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明握着她冰冷的手,见她有了反应便单刀直入,“孩子是谁的?是那日你出宫晚归吗?”
碎儿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珠晃了晃,有些不解地垂下眼喃喃重复了一遍,“孩子……”
然而她再看向萧令明却是问:“奴……奴……要死了吗?”她说完望着萧令明听到这句话之后难看的脸色便明白了一切。
碎儿轻轻摇了摇头,声若蚊呐,断续艰难地开口,“……奴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僭越……说碎儿……碎儿脏了……就不敢……不敢僭……僭越了……”
“……可碎儿不懂……不是碎儿做的……是他们……是他们害我……公子……公子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说碎儿脏呢?”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勉力说完,眼中再也含不住的清亮干净的泪水就落了下来,冲散了面颊上沾染的血污,“该是他们脏才对……对吗……公子……”
萧令明的双耳因眼中汹涌不可遏制的泪而仿若被蒙上了一层死水,他听得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头疼欲裂,仿若喉管和鼻腔全数被泪水堵上了,他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屏住哭腔,给碎儿一点支撑。
他硬生生挤出一个难看的安慰笑容,眼泪却不听话地不绝滴落,“……是……是……我的碎儿干干净净的,永远干干净净的……是他们脏……是他们心里脏……”
碎儿听了,信了,开开心心地眨了眨她蓄满了泪的眼,“……碎儿听……听您的。”她说着只觉得自己发声越发艰难,也越发吸不进气了,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萧令明,无端地想到了那日睿亲王的话。
她不知道,也从未想过,但如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想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只想看着他,想记着他,如此就是喜欢的话,她该是喜欢公子的……
碎儿动了动唇,有些想告诉他,可又忍住了,下辈子吧……他这么好……这么好的人,知道了想必会难过的……
下辈子……
若能找到公子……
早一点。
早一点说给他听。
叫公子听了像少时笑姐姐那样笑自己,笑自己没出息。记得公子那时待笑完了,又哄琐儿说她没见过别人才会觉得他好。
碎儿想着,慢慢地已然看不清萧令明的脸了,她眼前的一切都被无边无垠的昏黑一点点吞噬着。
“碎儿!!!”
她在彻底浸入昏黑的天地前听到了一点关于自己名字的朦胧动静,她有些不服气地想:这该公子这辈子唯一说错的事情。
……
正厢房中,宋显捧着一碗热茶,平静地听完了李芙的回话,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和痛心,继而得体有礼地将李芙亲自送出了门。
待彻底转过身背对着门,除兰亭外无人瞧见的时候这才眉尾一挑,那对温润俊秀的眉眼总算是泄出了三分阴戾。
红蓁……
宋显在心里缓缓过了这个名字一遍,红蓁下的毒,或者说是红蓁身边的观星下的毒,是为了害谁?
那碗粥过了俞雅的手递到了碎儿的手上,碎儿是自己下来的,也就是本只能进俞雅或者阿绾的口。
阿绾……宋显眯了眯眼,那日在宫中,俞雅指认皇后推阿绾落水,是借了父皇厌弃皇后的由头。她想养阿绾,但阿绾被抱进了昭阳殿,是碎儿的缘由所以萧令明开了口,俞雅或许不知,但若是阿绾在宫里有了意外,或者她为阿绾挡下了宫里的意外,就有理由再把阿绾抱回来养着。
只是若是俞雅所为,她为什么明知有毒还要把粥给了碎儿,宋显皱眉思索再三也解不开来,可他很快就不以为意地舒展了眉头。
这不重要,甚至是不是俞雅做的都不重要,俞雅有理由做这些就够了。
碎儿在谁手上出的事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情,他该想想如何顺势推一把能给自己博点好处,其次还要想想如何在萧令明跟前与这件事撇清关系,他那样温良心软的人,自己可怜些,叫他知道自己痛他所痛,忧他所忧,他总要不忍心的。
而且宋显有自己的私心,红蓁做的难免又要牵连皇后,若是父皇生了废后之意,改立萧令明对他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妙。
妃子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妾室,将来放去行宫私下养着,亦或者更干净些干脆叫明皇贵妃的壳子薨了,都可随新帝心意处置。但是皇后不同,那是国母正宫,半君的贵重,自有朝臣一双双眼睛盯着。
就在这时,“王爷……”俞雅扶着问月语带担忧地走了进来,试探道:“李貂寺如何……”
宋显转过身的时候就已经收拾好了神色,他眉眼温和地望着难掩忐忑的俞雅,心下已然有了决断。
碎儿对萧令明而言怕是心尖上的人物,此刻生死难料,他必不会轻饶,怎么看这都是一个送自己出生不凡的妻子去死的绝妙时机。
老大被他釜底抽薪借父皇的手废了,老二是个莽的,且当年在军中事涉军饷油水的事情不少,怎么看也不足为惧。
如此情势之下,当年对自己来说是鼎力之助的定远侯府便显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且有从龙之功的后族侯府总是个麻烦,将来自己动手也不甚好听,不若借萧令明之手先料理了俞雅。三两句治府不严的斥责换个将来清净,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是红蓁。”宋显道。
俞雅大惊,抬了帕子掩唇,“怎么会是……”
可她还没说完就被宋显打断了,“再往下查,就是你了,观星不是你指给红蓁的么。”他故意诈她,话说得轻巧平淡,可对于俞雅来说不啻于九天落下的惊雷,令她一时连做戏都忘了,难掩惊愕和恐惧地愣在了原地。
宋显不急,他甚至接了兰亭奉上的茶水搁了两块冰,这才慢悠悠地饮了一口。
俞雅在这段空档里来不及整理思路,只是本能地掩饰否认,“怎么会是妾呢,红蓁是皇后和太后的人,观星也只是府里采买来的下人,妾当日不过按照侧妃的规矩指了她过去,便与观星再无交集了。”
她说着,眼神不住地乱飘,蓦地似乎是理顺了,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王爷,那日在宫中是妾一时糊涂,想着再也不能有孩子了才推了阿绾下水,想要将阿绾养在身边,以至于害得皇后禁足,许是因为这个皇后才记恨妾与阿绾,那晚汤羹若不是碎儿姑姑下来,本是妾要尝的啊!!”
她又狼狈地向前膝行了两步,双手按在宋显的腿上,哀切剖白,“若是妾做的,妾有什么理由让碎儿姑姑代妾尝了羹汤呢?”
宋显听了,饮茶的动作一顿,垂下眼帘看着俞雅,温柔地问了一句,“是这样的吗?”
第48章
就在这时,原悄无声息退出去了兰亭叩响了门扉,宋显扶起了跪伏在他身前看上去凄楚慌张的俞雅,“进来。”
兰亭躬身入内,看了眼转过去背对着他抹泪的俞雅和问月,又看了眼宋显脸色,在他的眼色示意下,禀道:“刚得的消息,昭阳殿碎儿姑姑没了。”
宋显眼神一闪,继而便恢复了他往常的样子。俞雅则是被这一则消息彻底击溃了最后的底气,陡然瘫软了下去。
“雅儿,你同我到了如今还没有一句实话吗?”宋显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痛心,“你瞒我有什么用呢,你是觉得是红蓁,还是观星能在李芙的手下撑过去?方才昭阳殿那位一门心思都在碎儿的生死上,如今人都走了,他还腾不出手来彻查吗?”
宋显的话,一字一句地如同重锤一般落在了俞雅的心上,她怔怔地看着宋显,蓦地崩溃地扑到了他的怀里,“王爷……王爷我是一时糊涂,我……王爷,王爷不会不管雅儿的对吧!”
“且……且雅儿做得干净,皇,皇贵妃不会有证据的……就让红蓁去死,让她去死……碎儿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奴婢……让……让红蓁去死,一个亲王侧妃……平不了一个奴婢的生死吗?”
宋显摸了摸俞雅被泪水浸透的鬓发,低语柔声,“……我怎么会不管雅儿呢。去吧,去收拾收拾,别乱走动。我去父皇和母妃的跟前看看。”又特地嘱咐,“此事说大可大,你身边的人可看仔细了,半句话都别朝外头漏出去,尤其是你父亲那边,他若是牵扯进来,便不是后宫的事情了。”
……
“观星熬不住死了……那戚蓁呢?”萧令明坐在宋聿的身侧,垂着眼轻声问。那些在他脸上被泪水晕得一团花的胭脂墨黛都被洗去了,此刻素着一张天生艳质的脸,加之他苍白得过分的肤色,只叫人无心去看他的绝佳容色,一打眼只觉得可怖。
宋聿转了转掌中的杯盖,“观星怎么说的?”
“只说是为皇后娘娘抱屈,且对于碎儿被……碎儿在宫外的事情全然不知,至于戚侧妃,她尚是亲王侧妃,按例自是用不得刑的,故奴只问了话,她只说什么都不知。”李芙顿了顿,“像是当真不知……”
萧令明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唇角,“当我是傻子呢?皇后要真有这气性,还用在杀俞雅上头?她不该十年前就该在惠妃殿里把我杀了吗?!”
“明儿!”宋聿掌中杯盖“啪——”一声合上警告道。
萧令明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眼中要涌出的泪水,“碎儿在宫外不着内宫服饰,只做官眷打扮。平京城中天子脚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碎儿说那些人称她僭越……她僭越了什么,喜爱宋允把她抱来昭阳殿养着么?是我开的口,是她俞雅自己推女儿下水拿孩子做筏子!”
“她拿碎儿出气算什么本事?!”萧令明满面泪水地扬声反问,几乎字字泣血,他每说一字都觉得自己心下绞痛,几近喘不过气来。
宋聿沉默不语,只是一味转着手中茶碗,看上去另有计较,他脸上一片深沉难测,蓦地天子冷淡开口,“既你这样猜,李芙你带人去拿了问月让他们带下去问话。”
李芙看了眼天子的眼色,心领神会地领命往俞雅处去。
这头俞雅方送走了宋显,回到自己的厢房,刚一坐定,便迎上了李芙那张平淡寡味此刻对她而言却恐怖如索命无常的脸。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还没来得寒暄,李芙便躬身开口了,“奉皇贵妃娘娘令,着问月姑娘问话。”
俞雅的脸色倏地就变了,问月却僵着脸咬牙对她摇摇头,神色平静地随着李芙去了。
问月跟在李芙身后,心中难免惊慌,毕竟李貂寺的手段声名在外。她双手紧紧绞着,正思绪混乱时听见李芙对自己身侧的小内侍吩咐了一句,“记得做事仔细。”便抽身往观烟阁的方向去了。
问月见状薄薄地指甲掐进肉里,她心下一横,下了决断。
……
宋显踏进观烟阁的时候,正迎上了萧令明的暴怒,白瓷半镂的茶碗被他掷在了办事的小内监的首边。
宋聿不阴不阳地问了句,“问月死了?怎么做的事情?一个人都看不住吗?”他说完便看见了奉召入内的宋显,听不出情绪地说了句,“老三来了。”
宋显抿了抿唇,一撩衣袍跪了下来,叩首告罪:“是儿臣治府无方,以至内人行出此等骇人之举。”
“你确实无用。”天子嗤道。
萧令明站在武帝身侧,高高在上地睨着叩首于下的宋显,“内人……”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又问,“哪位内人?”
宋显默然片刻,“……王妃已向儿臣认了……是她自觉再无子嗣,又嫉恨碎儿撺掇您抱走了阿绾抚养,所以一时糊涂出此下策。”
“那王爷打算如何处置呢?”萧令明挑眉,语调刻薄。
宋显听见他称自己王爷,不由得在内心迁怒俞雅,然面上不露,仍旧带着不忍和歉意直起腰背,抬头直直看向双眼含泪,面色僵冷的萧令明,歉然道:“儿臣,儿臣知晓碎儿是母妃的贴心人,只是……俞雅毕竟出身定远侯府,又是儿臣正妃,若昭罪天下,百姓必定议论母妃为一奴婢生死逼杀王妃。请母妃准她自尽,只称暴病。”
宋聿看戏般地看着萧令明和宋显的往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是生了一个肖似自己的好儿子。
——只不过还是生嫩。
果不其然,只听萧令明呵了一声,“想来王爷觉得如此全了内宫颜面,又令亲王妃为一个奴婢获罪受死也足以泄本宫心头之恨了吧?”
宋显千算万算没算到即使如此萧令明仍不解恨,一时间巧舌如簧如他都没能说出话来,然而等他心中飞快计算得失方有了成算再要开口,就见天子懒懒抬手堵住了他的话,“李芙,你跟睿王回去,将睿王妃带到春霜居静静心。”
萧令明听了也顾不上刻薄宋显了,抬手就要阻拦,就被宋聿一记凌厉眼刀钉在了原地。
待得宋显退下,宋聿不紧不慢地转向了萧令明,对上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愤恨和委屈。
“明儿,俞雅是睿王正妃,定远侯之女,老三对你这张脸昏了头,又打着将来清净的鬼主意,愿意杀她博你一笑。”
“朕呢……见不得你如此伤心,也愿意纵着你,原朕想这件事到了戚侧妃便止了。但你要往下查朕准了,如今为了一个奴婢要逼亲王妃自尽,朕也抬抬手允了,这已经是对你格外的优容了。”
萧令明眼中的泪在“奴婢”二字自宋聿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时候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他哑着嗓子,张了张口甚至一时间都没能发出声来,他一点点地委身下去,伏在宋聿膝上,用他最动人最惹人心碎的表情望着宋聿,“……宋聿……碎儿不是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