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辟邪王瞪了长子良久,甚至想再把他腿打断一次,但终究没下得去手,只是重重在儿子肩上拍了两下,叹息一声,转身离去。那是他最优秀的儿子,也继承了王辟邪一贯的强横与霸道,他想要什么就去获取,既不伤天害理也没殃及无辜,做父亲的难道还能拦着他不成?
反正他们辟邪的寿命很长,大不了到时候再给这俩兄弟留个弟弟,丢给他们俩去照顾去!辟邪王气哼哼地想,反正糟心养小孩的经历有过一次已经足够了,再来一次他可不耐烦!
玄戈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转身带着其他辟邪回去天鹿城。
战后要处理的事情很多,首先便是需要应对来自周边各族明里暗中的试探。
辟邪在魔域当中既有盟友,又有仇敌。哪怕只是露出一点点的颓势,那些憎恨辟邪的妖魔就会蜂拥而上,将这只庞大巨兽撕咬瓜分。
此外还需要担忧的是天鹿城大阵。此番魔潮侵袭,天鹿城中虽未遭受魔族攻击,但天鹿城大阵却损毁严重,依照庆禺的说法,眼下的天鹿城大阵只能勉强将天鹿城光明野隐藏起来,但想发挥出制约始祖魔战力的能力,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有形之物终将腐朽,过去几千年,这阵法衰败是不可避免的。”庆禺面露忧色,他已竭尽所能对石阵加以修复,但因时间过去久远,便是翻遍了四极书阁,他依旧无法找到当初修建与修复天鹿城大阵的法子。
“当初北洛大人说过要替我找来《归藏》作参考……”已经担任天鹿城长老的小胖子话说到一半就收了声。北洛殿下在魔潮当中生死未卜,天鹿城中的辟邪虽不说,但大多数人已经默认北洛大约是战死了。毕竟正面对上始祖魔,魔域内确实鲜少有妖能全身而退,即便是王辟邪,这数千年来死在始祖魔手下的亦不少。庆禺自己私底下还为那位好友的离去难过了很久,据他所知,慈幼房的那群孩子们甚至想悄悄在巽风台为北洛殿下垒一座石龛供奉,只是因为担忧这么做触及到王上心中伤痛,这才暂时作罢。
“……我记得前代辟邪王说过,我族与轩辕黄帝后人在四百年前有联系,当初也是那一家帮助维护了阵法,那户人家姓岑。”玄戈沉默片刻,说道,“等到天鹿城内的修复事宜了却,你就准备着带人去人界一趟找一找岑家吧。”
“啊?好!”庆禺点头,起身欲走却又觉得不大合适。于是他磨叽了好一段时间才憋出句安慰的话来:“陛下您不要太难过了……”
玄戈扯了扯嘴角,“我没事,你下去吧。”他不信北洛会真的死去。他们是双生子呵,自己都没事,弟弟又怎么可能会有事呢?
此刻人间,鄢陵。
缙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捂住鼻子一脸无奈地对谢柔说:“师娘我真的没事,不用喝药了。”
他表面上的伤势已然逐渐痊愈,余下问题是妖力枯竭与内伤难愈。但这些都是人界大夫诊治不了的,是以云天青找了个借口光速告辞开溜,准备回青丘狐族找自家族长求救。
谢柔和曲寒庭虽担心牵挂友人,但拦不住云青来去如风,只得挥手送别。
他们夫妻俩这些天打听遍鄢陵一带,却没听说哪个富贵人家有走失家人的消息。缙云虽沉默寡言,却明辨善恶看人极准,在分清楚这对夫妻对自己是纯粹善意后。他感谢于对方的救命之恩,因而主动地开始为这对夫妻帮忙。他人不善言却勤快,又有一身武艺,在搞清楚城中侠义榜的用途后,很快就成为了刷侠义榜的熟练工。没人会讨厌手脚勤快的人,面对不声不响地跑出去,回来就把房钱药钱垫上的青年,谢柔又感动又无奈,喊住了缙云解释。
“我们夫妻救你并未求回报,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孩子伤才好就这般忙碌,却教我们怎么能不担心?”
缙云的回答则很真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夫人您若是拦着,我反倒更加不安心。”
曲寒庭在一旁看着这倔强的青年,开口问道:“我看你举目无亲,今后打算如何?”
“这……”缙云一时语塞。眼下的这个时代很好,很太平,就像梦中一样。既无纷争,亦无战乱。人族聚在一起有衣蔽体有食果腹,有谋生的途径。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
“我不知道……”他叹息道。
曲寒庭同情地看着青年,他猜测对方的出身定然不凡,否则不会有如此教养还习得一身本领。但这世道下,随波逐流的人太多,他不希望一个好好的青年最后因为迷茫无知而被人引入歧途。
“我与夫人欲往栖霞居住,并开设学堂,你若是愿意,不妨与我们一起,做我的第一个学生。”他说,向缙云伸出手。
缙云本就想更多了解关于周围的事,又感念于这对夫妻的真情,于是点头答应。
“好的,师父,师娘。”
作者有话要说: 马冬梅日记
X年X月X日,捡到了缙云转世的辟邪,可惜真的好凶,醒了就不给撸毛,差点被挠_(:з」∠)_
下面长柳留言:但是看起来很好吃,为什么不能烤了?
☆、第九十二只毛绒绒
曲寒庭与谢柔原本欲前往栖霞定居,因途中在鄢陵救了缙云,是以才在鄢陵有所停留。如今见他伤势渐愈,夫妻俩商量着,想着在鄢陵本地定居,方便万一有缙云的亲人找上门来。
缙云摇头说多谢不必,他这躯体是辟邪,若真还有同族存在,也只会存于魔域当中。当年他曾听王辟邪奎欲在魔域通途上方建城,亦曾亲往还未建成的天鹿城向辟邪们传授剑术。然而时移世易,如今哪怕他伤势痊愈去了魔域,亦记不清天鹿城的所在。虽说成年辟邪妖力强大足以裂开空间往来无拘,但缙云自己并不懂辟邪的空间之术,显然是去不了魔域的。
况且,一时半会儿间他也不知晓该如何去向辟邪族解释这事。旧时的残魂突然间占据了他人躯体,这事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缙云本身对此有所揣测,他不愿苟延残喘地活,如有机会,不论代价都会要将躯体奉还,然而眼前的世界太过美好,他偶尔会私心地希望,给自己留下的时间能多一点,再多一点,他想去看看更多的地方。
只是这话不能对谢柔和曲寒庭说,面对他们的一番好意,青年抿抿嘴,最后解释说不必师父师娘费心,但他可以经常过来转悠两圈。
缙云很喜欢鄢陵,这里确实很漂亮,也有许多有趣的东西,令缙云感到新奇又疑惑。
眼前的一切是他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有满城的花,有精巧修缮的木花架画廊亭台,甚至,每一天,这城中都会有集市——在他当初那个时代,想要去集市只能等花食节。城中还有不少玩乐的消遣,养鸟,钓鱼,种花,打牌。缙云就曾经接到过侠义榜的委托,委托者是位名叫岑青岩的青年,他被要求去岑府陪同一位岑姓的老者打千秋戏消遣时光。
缙云自然不知道千秋戏为何物的。
不过他可以学。
也不知道是天赋还是运气,在上手了解了规则之后,那位岑姓的老者就没能再在他手中赢下一局牌。
待到岑青岩回到家中时,就发现他的父亲精神十足,一再要求再来一局。
“我就不信我会一局都赢不了!”本该因为离开故土而感到难过的岑老爷子中气十足,把离别的愁绪都给暂时抛诸脑后。
待到缙云离开时,岑青岩对他再三道谢。
“真是太感谢了,我大哥在外做官,我自己平时在博物学会忙碌,小侄女还小,大家没有什么时间来陪同老爷子,所以才在侠义榜上留了这么个委托。”岑青岩是个十余岁的少年,眉目清秀气质文雅,对他拱手谢道。
“不必言谢,有时间多陪陪老人家。”缙云接过酬劳,转身离去。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
曾经姬轩辕和嫘祖有个愿望,想把更多的人聚集起来,成为“国”,人族在面对灾劫时就不至于茫然无力。然而截至缙云记忆的最后,人族依旧如水中的鱼群,零星散乱地分布在大地上,为了生存而艰难挣扎,如今,这样的世道,人们甚至不必只为了生存而奔波忙碌,有余裕来追求除吃饱饭外的别的东西……所以……当初他们的愿望,可以算是实现了吧。
几日后,他随曲寒庭夫妇从鄢陵出发一路去往栖霞,路上有平整的官道,往来路人或步行,或驾驶车马,虽个个风尘仆仆难掩疲色,但比之当初他带着白梦泽那只小妖怪远行,一路上天地苍茫寂静,偌大穹隆间仿佛仅存他们两个的情形,眼下的人要多得多。
人多了,许多事情也就容易解决。一路上,他听曲寒庭谈古论今,讲孔孟之学,为人之道,讲世间诸法,其中固然有些他不认同的理念,但更多得到的是受益。
“说起来,史书记载,你会起这名字,想来是你父母对你有所期待。”谈及轩辕黄帝事迹,曲寒庭随口道。
“……”缙云露出点惊讶神色,随后轻声道也许吧。他已不太记得蒙琚长什么样了,父子年少决裂,其后长时间分隔久别,鲜少见面,偶尔相见,相顾无言,最多不过是公式化地寒暄两句。便是在决定去往乱羽山前,缙云也没想过要同蒙琚去说什么。他概念中的父亲淡漠得仿佛路人,自己生死自己决定便好,实在无需去劳烦外人,至于蒙琚心中到底作何想,他亦不想去关心。
但模糊中,他却又仿佛有种错觉,似乎自己曾经获得过来自父母的无条件呵护,以至于听到父母二字,心中会有下意识的喜悦与安心。
可这究竟是为何?缙云蹙眉想去细究,但那样温暖的情感随着记忆转瞬即逝,仿佛再度躲回了迷雾当中,仔细回想时又仿佛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眼见青年面露茫然,谢柔嗔怪似瞪了丈夫一眼,旋即对缙云开解道:“好孩子,不要心急,总会想起来的。”她手中拈着针线,正在给缙云做衣裳。这孩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穿衣风格实在有些古怪,总爱拿沿途打猎得到的兽皮兽骨做衣饰,若不是谢柔及时发现并加以制止,缙云差点就要穿着自制的毛皮衣裳半裸胸膛出门了。为了不让缙云想太多,谢柔又加了句缓和气氛:“况且,缙云这名姓,可不光是古时官称,还是个地名呢,我记得那地的特色便是缙云烧饼?”
啥?烧饼?缙云愣怔,在鄢陵居住的时候他当然知晓何为烧饼——是一种以谷物磨成的粉掺水发酵后烘烤而成的食物,里面可以填上甜咸味的馅料,缙云他自己尝过,刚出炉的饼味道很是不错。
“夫人啊,你这也忒促狭。”曲寒庭无奈看了眼喜欢搞怪的谢柔,对着缙云解释:“传闻缙云烧饼亦是由黄帝所制……”
缙云听他絮絮叨叨说起所谓“缙云烧饼”的由来,一时表情奇异,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什么叫黄帝在炼丹时用山泉和面贴在用以炼丹的丹炉内壁,烤制出来的饼就取名为缙云烧饼?他怎么不知道姬轩辕会炼丹?虽说自己的首领会定星历制舟车,做很多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但他的厨艺是真的不行啊!缙云至今还记得那道用魔核残片冰制成的深井冰鸭么!特别难吃就算了,走两步就能让人眩晕中毒结冰残血!!!而且就算是姬轩辕做的饼,有何我缙云有什么关系???
“所以……那个缙云烧饼……是不是很难吃?”他以特别诚恳的表情问曲寒庭夫妇。
既然是姬轩辕做的,那应该很难吃没错了。
经天轮内,姬轩辕没来由打了个喷嚏,完全不知道他昔日的好下属又在心底把他腹诽了一遍。
因为缙云的缘故,这段时间他一直留在赤水河畔梦境。
原因无他,姬轩辕担心自己一个不注意,那个长柳分神就会去招惹辟邪。
所以为什么我自己斩三尸创造的分神会这么作死?我年轻时候有这么作死吗?姬轩辕百思不得其解。
至于罪魁祸首的辟邪,自从醒来后,这只由精神构成的异兽就独自卧在山顶的最高处闭目养神,居高临下,完全不给他触碰的机会。数次意图缛毛无果后姬轩辕无奈扶额,不懂为何自己的属下在转世轮回后如此难搞,明明以前的性格是诚恳老实就算怼都不正面怼的老实人。前些时间他不过是想借由辟邪探查下缙云现在的情形,怎知刚伸出手对方当即撒丫子跑开了,警惕性高得异常。
虽说这梦域当中的草木山石皆为他的精神力所化,一念间即可改变,不过出于对旧时同伴的尊重,他很知趣地没有去打扰辟邪独自休息。
因为他清楚缙云的精神状态显然算不得好。
辟邪是缙云的一部分精神所化,若缙云本身无碍,精神应相当活跃甚至会具备意识,但眼前的辟邪只存兽、性,靠着本能行事,除了魔族来袭时会被刺激得大发雷霆冲出去暴打下等魔物,大部分时间辟邪都在闭目休息。姬轩辕据此猜测缙云本身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很可能是重伤未愈,这才使得一部分精神受梦魂枝的影响,散落到梦域当中来。
姬轩辕心下担忧,可当下他能做的除了想办法温养旧友的精神,却也没有有效的可以解决的方法。
——他无法单凭自己主动脱离这片梦域。
——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梦。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当初他将自己葬在西陵,意图是想靠命格死后镇压西陵的怨魂与魔气,不想受到梦魂枝与半魂莲的影响,反而陷入非生非死的状态,沉睡入梦,一梦千年。
既然是梦,那么自然不可能有域主自主清醒的道理,若是梦醒来,那便是他该魂归轮回井的时候了。姬轩辕无奈摇头,他倒是想去轮回井找寻嫘祖,但那源源不断在梦域中寻找出路的魔又缠得他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