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傻,眼前男人提了个话音,他自然而然便意识到了这剧本中的剧情同他与太宰治之间经历的种种“巧合”。
他想起来,自己和太宰治刚和好的周末来看这场戏剧,散场后太宰治却拉长了一张脸,老大不高兴地把这个他单纯当成个消遣看的故事从头批判到尾,末了还嘲笑了他的审美,说无论什么故事到了他这里,都是白忙活一场。
他那时候还十分不以为意。
恐怕太宰那时候说的就是这件事吧……?但由于当时并不知道这戏剧背后还有这样一场“戏中戏”,所以太宰当时应该并没有想这么深,只是觉得这是个有点令人不愉的巧合,像是张新年神社里抽出的凶签一样,是个“不吉的预兆”。
白痴吗?
他人就在这里,还要去在乎什么狗屁预兆,心思总是这么重,总是有那么幽微又难懂的心事,如果不好好说出来,他怎么可能会清楚?
由于心里装着事情,中原中也的手背在身后,拇指习惯且下意识地按在其余几根手指上,一个个指节按过去,“咔吧”、“咔吧”的声音回响在只亮着几盏白炽灯的地下,惨白的光配上这令人心悸的声响,总感觉是什么变态杀人狂魔动手的前兆。
“……”果然那个男人也警惕又犹疑地闭上了嘴,几秒后试探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中原中也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你还有三分钟,最好赶快想还有什么没有交代清楚的。”
“其他真的不知道了。我只是他们多少‘合作方’其中之一而已。”男人说,“我只知道他想对付的是你,中原中也……其实也不算知道,是我猜到的。”
说着男人自嘲地笑了下:“这就是我们妄想一步登天的下场吧,因为心里的火焰如何也不能平复,所以才会被人利用,我的妹妹也在逐渐失控……啊,对了。”
中原中也:“什么?”
“偶然一次,我听到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到终于拿到了‘森鸥外的证据’,”男人仰起头思索了片刻,有点疑惑,“好像是说,那‘证据’可以让你们一下子分崩离析……但森鸥外不是你们的上任首领吗?什么证据有这样大的能量?难不成打算把你们的犯罪证据打包发给警视厅吗?”
中原中也猛地睁大了眼睛:“喂,关于这一段,你给我说清……”
“——哦?什么样的证据这么厉害,我也很想知道呢。”
微微压低的嗓音透着一点错觉似的温柔,伴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港口黑手党的年轻首领终于将舞台上的后续事情处理清楚,无所事事,于是追到了地下;他身后,直属首领的精英分队也终于赶到了,四五个黑西装的壮汉行走在黑暗中却没发出一丝声音,默不作声地从首领的背后接连出现,走到中原中也面前,将那瘫在地上许久的“阴阳师”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主演一下子急了,像是也知道和中原对话与同眼前这位对话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挣扎着嚷嚷着:“我已经把我能说的都说了,所以,所以我的妹妹……!请你们让她不要再这样失控下去了!一切都是我的……!”
中原中也眉梢一动,但还没来及说什么,就听见太宰治笑眯眯地吩咐两边:“让他闭嘴。”
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扯下来的破布被粗暴塞进了“阴阳师”嘴中,太宰治走过去,站在两米外的地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和颜悦色道:“放心吧,我没有为难小女孩的意思。前提是——你有足够的价值,买回你那几个弟弟妹妹的命。”
男人“呜呜”着,十分含混不清地表达“我已经都交代清楚了”的意思。
太宰治不知道是天赋异禀听懂了这句话,还是直接从这男人的表情神态中猜到了他的意思,耸耸肩说:“那就不是你决定、而是由我们判断的事情了,这位先生。所谓的‘情报’呢,并不仅仅是那些浮于言表的语言……不过安心吧,我对你没什么兴趣,查清楚你与那只老鼠之间的联系后就会把你移交给警视厅的。”
男人的神色一下子松懈,被冷静和周旋镇压了很久的眼泪在这时终于落了下来。
太宰治懒得再在他身上多放一点注意力似的摆摆手,连“带走”两个字都懒得说。
于是钳住男人的几名黑西装下属沉默无声地将人推搡着带走了,这么多人离开,脚步声仍然只有那步履虚浮的男人一个人的声音。
等到几人消失在拐角处,太宰治这才收回研究收放在这里的舞台道具的眼神,转头和中原中也对视一眼——就那一个瞬间,两人之间不必多说的小小交锋就已经都包含在了这个眼神里。
太宰治皱起鼻子,孩子气地抱怨道:“中也好狡猾,每天听我为了哄你而说的那些好听话就这么有趣吗?”
“有趣极了啊。”中原中也一挑眉,勾起嘴角颇为邪气地笑起来,“不过你这句‘太狡猾’我还担不起,毕竟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猜到我恢复了记忆这回事。”
太宰治说:“嗯……如果我说,其实我很晚很晚才注意到,中也会信吗?”
这是句寻常的玩笑话,但不知为何中原中也在听到这句话后却渐渐收敛了笑容,沉默了下来。
“我信啊。”几秒后他才低声开口,“‘我一直都相信你’这句话,太宰,以前不会变,现在不会变,未来也不会变的。”
而太宰治静静地看着他,好像知道他这句话还没说完。
中原中也犹豫片刻,最后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之前,和我打电话,说‘我们再来好好谈一次’,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想和我说什么。”太宰治笑眯眯,地下白炽灯打出来的惨白灯光照在方才那男人的脸上,把人照得活像个吊死鬼,但照到太宰治脸上,就像是给本就完美无缺的英俊雕像平添了一层清亮釉质。
两人互不相让对视,最后还是中原中也摸着鼻梁率先妥协,嘀咕着说:“先前被Q那小混蛋暗算陷入梦境的时候,我梦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唔。”
“我记起来,很久之前的你就是把体内的恶劣因子发挥得淋漓尽致,给我过生日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戴上你的项圈,还让我对你宣誓。”
太宰治的眼睛睁大一点点,歪头笑起来,态度不明地回复:“所以呢?”
“对‘你’宣誓。”中原中也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停了停后他摇摇头,很纠结一样叹了口气,“就说在弯绕绕心思这方面,我比不上你这种天生一颗黑色心脏的家伙——现在我终于清楚了,你和我之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绝对不是当初他以为的“忠诚的是不是太宰治率领下的黑手党”这么简单。
他们两人之间是矛盾的。
一方面,他们对彼此有着绝对的信任,但这种默契和寻常人心里想的不太一样,别人心里信任的最高程度,也就是能把生死交给对方的这种默契,于他们来说司空见惯,并不怎么当回事;
但另一方面,那些寻常人很容易就能交出来的小细节的信任,对他们来说却仿佛难度颇深——
太宰治要中原中也一遍遍宣誓,提醒他项圈的含义,但两人每一次吵架后还是会忍不住想,中也选择的果然不是自己。这些想法仿佛滋生在心里最深处的恶魔,一遍遍笑着让他猜:中原中也效忠的究竟是“太宰治”、“以人格魅力让他决定加入的先代”……还只是单纯的,“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这个位子而已?
中原中也就简单很多,他根本就不能理解这些“人类的玩意儿”。
地下室里,中原中也说完那句话后就沉默了,太宰治却已经了然了他的意思,替他问了出来:“所以你在想起来这些后,想要告诉我的是你已经能更好得表达当初的想法,你其实压根就不喜欢对某一个个体奉上你全部的忠诚,你会至今仍然呆在黑手党,只是因为想要呆在这个‘有我、有红叶大姐、有伙伴和你的部下存在的这个黑手党’……是吗?”
中原中也沉默不语。
半晌,他才艰涩却肯定地轻轻开口。
“是。”
太宰治微笑的表情不变,港口黑手党英俊的年轻首领看着他的搭档、部下、忠犬和情人,双手插在兜里,一直没拿出来。
“我知道了。”他神态轻松地开口,“我能理解中也的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是当然的嘛。但我理解归理解,心里还是很生气,中也应该也能理解我的吧?”
中原中也点点头。何止理解,他那句“是”一出来,太宰治会和他冷战个一年半载他都不奇怪。
但哄哄应该就好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吵过架。他想。哄他虽然很麻烦,但好歹他算得上是经验丰富了。
这时有部下在远处遥遥喊着这位最高干部的名字,好像有什么急事,中原中也应了声,又看了太宰一眼,最后飞快撂下一句“我晚上去找你”,就踩着层层的舞台道具和纸箱,飞快掠走了。
……看那背影,很难说没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太宰治站在原处没有动,中也走之后没多久,就有另一队人拖着个黑色的布袋,从当初敦和芥川打穿的地道,无声无息靠近走过来。
“太宰先生,一切都如您预料那样。”为首的一个男人恭敬地低声汇报。
“……”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沉默。
太宰治无声站在原地,很久之后,他的眼神才微微一动,静静地看了过来,眸色深不见底,里面居然带着一丝令人胆寒的笑意。
他慢慢渡步过去,歪头不作声地打量着拖在地上的巨大黑色布袋,半晌半弯下腰,似是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那大得简直能装下一个人的布袋表面。
“感谢您送我这么一份大礼。”
“否则的话,我还真的有点头痛要怎么办才好了呢。”
「我只是短暂出行,过几天就会回来。」年轻貌美的新妇郑重叮嘱她的夫君,「您可以对路过的飞鸟诉说对我的思念,只是请绝对不要打开我陪嫁带来的那只瓦罐。」
面对心爱之人的请求,被誉为天才的年轻阴阳师当然点头答应了下来。
「当然,我答应你。」
——《狂骨被斩杀之日》
TBC.
第十六章
Episode16
时间总能摆平一切。
自从十月末下了那场今冬初雪之后,整个横滨的冬天就好像被看不见的神明抽了一鞭子,拉着所有人轰轰隆隆往年尾奔去,再加上临近年终,上班的上学的都有各种繁忙琐事,于是等到大家再发觉的时候,发现居然已经到了十二月末,还有两天就是平安夜了。
而由一个旅行剧团引发的“集体自首”事件,因为整件事的公众影响非常小,除了相关涉事人员外几乎没有一般民众知道,所以处理结尾也就自然和上次的连续杀人案不尽相同,非常悄无声息地就告一段落了;
白井家庭剧团里的所有人都被黑手党和警视厅做了双重审查,明面上这起事件的影响并不如上一次的案件严重,但内地里给把控横滨势力平衡的双方所带来的警惕感却更为惊心动魄……隐藏在各个不为人知角落的小小啮齿生物露出了皮毛一角,造成的影响翻天覆地,截止到女孩的异能被强行停止,来警视厅自首的有案底灰色成员足足达到四十三人,其中不泛为黑手党暗中效力的敏感人物,抓捕进来的人警视厅自然是不会再轻易放出来——本来他们与黑手党之间不可言说的合作就充满了各种微妙之处,对峙仍体现在方方面面。
于是这一次案件所带来的后续影响,对黑手党的敌人来讲简直可以说是一石三鸟:一度绊住了黑手党首领的左膀右臂、削减了黑手党部分羽翼势力、以及通过这些被抓起来的琐碎人物,让黑手党与警视厅之间关系进入了尽在不言中的冷淡期。为了后面这两件破事,大楼里的员工已经连续加班了半个多月,直到圣诞节前夕才将将把被搞乱的一切秩序都重新归于原位。
“真是,实在是太让人不爽了……”做为组织里情报部门的最高管理者,尾崎红叶自然是加班大军的最前锋。一向优雅端庄的美丽大姐头难得失了形象,在办公室重重往椅背上一靠,手腕一扬将一大叠待看文件甩了漫天,雪花似的飘飘洒洒落了一地,把端着咖啡杯路过的中原中也吓了一跳。
“怎么了大姐头,工作做不完吗?”他在虚掩的办公室们上敲了敲,挑起嘴角微笑的样子从容不迫,非常绅士,“需要帮忙吗?”
尾崎红叶有气无力地冲他招招手:“行动部的人少在那说风凉话,给我关上门滚进来。”
——黑手党内部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个真理,当大姐头暴躁的时候,最好不要去试图反抗她。中原中也从善如流,踱步进来反手关上门,把装满一杯现磨美式的马克杯随手一放,锃亮的皮鞋尖漫不经心地在地板上点了两点,那一地的文件顿时失了重,慢悠悠飘起来,像被施予了生命魔法,自己蹦跳着排好队列,一张张跳进中原中也手中。
尾崎红叶撩起眼皮看得有趣:“这又是练了什么新把戏?”
“把戏”一词是调侃,尾崎红叶指导过眼前青年的异能训练,因此知道这看着花里胡哨的把式里其实要下好大一番功夫:操纵重力让每张纸浮起来不难,但令四面八方的纸张同时调整为各有不同的重力方向就是个细致活了,前者的难度似抡起铁棒砸碎瓷瓶,后者则如同拿绣花针穿针引线,压根就不在一个等级上。
“好玩吧。”中原中也有点小得意,将手中文件拢好放回红叶桌上,“这几年懒惰成性,把训练都荒废了。直到前段时间才深刻发觉自己的不思进取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能把所有事情都搅和得乱七八糟……痛定思痛,才把早些年的异能训练又拣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