿臣失仪,惊着娘娘了。”
明皇贵妃似乎也缓过了神色,她收了那只持扇挡在面前的手,“是本宫行得略快了,显儿进来吧。”
宋显随在明皇贵妃的身后,可却比往日里的距离近了一些。他为人重礼规矩,虽与这位宠妃不过几面之缘,却回回都落后她的衣摆两至三步。可这一次,宋显插袖迤迤而行,距明皇贵妃的衣摆不过半步之遥。
且他走着还不忘说话,并不似往日沉默,走过隔断的屏风时,他道:“儿臣还未恭贺娘娘册皇贵妃之喜。”
明皇贵妃率先入了内殿,她在碎儿的搀扶下坐了下来,赐了宋显茶座这才开口回道:“显儿册了亲王,同喜。”
宋显道:“昨晚娘娘先行离席,儿臣原以为娘娘身体不适,这才与含元殿问安后特来拜访,如今见娘娘无碍,儿臣便可放心了。”
她今日戴了一副做工繁复的金镶宝东珠蜜蜂耳环,看着就极有分量,那对儿饱满白皙的耳垂被稍稍扯着。
明皇贵妃抿唇一笑,“只是不喜欢那种场合,就先走了。”
宋显却没有将这段敷衍客套的谈话继续下去,他定定瞧了一会儿明皇贵妃,直到她被他看得有些不适地动了动,才悠悠开口,“不知娘娘前一阵与儿臣说的话是否还做数。”
她像是没料到宋显的开门见山,使了个眼色屏退了左右,才轻声道,“自然是作数的。”
宋显却看了留在殿内的碎儿一眼,明皇贵妃说:“碎儿是自小跟着本宫的人。”
宋显仍旧没有说话,她只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碎儿你去外头候着。”
直到昭阳殿内殿的门再一次合上,明皇贵妃道:“你可放心了?”
宋显迤迤然站起身,他原本就与明皇贵妃不过隔了一方矮几,此刻起身绕前了两步,便已然到了他庶母的身侧。
这是一个亲近得有些过了头的距离,宋显看着她那对描画漂亮的眉微微皱了起来,缓缓跪坐了下来。他周身都浸在了他父皇宠妃身上浓重的香气之中,低声开了口,“儿臣那日也提前离了席,仔细一算同娘娘不过前后脚。”
“是么。”明皇贵妃冷淡地接了一句。
宋显低低一笑,“只不过娘娘是自个儿走的,儿臣却是被人叫走的……”他说着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张勾魂夺魄的脸渐渐失色,“——儿臣是被娘娘您的人叫走的。”
“儿臣可得谢谢那位宫人,叫儿臣见着了一场从没见过的好戏。”宋显略眯起眼幽幽道。
明皇贵妃略转过头,她仍旧是那副沙婉绵软的语调,带着些叫宋显受用的强装镇定,“你瞧见什么了。”
——我瞧见什么了?
宋显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女人的问话。
我瞧见……
冬夜暖阁窗牖的间隙当中,天子宠妃的发丝散乱垂落,衣衫凌乱,露出一截白得耀目腻人的优美肩颈,而怀里拥着一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小宫女。
宋显想到这儿显然有些遗憾,他赶着先去把手里的那具尸首处理了。再回来,暖阁便已经众人把守,再难接近了。
萧令明听他说完,略松了一口气,只低了头问:“你想做什么呢?”
宋显闻言挑眉,他那张俊秀温和的面皮底下似有什么狰狞蓬勃的东西一闪而过。
宋显略前倾了身子,近乎贴到了他父皇所有物的耳边,“娘娘是有磨镜之好么?”
第11章
宋显说话的时候吐出的湿润气息落在了明皇贵妃的耳朵尖上,她不自觉地退了退,脸上是仿若惊弓之鸟般无助的仓皇。
可宋显却转了话题,他稍退开了一些,轻声道:“有人要害你。”
明皇贵妃猛地仰起头,那对儿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宋显,宋显回以对视,两人僵持片刻之后宋显并不十分明显地笑了一下,纠正道:“不,是有人要害我们。 ”
宋显欣赏着那张美丽的脸上因他的言语而牵动出来的各种情绪,慢条斯理道:“今儿我在父皇那里点了头,回头旨意下来,娘娘便是显儿的母妃了。”
她望着宋显,像是一时间被告知了太多的事情而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对叫浓艳朱砂勾勒饱满的唇瓣抖了抖,只挤出了干巴巴的一句,“多谢。”
宋显不由得想起了当日于含元殿中的初见,那时候的她依偎在帝王的权势旁,仿若一朵被置于浓雾中的瑰丽花朵,叫人看不分明,亦不敢冒犯。
可如今的情状却是截然相反。当真是一株立不起来的莬丝子,宋显轻蔑地想。
他伸了手出去,冒犯无礼地直接抓握上了明皇贵妃掩在层层衣袖之中的手。
而她的反应也是极有意思,只在宋显碰上的那一瞬略挣动了一下,便不再反抗,任由宋显将自己的手笼在了掌心。
她抬起头,她像是被今日的宋显吓到了,眼睫不住地颤抖,憋了半天只慢声细气地幽幽问了一句,“殿下如今是在轻薄自己的庶母么?”
“轻薄?”宋显来回念了一遍,伸出指头点了点她手指上的华贵珠宝。他觉得这位年轻母妃的手除了大些,可真是生得漂亮,“这如何就叫轻薄了呢?”
宋显话音一落,她就像是惊到了一般猛地往后躲了躲,却被宋显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衣带,外袍的衣带系得松散,叫他一扯就松了下来。
“你……”她没能说出口,就被宋显掐住了下颌,宋显抬了抬他庶母那张苍白精致的脸,而后向前贴到了一个过分亲昵的距离。
萧令明的下颌被宋显掐着,言语不便。他不知想了些什么,眼皮子抖了抖,眨眼间眼眶里就蓄上了一层清浅的水雾,他仿若勉力开口道:“你……不怕……我告诉……告诉陛下吗?”
而后萧令明就见到倾身在前的庶子清浅地笑了笑,宋显按在他脸上的拇指抬了抬,狎昵地就揉上了他嫣红的唇角。
萧令明清晰地感觉到他温暖柔软的指腹捻开了一团胭脂,可做了这些事的人讲话的语调却是与他此刻动作截然不同的文秀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