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无法,只得应声退下,很快便取来了绢卷,他将手中柔润细腻的绢纸仔细地平铺在了不断细碎咳嗽的天子面前的桌面案上,又奉上新的温茶,低声道了句,“奴为您研墨。”
天子端了茶碗,抿了一口,似乎犹在思索而眉宇紧锁,过了半晌他轻提了笔,略出了口气,落笔便一气呵成直至收尾。
烛光下,暖金的绢面上墨字凌厉,缓缓洇入纸面。天子搁下笔,取了李芙带来的玺印亲自印上,又似乎仍觉不足,从抽屉里取了一方只有“聿”字的天子私印,轻轻盖上。
宋聿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没对李芙遮掩,仿佛是有心要他做个见证的意思,李芙身沐皇恩,不得不劝:“圣人,您和小贵人的情分难得不假。可您这道旨意,若是小贵人将来当真,怕是江山动荡,天下不安啊。”
天子却未怪他放肆,又重重咳了一声,才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漫不经心道:“他不会。这道遗诏,是用作在眼下的。”
“即便这道东西将来也起了作用,也只有诛老三的心这一个作用罢了。”天子语调平静却仍能叫人听出轻蔑的不屑来,“老三觊觎朕的东西,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天子说着,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看明儿那样朕舍不得。”他语调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字字句句都带着人君因权力而生,睥睨众生的手段中掩饰不去的浓重血腥之气。
“——不过他是朕一手带大,伴着朕到如今的人。届时朕去了地下,他身上也总该有些东西要跟着朕一道走。”
那卷大元朝史无前例地被盖上天子私印的遗诏在宋聿的手中缓缓收拢,天子握着它在掌心中转了一圈,干脆地递到了李芙的手中,“收好。”
翌日。
“因今日要听吴相等奏对年前的诸多事宜,李芝得了娘娘的吩咐来说过了,怕来不及回来与陛下您用膳,您不必等他。”李芙一边跪着侍奉天子衣袍,一边仔细回话。
宋聿却是难得笑出了声,“李芙,他这话说的,倒像朕是他的金屋之娇了。”
李芙听了亦是面上难掩笑意,但这不是他能接口的事情,附和一笑已是至多,他替天子理了腰带,回身去身侧奴婢奉着的托盘上取玉佩香包。
就在这时,奴婢们惊慌的一声,“圣人!”陡然间四下炸响。
李芙猛然回身,就见天子捂着胸口,再次生生咳了一口血出来,李芙一个箭步就上前搀扶住他,“传钱院首!”
含元殿内殿的天子寝殿内,自两年前起就盘旋着散不去的苦涩药味,可今日的药熏之浓郁蒸腾,几乎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天子坐在上首,一手支着额角等着钱筠问脉的结果,所有多余的宫人都被遣了出去,如今诺大的寝殿内只余下了天子、钱筠、李芙三人。
钱筠缓缓自天子的腕上收了手,他侍驾多年,对天子也无需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委婉之词了,当下便缓声直言,“圣人,您强用汤药吊着精神,一路拖到现在,不肯静养。事到如今,已然是……”即便是他,似乎也觉得这四个字难以出口,“强弩之末了……”
宋聿却是不在意地收了手,漫不经心地斥责了一句,“钱筠……你如今也会婉转说话了……朕就在……咳咳……这一两日了吧?”
钱筠沉默地低了头去。
“李芙。”天子唤了一声,阖目冷淡地吩咐,“准备着吧。”
李芙见此,哑然俯身,顿了一顿道:“那奴去请各宫娘子们往密朱寺,按旧例行往生祝礼。”有问:“陛下可有特旨?”
宋聿道:“废后不必殉,往绞罗寺常伴神位。”
李芙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兴元殿正殿。
一蓝袍小黄门不着痕迹地自侧门躬身行至李芝身侧,对他低声耳语了一句。李芝听完脸色一变,回望过去,见那小黄门神色笃定,当即脚步轻疾地上前轻唤了一声,“娘娘。”
萧令明向正在对答的杨敬叫了声停,这才看向李芝,“怎么了?”
李芝这才躬身上了丹陛回话。
“李貂寺避人传了话过来,说陛下怕是不好了,他已奉命去各宫请诸位娘娘往密朱寺去,由法师行往生祝礼。”李芝答得极快。
萧令明却没有任何动作,他像是愣住了,又像是不愿意相信,直到李芝再唤了他两声,这才回过神来。
“啊……”萧令明轻轻出了声,对杨敬道:“孤有要事,卿答与睿王便可。”他说着扶着李芙的手缓慢起身,仿佛周身神魂都飘到了九霄云外。
“皇后娘娘。”站在阶下的宋显掐着时间朗声开口。
萧令明已走出了屏后,被他一唤,下意识地就回了头,直对上了宋显那一双澄澈带着点儿恰到好处关切意味的双眼。
“你……”萧令明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乱飘的思绪缓缓收拢,随着气息笼进肺腑,那些因一时惊愕乃至于慌张而散乱的条理也逐渐回归了他的心底。
按大元旧例,一旦天子濒临弥留,一应陪殉妃嫔将被带往密朱寺,由明王法师亲自加成,礼封指引皇妃,依照品例自下而上,先于天子归天,一为引路祭祀,二为见朱冲喜。
他见过宋聿之后,便也该过去,以中宫之尊、令仪之名,成为天子往生最贵重的一道祭品。
这样的场面,宋显……
——他想:宋显就不必看到,徒增伤感了。
萧令明抿了抿唇,让自己尽量看上去神色如常,带着几分脆弱的缅怀,望着宋显,缓缓开口,“显儿,朝上的事情了了之后,代孤去京郊替孤看一看碎儿……孤有些想她。”
宋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低了头,俯身应下,“儿臣领命。”
第57章
李芙不多时就回了天子身侧,他只需宣旨,这请人的事情自麻烦不到他头上。
宋聿见他进来,冷淡地撂了句,“同他多嘴去了?”
李芙告罪道:“是奴多事了。”
“是你多事。“宋聿冷笑了一声,“既如此将功折罪去吧。不论老三是要离宫还是要闯宫,都给朕扣过来,别叫明儿察觉了。有些话有些事,他也该听听。”天子说着一指钱筠,“你也下去。”
李芙应了声是,与钱筠一道退了出去。
萧令明步履匆匆地赶回来,顾不得礼数,撇开李芝便亲自一抬手推开了天子寝殿的转门。
贝阙珠宫的偌大天子寝殿内药烟弥漫,仿若虚境般叫人踌躇生怖。宋聿未坐在内间,他一身玄色常服,盘腿坐在矮几前,正专心地同自己下着一盘残棋,那是昨晚萧令明没与他下完的。
宋聿一边落子,一边掩唇低咳,听到了推门的动静,转首回望,就与双手推扶在门边的难掩空荡神色的萧令明四目相对。
宋聿难得温和地笑了,“……明儿来了。”
……
大元皇宫中轴最后一道宫门观宸门下,身着玄袍朱纨亲王朝服的宋显负手在后,头一次当众撕掉了脸上那层温和的假面,“让开。”
守门的翊卫面色为难,“王爷,臣等是得了内宫的令才不让您进去的,您别为难臣等了,到时候要是内宫怪罪下来,您也难做。”
宋显神色平静,“不让是么?”
“王爷,您……咯咯。”那翊卫方张口,就被宋显迅速贴至身前一把掐住了咽喉,缓缓用力上举,宋显狠手掐着他,转向立于城门下的其余翊卫再问,“让么?”
周围的翊卫皆虽惊他举止出格,却也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得扬声警告,“王爷!擅闯内宫,私杀翊卫视同谋反啊,王爷”
宋显冷眼横扫他们手上出鞘的利刃,厉声道:“不敬亲王,兵刃相向,亦是以下犯上的死罪。本王母后乃中宫皇后,本王谋反?滑天下之大稽!”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一道嘶哑的嗓音客气至极的娓娓传来,“睿王殿下,权且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宋显死卡在那倒霉翊卫脖颈上的手被一道柔软物件狠辣一劈,剧痛霎时传来,逼得他不得不松了手,宋显猛地转首向来人看去。
只见李芙收了拂尘,迤迤然站定,向宋显躬身一礼,“奉圣人诏,召睿亲王宋显入内。”
宋显却倒退一步,冷声道:“还望貂寺见谅,本王有急事求见皇后,见过之后必去向父皇当面请罪。”
李芙不为所动,“圣人有诏请殿下和老奴走一趟。”
宋显原只是疑心病发作才走这一趟,未曾想到了观宸门下竟被人拦了,这已经叫他自觉不好。此刻见李芙如此行径,不由得心底更是一沉,难得急躁起来。
“貂寺武功内宫无人可敌,可本王若是不能先看到皇后安好。貂寺便带着本王尸首去见父皇吧。”宋显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死死盯着李芙,咬牙道。
李芙轻叹了口气,缓声保证,“皇后娘娘自然在含元殿中安好,奴可与您保证。”
……
萧令明握着天子递给他的那道遗诏,一时间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敢打开,宋聿走到他身边,手上轻缓地一点点拆着萧令明发上的钗镮,柔声道:“朕独予你的,看看吧。”
缎面的外封滑腻冰冷,萧令明解了两次才解开外头的朱绳,他放下朱绳的时候,天子也抽出了他发上最后一支主钗,三千青丝瞬间倾泻而下,扫落在了被他缓缓展开的这道天子遗诏上。
可即使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旧在看到那上头的内容时,生生愣在了原地。
许是因为私下予给他的,诏文的内容并不长,甚至作为天子遗诏之一来看有些过于简略,然而……萧令明的视线缓缓右滑,这寥寥百余字,却是叫他心神巨震,难分悲喜。
“……皇三子明,朕与清合郡主之子,幼常伴朕侧,朕未免物议,令居临夏,不得常见。其早著天人之范,夙表皇帝之器,然朕不忘正嫡,勉立睿亲王显,承继大统。睿王行事褊忌,朕忧甚,故以此诏着皇三子明,若显非贤,则奉此诏,废而代之。”
萧令明一寸寸地扬起脸,双眼惶然地看向天子,“……宋聿。”
宋聿抬手在他眼下抹了一把,正要开口,却陡然间神色骤变,他撑在几案上的那只手青筋爆起,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在萧令明陡然变调的惊声中向前栽倒。
……
宋聿转醒时,已是夜里,他缓缓侧首,看到了正在施针的钱筠,再往上看,直直对上了坐在床榻边,仍散着青丝的萧令明无神虚滞的双眼。
萧令明见他转醒,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活气,望向钱筠,问了句。“如何了。”
钱筠撤了针,不去看萧令明,他素来直白:“圣人有话,就尽快交代吧。”
宋聿听了,伸手就着萧令明的力道缓缓坐起身,“明儿出去。把吴彦和周平唤进来,朕要拟遗诏。”
萧令明咬了咬嘴唇,“您……”可一开口,就被宋聿打断了,“你与朕的话一会儿再说,去把他们俩叫来。”
萧令明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违拗他,只得退了出去。吴彦和周平进去之后,萧令明不见李芙,侧首问了李芝一句,李芝答:“想是在主持密朱寺那边的往生之祝的一应事物吧?”
天子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时辰不多,交代得极快,不过小半柱香的时辰,吴彦与周平就手持密封,身后跟着钱筠一道退了出来,且不仅是他们,这一次里面所有侍奉的宫人和医令都被圣人遣退了出来。
“圣人召您进去说话。”吴彦亲自将话带到了萧令明的面前,又在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神哉哉地道了句,“坤裳有正色,鞠衣亦令名,萧松有远见。”
萧令明卒然回首,对上了吴彦那对被眉毛遮得都要瞧不见却仍旧精光闪烁的双眼,平淡道:“非也,孤乃日月之明,是圣人亲择的字。”说完便一颔首往内殿走去。
萧令明步入内殿的时候,宋聿的精神比刚醒来的时候已然差了一截,他闭目沉静地靠在厚实的软枕上,难言眉间疲色。
萧令明行至床榻边,像往常一样跪坐于地,伏在宋聿的身上。
垂散下来的发丝因此遮住了萧令明的脸,他方一动,就被宋聿抢先抬手拨开了,之后宋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再没有动作。
“您为什么不让明儿跟您一道去呢?您是……是舍不得明儿吗?”萧令明低语宛如呢喃般问道。
宋聿却残忍地不肯给他答案,一味回避,“老三历练少,年纪小。朕不放心……朕走了之后,你替朕看着点。”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连普通的说话都有些难以为继。
这一切萧令明所不愿直面的东西,此刻却令他必无可避地尽数看在了眼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宋聿是如何在他的面前逐渐魂归天地的。
萧令明很难说从没有恨过怨过。可这是宋聿,到底是不一样的。宋聿是自他出生起,就几乎不离身侧的人,是君主,是师父,甚至是……
——可现在宋聿就要与他做没有任何来日的诀别了。
第58章
萧令明闭了闭眼,他在这大元皇城里流过无数虚情假意的泪水,或为讨天子欢心,或为求天子怜惜。每每一落泪都梨花带雨、人见犹怜。可到了这当真到了这痛不可言、无所依仗的时刻,他竟一时落不下泪来,只能不住地摇头,“宋聿,我,我不想要这些,我不是……我不是姐姐……”
他言语破碎哽咽,断续不成句,看上去软弱狼狈极了。可这一切都动摇不了天子,他将萧令明看得分分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