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秘书一边汇报一边抬起一只脚,刚想往前迈步,上方忽然倒挂下来一个人影,把普通出身普通长大的精英白领吓了一大跳。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财阀董事长跟着眼角一跳:“也不许踩天花板!”
而踩着天花板的那位充耳不闻,他上下颠倒地踩在天花板上,头发居然没有一股脑地倒垂,仍然服服帖帖地呆在应该呆着的位置,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天花板才是正常的“地板”。
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公司里平时正经认真的总经理,中原中也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点池谷从没见过的好奇神色,盯着他手里的文件问道:“这就是要我签字的东西?”
“是风控部门审核过认为有合作价值的文件,但具体是否需要签字还需要您过目。”池谷直弘尽量不让自己露出什么别的表情,解释道,“您要看吗?”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据说前天前醒来后就是失忆状态、因此对眼里看到的一切都很好奇的干部先生只是一个翻身从天花板上轻盈跳了下来,接过去后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拿给太宰看吧。”
池谷直弘:“那我……”
中原中也轻轻一摆手:“我拿过去就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真是抱歉,”池谷直弘在一愣之后便鞠了躬,“……那么,我先告辞了。”
太宰治托着下巴看他们无聊的你来我往,池谷出去后中原中也一手捏着一沓文件溜达过来,“啪”地往垒在那张宽厚办公桌左边的那摞上一放——会知道这么清楚,完全是因为这些文件刚才就是他亲手整理的,那个无论气味还是声音都令他十分熟悉的男人懒洋洋地支使他,让他看每叠纸的最下方,签了名字的放一边,没签名字的就放另一边。
今天天气不错,赭色发丝的青年站在落地窗投进来的阳光里,穿了一身半休闲的双排扣条纹西装,稍长而服帖卷起的精致发梢是太宰治早晨费了半小时功夫的结果;他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的时候,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失忆的事实——刚才就是用这招蒙骗过了他的一众下属——反正英俊还是很英俊,略略垂下的眉眼透出一点冷淡的禁欲感,还是那么唬人。
就是这股勾人口腹欲的“美好”不保鲜,人一动就碎了。
中原中也撩起眼皮,又撇撇嘴,每一根眼睫毛都能生动体现出他本人此刻的无聊,拖长了嗓音抱怨:“太宰——来玩吧?”
经过两天,太宰治已经无动于衷,并没什么兴趣想去了解中也所谓“玩”的内容:“不要。把自己的工作全推给别人的白痴蛞蝓,没资格要求我陪他玩。”
“有什么办法嘛。”中原中也皱了皱鼻子,看起来很像小学生会做的动作,却一点都不违和,“我还是记不起来啊。”
想了想他又不太高兴地补充:“不是说了‘你是我的东西’这种话吗?这句话是你说的,我听得清清楚楚。那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
“是啊,”太宰治翻过一页材料,都已经懒得去纠正经过他擅自脑补又曲解了一半的那句话,漫不经心回答道,“但我也说过,‘你属于我’这句话吧。”
中原中也歪了下脑袋,皱着一点眉头,眼神似懂非懂。
太宰治半天没听到响动,又翻过一页后他抬起目光看了眼自己“失忆的家犬”,发现后者保持着和两分钟前一样的姿势,正用那种有点困扰的表情一动不动看着他,有种欣赏角度略偏的可爱——反正太宰觉得忽然认为刚才那瞬间心脏不受控制颤了一颤的自己,可能审美方面的确哪里出了问题。
他轻轻“啧”了声,无奈放下手中钢笔。然后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抬手指向巨大办公室另一侧的投影设备,话音简略地指挥:“去把电视打开。”
于是困扰的表情一秒消失,中原中也欢呼一声,像团灼人眼球的小火苗一样跑了过去。
上周五中原中也那次短暂的惊醒仿佛一个预兆,第二天也就是周六,因为懒得整理乱七八糟的主卧所以睡去了客卧的太宰治在早晨起床后发现,他那昏睡五天的小蛞蝓终于醒了。赭发的青年穿着睡衣站在客卧门口,睁着一双茫然平静的眼上下打量他,随后在太宰治刚睡醒还没想好要用什么作为第一句话的沉默中,同样刚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的中原中也慢吞吞地开了口:“啊……是梦里出现的人。”
他皱起眉头,像是仔细回想了名字,最后轻声又不确定地逐个咬音:“太……宰?”
失忆是大脑的事情,说出口的话则是口舌的事情。中原中也从十五岁至今,念了这个名字成千上万遍,他的唇舌比他本人更熟悉这两个音节,导致他在念出“太宰”之后眨了眨眼,第二次开口时嗓音里多了很多笃定:“太宰。”
还没完全清醒的太宰治看见这一幕,脑子里慢了半拍,心里下意识先诡异浮现的是半瓢欣慰:总算没再冒出来什么奇怪罪名,也没牢牢记着其他什么不知所谓的名字。
周五那差点以为是在质问另一个人“为什么离开我”的事还是被他在心里记上了一笔。
不那么大度地想完这茬,太宰治迈开脚步,打着哈欠走过去,像揉什么小型犬类的脑袋一样揉了揉中也的头发,懒洋洋问:“能想起来我的名字,还不错。那么,梦里梦到我什么了?”
这同样是他在意的细节之一。把中也惊醒的那个梦,从泄露出的只言片语中、不,从中也当时的神态中就能判断出绝不是什么好内容……而中也的指责更是连影都没有的事,太宰治本来随便听听也就算过去了。
但他莫名有点不祥的预感——即使梦境是人类无法控制的领域,但他仍然不信会有完全无缘无故、也无所前迹的梦。中也会梦到他的离开和背叛,究竟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太宰治会做这种事”……还是因为四年前森鸥外失踪的事件有了他不知道的新流言传出,所以到底还是让他起了疑心?
说起来,那个人究竟对中也说了什么内容,他也还没有搞清楚……警视厅总部的管理官,再加上他本人身份敏感,他们两人不是轻易就能有接触的。
中原中也昏迷的这几天里,这些念头可能在太宰治的脑海中翻滚了无数遍,而以上两种猜测,不管哪一个选项,他都不太愿意看见。
面对他的提问,中原中也倒没有回避,只是这个清醒后彻底表示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最高干部在早餐桌上冥思苦想了十五分钟也没想出个一二,实在不耐烦了,遂把问题抛到一边,像只没耐心又顽劣的猴崽子一样蹲在巨大落地窗边往下看熙攘人群,想要出去玩的心情昭然若现。
“太宰,”中原中也再一次叫他的名字,转过头,那双冰蓝色漂亮眼眸晶晶亮,“我们出去吧?”
这活泼的语气,太宰治差点以为他们一转眼回到了十五岁。更可怕的是由于这七年时间并未给中原中也带来太大外表上的变化,成熟和稳重全靠经年累月的气质镇压,因此当他有朝一日翩翩转身,便又是一副光辉熠熠的少年模样。
实在令人咬牙切齿、又爱又恨。
大好周末愿意往外跑的都是年轻人——上周他们两个以刚和好为前提的约会不算。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当了四年黑手党首领的太宰治自认为偶尔扮演下少年这点他在行,但从身开始、到心结束都是少年状态他就敬而远之了。
所以面对中原中也兴致勃勃的要求,太宰治十分干脆利落地摇了头,理由是能起来陪你吃个早饭已经很给面子,现在他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上楼回去睡回笼觉。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看了一半的晨间早报放到一边就要拉开椅子起来,结果脑后忽然生起厉风——
太宰治想也不想地飞快侧身,将利落助跑、起跳,从落地窗到餐厅这里横跨二十多米也能凌厉一脚飞踢过来的中原中也让了过去!
中原中也在地上就地一滚,落地后紧跟着翻身而起,动作标准地仿佛备战奥运会的体操运动员。将这出其不意的偷袭闪避过去的太宰治则露出一点难以置信的神色,因为自从他和中也在十八岁时撑起整个组织,两人之间虽然还是小打小闹不断,但由于时时刻刻都得“稳重”又“成熟”,身上严丝合缝裹着Amani笔挺的三件套“战衣”*,所以这种极具少年气息的打架,基本上已经绝迹了。
直到这时,“中原中也失忆”这件事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在那些烧脑的阴谋论博弈论以及难言出口的复杂心绪之外,才终于多了点切实的认知——
中原中也咧开嘴,像只野性未消的豹子幼崽一样舔了舔下嘴唇。英俊精致的赭发青年扬起眉梢,大声又愉快地说道:“咦,你很不错嘛!你以前果然认识我!”
太宰治面无表情。他终于意识到,“中原中也的失忆”还带来了其他后果:他的搭档、部下兼情人,他的忠犬与小怪兽,在失忆后,变回了十五岁……不,要更早。
变成了一个他都从未见过的、没有任何人曾经见过的,
“刚刚诞生时期”的熊孩子。
与自己有着分歧点的情人和要拉着自己去海边一口气玩整两天的“幼崽”,太宰治实在分不清哪种更让他头痛,感觉这两者的难搞水平在伯仲之间,应该友好携手一起登上冠军领奖台。
他一直觉得十五岁的中原中也就已经是自己见过活力最旺盛的人了,直到这遭事一出他才知道自己还是见识过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十五岁的中原中也”之上,还有个“记忆是一张白纸的中原中也”。
原来当初他们两个相遇那会儿,还是中原中也成长过后的结果!
这是开车带着中原中也——最后还是被生拉硬拽出门了——去外面玩了一个周末,周六晚在郊区别墅住下后,年轻的港口黑手党首领得出的结论。彼时玩了一天的熊孩子已经睡下了,他脸朝下趴在浴缸边上挺尸,任凭带按摩功能的超大浴缸将咕嘟咕嘟的水流打在他腰腹上。太宰治抓过一旁放在防水袋里的手机查看日期,加入黑手党快十年来头一次这么期待周一的来临。
不过好歹让他勉强觉得时间没有白浪费的是,在游玩途中他发现,失去记忆的中原中也出于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下意识,好像有点黏他。
对,就像是红豆饭那样的黏度,只有一点点,你仔细注意时会感觉也就是寻常程度,只有不经意间才会闪过一个念头:啊,好像是有点。
该说是雏鸟效应吗?还是自己是他唯一能偶尔闪过一些记忆片段的人?总之中原中也对于周五那天半睡半醒间听到的那句“而我也属于你”分外执着,真正好像一头护食的幼兽一样,对所有靠近他们的人都有着不甚明显的警惕心。
最近这一连串的麻烦里,唯有这点是让他满意的。太宰治心想。只要达到了这种效果,就不枉我……
不枉我什么呢?
他却不再想下去了。
“这个人……我有印象。”中原中也忽然开口。
太宰治回过神,顺着中也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墙壁。挂在墙上的银色幕布上放着投影仪投出来的影像,随便放来给“幼崽”解闷的,太宰治负责陪坐发呆外加放空自己,因此并没有过多关注自己放了什么。
中也提起来他才注意到,自己放的是芥川和新人警察失踪那晚,“港未来21”那家五星酒店里走廊上的高清录像。
现在录像上右上角显示的那晚时间是晚十一点整,录像截取的是九点半他们看见两人一同走进酒店到第二天早晨六点的这段时间,确认没有缺失后经查阅发现,有关两人出现的时间段只有两个:
一个是晚上九点四十五,两人经过十一层的走廊走向定好的房间;一个是十一点整时,两人不知为何,神色匆匆地又从房间走出往来路原路返回,好像身后有谁在追赶又或者是看到了令他们震惊的事情,然后离开了监控画面,就此消失了踪影——完全消失,电梯里的监控没有拍摄他们进入电梯的画面,其余所有监控点也都没有拍到两个人的身影,好像他们两个走出了十一层的监控范围之后并没有拐弯,而是一直往前、往前……然后就这样走出了这栋大楼,或者消失在了某处的黑暗里。
这段录像太宰治看过很多遍了,因此撩起眼皮看了眼便漫不经心垂下,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刷今天新闻:“黑衣服的吗?那是芥川,没想到你居然也记得那小子……唔。”
这个“唔”的音节颇有些意味深长,如果梶井基次郎在场,芥川又没有失踪,他可能会本着同僚一场的情份,当场发短信劝芥川去外面出个差,暂时躲一躲。
然而中原中也却轻轻歪着头,眉眼间的神色有些疑惑:“黑色衣服?不是,是旁边那个白头发的小子。”
嗯?太宰治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确认了一遍他说的人:“中岛敦?”
中原中也不记得这个“中岛敦”是谁,但在他那存留了不少碎片记忆的大脑中,却留着这样一张单纯但目光坚定的年轻面孔。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对,就是他。我记得他。”
这就有意思了,太宰治饶有兴趣坐直了一点,伸手拿遥控器按了暂停,让画面停留那新人警察的一张正脸上:“说说看?”
“他……”中原中也揉着太阳穴,每当他针对某一点回忆但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时候,就会像这样不自觉流露出焦躁,“他好像……在躲什么人?一个穿和服拿着刀的男人追着他离开了,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是那个男人……我记得,他告诉了我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情……”
「……港口黑手党的干部,你不该拦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