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浓稠的液体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立香嫌恶地向后不动声色退了半步,以防这碗参合了不知道多少人唾沫星子的不明液体,在附和的时候,把口水溅到自己身上。
所有人都发出某种野兽不受控制了才会欣喜的嘶吼,立香下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行为被发现了。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这碗酿造仇恨的液体沸腾了,所有人都在跟着欢呼,嘶吼,上蹿下跳。仪式是不容被打断的,他这名客人仅仅是被允许旁观,根本不可以介入。
整个棚子内外,愤怒是会传染一般的席卷了整个村落。所有人面容扭曲,尖叫着,怒吼着,控诉着那个给他们带来一切“不幸”的秦始皇,先是从自己的祖先如何如何背井离乡开始,再到现在:田地长不出谷子是秦始皇的诅咒,因为他祭天时只顾着自己的功绩、捕鱼的人溺死在河水中,他们还得从那条不洁的河中取水做饭……情绪是具有传染性的,立香甚至也想跟着他们大声呼喊,说都是秦始皇这个混账,把自己丢在这样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但是他的身体,贴着大腿的部分有一块冰凉的金属,哪怕没有开机,手机,作为现代社会的某种图腾,仍然具有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立香冷静下来了,看着闹哄哄的人群。
娥姁原本带着一种充满力量感的美丽,她举起身边的一根杆子,捅到了一堆火堆中,狠狠一挑,漫天飞舞的火星子便弹跳出去,砸在人的脸上、身上。那些人的皮肤粗糙,这只是轻微的灼痛,但更加能刺激出群情激奋的效果。
他几乎以为这场祭祀无法控制的时候,人群渐渐沉寂下来,如同摩西分海一般,通红的人群中走出一名老妪。她身材高大,哪怕佝偻下来,头部也与一旁的壮汉平齐。那张老脸肃穆且冷淡,皱纹堆叠出一种奇特地,让人不容抗拒的威仪,宛若无坚不摧、所向无敌、无所畏惧地,被风刀霜剑雕刻了千年,打磨出了这样无畏的,毫不动摇的气势。
连立香都被这种骇人的气势震慑住了,娥姁哭着扑倒在地上,很快,人群三三两两围绕着那个老妇人跪下。季带头喊出婴儿会说话时的第一个音,那个古老的,不管跨越多少文明,多漫长的时空,都会延续的传承。
“m——ma”
立香震惊地抬头凝视着她,这是提亚马特?不对,月世界的提妈是……这个世界是月世界和现实的夹缝吗?还是……
狂热的呼喊不断回想,又渐渐沉寂。这个女人是一种速效的定心丸一样让掌控着所有人的情绪。
夜深了,立香单独一个人睡在山洞里,习惯性地掏出手机。
“战争的概念都被抹消了。”立香心想,如果大秦还有什么危险到秦始皇都无法掌控的地方……
“不对哦。”君王调出了“记事本”,打着字:“并不是朕无法掌控的地方,而是朕不屑于掌控的地方。”
立香思索了一下:“有失地不去收复,有分裂不去统一,法不下乡,德不束贤,都是因为不值。”
如果始皇会发出声音,那一定带了点儿笑意:“不错,世界上没有什么真理是永恒的,推动人做决定的,永远是利弊得失。”
反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立香笑了笑,本来以为始皇的治下已经是反乌托邦的顶点,没想到依然有漏洞。
他翻了个身:“陛下您追求什么呢?”
“先别说这个,有人来了。”
☆、惊魂
手机的电量还剩下37%,非常微妙的数字。
门外有人在说话,即便是语言不通,立香也能凭借着本能,判断这这些人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始皇给完提示后就遁了,立香把头埋进被子里,嗅到了一股子霉味儿。
真不是个人呆的地方。
就算不坚持赌约,输了大概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从未坚持过什么,向来随波逐流的人生,好像也不该怀有什么希望。
可是夜黑风高杀人夜,真要为了一时意气把小命交代在这儿吗?
他在现代社会,家庭环境小康到了安逸,以至于从来不挣不夺,自以为按照安排好的道路走便可,若是那路不好走呢?换一条便是了,他毕竟是有试错的机会的。
可是生在古代,升斗小民,身无长物,甚至也无一技傍身,他和秦始皇斗完了气,才发现一举一动,都在人掌握之中。
无所依靠,此时少年的身体里,才稍微抽出了一点儿,像那个“救世主藤丸立香”的骨气,那微不足道的骨气被冷风一吹,刚刚出土的新芽,便颤巍巍缩了回去。
窗外的声音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传来“准备”“仪式”等字样,夜深了,猛然间传来敲门的声音更让人心神一震。
“睡了吗?”一般这种时候敲门,这种时候说话,不管是什么声音,总该是个投石问路的意思。
说曹操,曹操到。立香深呼吸了几口气,屋里空荡荡的,只地上摆着只没油的陶碗灯。他捡起那灯狠狠往地上一摔,捡了一片陶片捏在手心,慢慢推开门。
来人是阿季,抱着一床被子,他那张脸看起来不算多忠厚,三角眼吊起一个稍显油滑的弧度,本人到比脸上显得质朴多了。立香的屋子很久没人住了,铺盖还是从哪家箱子里临时翻出来的。山里露重,那还是个半大孩子,娥姁心里实在放心不下,让他把自家小儿子的被子送来,小孩子和父母先凑合一夜。
阿季进了门,轻手轻脚掩住了,也不往前走,只低声边说边笔画:“从今晚起,不管是谁叫你的门,都别开。”
“为什么?”立香不解,他指了指自己脑子,比划着。
阿季沉默了半晌,低着头,看不出表情,一双蒲扇般的手拍在立香肩膀上,又指了指这个院子,指了指天:“总之,不管是谁叫你,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天大的事,都别出这个门。”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有一种平稳的厚重感,立香几乎要听进去了。
可是阿季掩上门后,立香果断的打开手机,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始皇。
“唔姆,这里还真是有古怪。”他虽然这样说着,但是屏幕里的脸还是带着点揶揄的笑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就听他的,不出门就是了。”
少年很想就这样乖乖听话,可是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
有女人在哭,声嘶力竭,喉咙几乎喊破,显得分外沙哑的,大喊着“呜呜”,可是从头到尾只有女人的声音,在无月之夜里显得更加诡异。那个女人哭喊了近一个时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只是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样让人怎么睡得着?
他起身,扫开了门口遮挡着的碎瓷片,门口稍稍开了一条缝儿,一个黑夜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他的门一关上,女人的哭喊声就停了。
中计了。
如果没有阿季那一番语焉不详的叮嘱,他那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说不定真会捂住耳朵乖乖睡上一夜。
这个夜晚没有星星。他的小棚子变渐渐亮起一支支火把,人海分流出唯一的一条道路通向一个黑黢黢的山洞。
有人想上前去制住立香,即便他说“我自己能走。”这些人依然把他的胳膊扭得生疼。按住他的手冰冷无比,像是冻僵了的尸体。
那段路并不长,阿季还是低着头,娥姁拍着他的后背不断安慰着。立香走过他们的时候听见阿季的嘴唇嗡嗡地震动着,说的是“我说过不要出门的。”
他有一句话没说完,如果立香不出门的话,那今晚死的人,或许是他。
山洞门口,白天的那个气势惊人的老婆婆,正手拄着拐等着他。
黑黢黢的洞内并不是全然不可视,那老婆婆拄着拐杖,走得毫无磕绊,立香却被洞中看不见的石笋磕磕碰碰,根本不敢迈开大步。走了几十米后,才隐隐显出一点红色的火光。再走进去,灯火遍地,数不清的小灯铺开在地上,并燃着北斗状七盏大灯,最内一盏本命灯却是微光。那灯里盛着的不是灯油,而是粘稠的,带着血腥气的液体,而众多灯间盘着一条两丈粗的白蛇,一双金澄色竖瞳缩成一条缝,看见来人,动也不动。
那婆婆张口,那声音就和夜晚嘶嚎着的女人一模一样。
“吾儿……”
那大蛇口吐人言,虽然奄奄一息,可是语气中仍然带了几分凛然。
“生死有命,何苦逆天而行。”
立香震惊的发现,这两个人说的虽然是方言,但是居然是可以听懂的级别!
“冤有头债有主。”那老婆婆走上前去,搂住大蛇的脖子。地上星斗般的小灯惨兮兮地亮着,丝毫没有被那走路带出的风晃动过:“说什么傻话呢,这次刘季那小子聪明,带的是……”
“我不吃人。”那大蛇冲立香点了点头:“你走吧。”
立香呆了片刻,好像生化危机7开场,阴森恐怖的背景音乐都响起来了,结果被按到桌子上发现是一家老小吃团年饭。
“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那婆婆颤巍巍地扬起手,刚过脑门,又强行扭成了一个调整发簪的姿势。
“我就是没出息,没出息到被刘季那小子一剑斩了。”那大蛇扭来扭去,混似不懂事的垂髫小儿赖在地上打滚撒泼:“我不去翻云覆雨,难道就不是真龙了吗?阿政把江山治理得好好的,凭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去扰乱它!”
立香原本正是要开溜,听到他说“阿政”难道是嬴政?这是嬴政什么人?汉高祖斩蛇,斩的就是这条?大秦万世一系,陈胜他们在这条世界线都没起兵,会稽零式还在骊山下镇着……他整个人全神贯注到极致,生怕听漏了一句。
这少年在现代社会,关系到自身的时候,永远在躲懒偷闲,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此时却是完全变了个人,有了剧情里的那个立香牵挂犹豫,暧昧不清的感觉。
那老妪冷笑一声:“几百年来,人不人鬼不鬼的,连龙角都未长出,算个什么真龙。嬴政早死了,肉身被人游街了几个月,你还不信。且随我出去看看,今日河山,到底是谁家天下!”
那句“人不人鬼不鬼”不知说的是谁,立香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卷入了什么篡权夺位的现场。平日里嬴政缩在圣躯上,手眼通天,当真是不知道这小山沟沟里的阴谋吗?他手中的电池还有30%多的电量,此时小小一块铁疙瘩真的是重于千斤,若不是手机屏幕有微光,生怕惊动了那疯婆子,他真得打开那铁盖儿好好质问嬴政,干嘛非得把他丢到这鬼地方。
偏偏这时候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立香一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差点尖叫出声。好在一双女人略带粗糙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叫。”那是娥姁的声音,这女人虽然不是吕后,但能继承她的字,总有一些过人之处。立香回头望去,见山洞里影影绰绰,都是纤细苗条的身段。借着一面墙的微弱反光,似乎手上都提溜着点儿东西。
“你一个外人,千万别参合。”她一边说着,一边盯着立香的眼睛,确认他听懂了,才放开手。
立香把手放在心口上,做了一个“谢谢”的动作,却丝毫不后退,连身子都扒在墙上,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块狗皮膏药。
娥姁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说的话就这么被左耳进右耳出了。若不是怕惊动了里面,真恨不得把这油盐不进的臭小子好好揍一顿。她怀着没保下这孩子的愧疚召集了人手提前行动,也没等什么更好的时机——说来,相比较满月之夜,天地精华大盛,无月之夜自然是妖物最虚弱的时候。上任祭品冒死递出了消息,说族人年年供奉的大神是一条白蛇时,娥姁就生出了一些叛逆的心思。
她处心积虑召集人手,不敢叫男人们知道。愚昧的山民把新生的孩子和少女送进去,丝毫不顾及那是自己的血脉。只有女人,十月怀胎,感同身受。
那老妪碎嘴地说了好久,立香大致听出了这前因后果。始皇还活着,后续的历史便无从说起,那老婆婆,鬼知道是哪儿来的穿越同乡,本来仗着自己穿越成个仙女,以为能成一番大事。可是殷商时一场封神大战,诸神归隐,她儿子本来为了顺应天命被杀,若是天命不可违,自然毫无怨言。可是偏偏嬴政没死,刘邦也没当上皇帝,没有紫微星罩着,自然被这疯婆子寻了仇。她不叫刘家人血脉断绝,毕竟仙凡有别,她要承受一辈子的孤苦,自然不想让凡人们一了百了。用仇恨麻痹他们心智,给自己当牛做马,顺便还能取材做白蛇复生的原料。真是一手好算盘。
殷商时的科技水平,在月球都还是个迷雾重重的超大bug,立香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位前辈居然如此会作死,她吸取了诸葛亮的教训,聚魂的七星灯都是被掀了底子,在地上扎了孔,纹丝不动地钉上去的,可真是把无赖奉行到底的作风。那女人跌跌撞撞,脚步带风,四十九盏小灯的烛火也未能动摇,显然是有什么阵法加持。
娥姁见状也不说什么,向后使了个眼色。那些女人便如同真正的影子一样与墙壁融为一体。
洞里很深,但依然听得到外面的声音。有起夜的男人发现枕边人不见了,吵吵嚷嚷的,打着火把去寻。那老婆婆是听到了什么,从袖口抓出一把黄豆,向后一甩,噼啪地掉了满地,竟然是撒豆成兵的法术。她原本是想遣这些豆人出去看看,没想到山洞中都是埋伏。那些豆兵毫无神志,见了生人气息便直冲过去。
女人们再不能隐匿,纷纷走了出来,与那些豆兵战成一团。立香也不知场面怎么就这样混乱起来。豆兵和女人们在山洞内厮杀,声音传到外面,第三股人马立刻混进来。山洞里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出谁是谁,只有七星灯旁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