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好笑:“反正它已经死了,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他以为对方会被他激怒,可是海水却渐渐平静了下来,栖息与深海的巨兽转过头消失在了黑暗中。但他知道它还在附近,整个海下冰川,乃至整片海洋,全是它的领域。从很早之前开始便是如此,有水之处便是它的疆土,或者说,它只能存在于水的庇佑之中。
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索性以一个休憩的姿势匍匐下来,尾骨将一大片冰棱扫得粉碎。在这个领域内,时间被放慢步调,他甚至怀疑外面是否只过去了短短的几分钟,或者几十秒。
“你压碎了我垒砌的墓碑。”消失很久的声音发出不满的抱怨。
“它们都死了,根本看不见。”他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只是闲得无聊弄来消遣。从你在亚马逊上游苏醒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这些年你一直呆在这里?当初以言灵.忘川将大地冲得四分五裂的海洋与水之王,居然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藏头露尾。”
“你还是人类的样子看着好些,弱小而固执。”海水微动,像是有什么环绕着他游过一圈,“我的王没有死,你的王也是一样。”
他伸出利爪一爪刨出,似乎想抓住那该死的声音:“因陀罗死了!阿修罗把我化成巨剑将它钉死在了青铜的身上!阿修罗也死了,他被人类杀死在王座上!黑白皇帝的时代早在千万年前就结束了!”
“谎言!”海水间的低沉声音微微抬高,“你与我都知道,婆罗门封印只是让因陀罗永远沉睡而已,王他根本不会杀了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杀死王。”
“那你又如何知道阿修罗没死?”
“我看见他了。”那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欢喜,但随即充斥着浩荡的悲伤,“我醒来的时候,感到他就在附近。我发疯似的想靠近他,可是他在岸上,而我离不开水。于是我像从前一样掀起巨浪向他跪倒,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全然陌生。他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不再记得我了。”
“能让帝王记住的,只有另一个帝王。”
“可是因陀罗背叛了他!”
“那是阿修罗触怒他在先。”他淡淡的教育道,“就像情侣之间发生争吵分手,男女双方都有错,没有理由把责任推给单独一方。”
“你居然学会了用人类的方式思考,大地与山,你真的还是我的同类吗?”
“你的王现在也是人类,哦,不,也许他应该是个混血种。我打赌你不知道这么高端的名词。”
声音沉默了下去,像是被他驳倒,又好像不屑于与他对话。
他想了想,换了话题:“那么因陀罗呢?”
“也许和王一并化作人形,沉睡在某一处也未尝可知。我们是他们的一部分,不管沧海桑田,命运都将把我们带回他们的身边。”那个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积攒了多年的疲惫,“你所谓的混血种,就是企图来杀我的那些人么?我是黑色皇帝身体里流出的血,等了他那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明白,我的王他其实不愿醒来,否则在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接受我的参拜,反而疏离的站在岸上视我如异端?”
他看着那巨兽渐渐显露出身形,在他对面盘踞起身躯,将猩红的眼睛阖上。
冰冷的海水间依稀有一点暖意,随即又湮没不见。
他抬起修长的尾骨,轻轻搭上它的利爪:“愚昧啊,你早该知道的,他那空无一物的胸膛里,只装得下因陀罗啊。”
“所以我会妒忌,可是又无能为力,只能把自己藏于海底。”
“怯懦!难道你只为了你的王而活吗?”他无端端的震怒,咆哮如雷霆,“他创造了你,那又如何?与天空相比你只继承了他力量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是一个一辈子无法离开水的困兽!你为他浴血奋战过,已经足够了,为什么不为自己去争取力量,将他推下王座?你是统领四海的君主啊!”
深蓝色的巨龙微微睁开眼,目光像是淬过血一般,内蕴悲悯:“其实是你一直心怀不甘吧。可是至高至尊的王座上什么也没有,你的王与我的王最后都逃不过命运这把高悬于头顶的利剑。大地与山,你又能如何呢?”
他放肆的大笑起来:“你不曾以人的姿态生活过,当然不会明白那种想要践踏命运的决心。”
它舒展开宽大的骨翼,一言不发的注视着他,最后淡淡道:“你会怨恨因陀罗,是因为‘归墟’吗?那样强大的言灵,用过之后却是长久的衰竭。你渴求力量,是吗?”
“我渴求一个新的时代。”
巨龙渐渐靠近他:“大地与山,我予你所求。到那个时候,请带我回到尼伯龙根。”
“我的眼睛与你额前的角骨就是钥匙,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他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它头颅上的疤痕。
“我请求了王很久,他才答应用我和我座下臣子的角骨融入人的身体里,做成龙侍,就像是鱼被赐予了双腿,得以上岸。龙侍的孵化要历经漫长的岁月,它将从出生就陪伴在王的身边,继承我全部的忠诚。”它说的心满意足,怀着期许,“他是最早的混血种,也是将是最强的混血种,我做不到的,他将代替我做到。他会替我守卫我的帝王,直到死去。”
他伸出利爪按上它额前的伤痕:“十八年前,我见过一个很厉害的混血种,他身上的力量让我想起了你。龙卵已经孵化,他已经接替了你的使命。”
巨龙背后的骨翼大张,最后缓慢的收拢环抱住了他。它发出冗长的叹息,如同被超度的荒魂:“那就再无遗憾了。”
从坚实的鳞片开始,巨龙的身体渐渐化作细碎苍白的泡沫,一点一点融入他的身体里。他闭上仅剩的一只眼,感受着这场晕染了死亡的盛大洗礼,接收它力量的同时,也承受着那悠远的苍凉。
“他是王的时候,我为他而活,为他而战;现在他是屠龙的混血种,我也将为他消散。”
“我本想着,什么时候我们四个能像从前一样聚在一起,我还可以教你们打麻将。”他伸手拥抱着虚无,低声开口,“可是现在,你们都是我通向王座的食物。”
海水里面那种熟悉的气息,再也感受不到了。
陌生而冰冷的力量蔓延了半边身体,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鳞片开始脱落,骨骼收缩,渐渐恢复到了人形。痛苦继续折磨着他,意识陷入混沌,他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醒来过。一切都是如此缥缈。
“与其接受他有朝一日会杀了你的事实,不如先一步死去吗?真是愚蠢的龙啊……”
他在呢喃中堕入黑暗,直到心脏突然剧烈的跳动一下,将他震醒。他没有睁开眼,只依稀听到有一个冷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与千万年前一样的张扬霸道。就算看不见,也能想象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
“居然还活着?去叫医疗队过来。”
他这时才真正明白那条笨龙的话——我们是他们的一部分,不管沧海桑田,命运都将把我们带回他们的身边。
躺在床上的男子终于睁开眼,从漫长的回忆中回归现实。带土,或者说大地与山之王,向着黑暗沉声开口:“我会带你回到我们的国度,不光是你,青铜与天空,你的王与我的王,我都会带他们回去。我将踩着由你们垒砌的台阶,登上最高的王座。”
柱间拿细棉签沾了点药膏,小心的涂在斑眼底泛红的伤口上。突如其来的冰凉让男人扑朔了一下眼睫,眼皮微动。柱间以为自己下手重了,登时不敢继续,一脸内疚的看着他。昨晚的事情让人心力交瘁,他们默契的选择了靠着欲望的舒展来冲洗杂乱无章的情绪,谁知这一舒展,就过了火。
斑等了会儿不见他上药,睁开眼,正看到他那副表情,觉得好笑:“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昨晚应该克制点的。”柱间叹了口气,弯下身继续刚才的动作,这一次更加轻柔,“你也不该胡乱把纱布扯下来的。”
“你后来不是又给我绑上了吗?”
“咳,那时是,情不自禁。”
斑一挑眉,显然为自己将了对方一军而得意。此时他随便披着一件袍子坐在软椅上,精健苍白的身体上残留着情事后的斑驳痕迹,身下某个位置还在隐隐作痛。昨晚处理完龙侍的事情已经是后半夜了,后来又这样那样的一折腾,等消停下来,晨光已经照进了书房。
柱间拿起纱布给斑缠上:“你现在伤口不能沾水,一会儿我抱你去沐浴。”
“那就让黑绝去放洗澡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厨房准备早点。”斑懒懒的换了个姿势,柱间迁就着他的动作缠着纱布,低头在他耳边开口,扬起的唇角带了几分调戏的意味,“要我给你搓背吗?”
斑冷哼一声转过头,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带土顶着黑眼圈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习惯性的要往楼下走,却见千手柱间同样顶着熬夜的黑眼圈从书房出来。
自然,与他守在电脑前折腾了一晚上密码相比,柱间的黑眼圈显然来得更不要脸一些。
柱间冲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然后径直下了楼。带土靠在门口啧啧嘴,转头看了眼书房,想了想,还是迈着步子挪了过去。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是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的密码了。脑海里承载了千万年前的记忆,作为人类的那十八年几乎像是一个弹指,密码这样细微的存在早就被简单粗暴的抹去。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进来”之后才推开门。
他要找的那个男人散漫的靠在椅子上,眼前蒙着纱布,衣衫不整,一副事后的做派,嗓音带了些沙哑:“贤二?”
带土清了清嗓子,想到老混蛋现在看不见他的窘迫,开口也自然了些:“那啥,你不是挺能猜密码的吗?能不能教我些技巧?”
斑倒没想到他是来问这个,随即嗤笑一声:“技巧就是智商够高就行。”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带土还是生出一种趁着这货看不见抽他两下的冲动。当然,为了密码,他还是忍辱负重的管住了自己的手,尽量平静的继续道:“你智商高,你帮我猜个?”
“说。”
“我在学院讨论区的账号密码。”
“哟,你这是回心转意要去再续前缘了?”斑戏谑的笑起来,“试试你送眼睛的那小子的生日呗。”
“试过了。我连我们两个生日相加相减都试过了。”
斑觉得有些意思,稍稍坐正,一手敲着桌子:“你记不记得你最后一次改密码是什么时候?”
带土绞尽脑汁的开始回忆,只能想出个大概:“我应该改过一次,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看着斑,明知这个男人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被他身侧的一种压迫感威慑,比起从前,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果然是因为和千手柱间在一起久了的缘故吗?
他下意识想掩盖眼底揣度的锋芒,才想起现在没有个必要。
斑打了个响指,伸出手,带土愣了愣,赶紧递过去一支笔一张纸。对于对方右手拇指下那截牙印,他就假装没看见。
32323721。男人在纸上流利的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个什么?”带土横看竖看没想出来这串数字的意义,心下存疑,却又觉得这数列看着眼熟。
“密码其实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所谓的忘记,不过是还没能对号入座而已。”斑淡淡的指点,“你自己想一想,有什么是你用了十多年仍然没有换过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在旁边重新写下一串什么。
还是一样的数字,只不过间隔分开了些,添了些小节线与升号,个别数字上加了点。于是一串数列变作了一段简谱。带土跟着哼了一下,目光蓦地一颤。
这是《致爱丽丝》的一个小节。
他默不作声的拿着纸转头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停了下来,干巴巴的开口:“谢谢。”
斑转着手中的笔,听着他关门的动静,轻笑一声。
过去了十八年,你还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啊,为了一点小事,就能欢兴雀跃。
水汽氤氲了整个浴室,将足有一片墙大小的落地镜蒙上一层水雾,镜框上五朵盛放的卡萨布兰卡花姿态优雅的相互勾结。花岗岩砌成的宽敞浴池周围也雕刻着相似的花纹,描金勾边,一派华美。这种贵气旖旎的花纹一直蔓延上台阶地板,就连一旁竖立的衣架都被设计为修长的花枝状,叶片为勾,花茎为骨,衬得挂在上面的衣衫如同即将凋敝的花瓣,有种婉转的美感。
男人下身泡在温度尚好的水里,上身懒洋洋的趴在浴池边。他将头枕在臂弯间,听着旁边的刨水声,显然柱间已经在浴池里游了几个来回:“……玩够没有。”
柱间眨眨眼,游到他身边:“你家浴池太大了,我以为自己进了游泳池。”
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你的身份根本不愁享受生活,柱间,是你自己的品味太糟糕,所以这么多年来才过得和苦行僧一样。”
“我读佛经,那里面说人生来就是有罪的,受苦是为了赎罪。”柱间拿过一旁的柔软的毛巾,在水里浸了浸,拨开斑背后披着的头发,轻轻的帮他擦拭着身后的痕迹,“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确实亏欠过什么,所以吃再多苦,都是在偿还弥补。”
“指不准是你上辈子欠了风流债。”背后传来的感觉舒适而贴心,身体生出几分惫懒,斑打了个哈欠,随口道。
柱间替他擦拭的手一路向下,好似颇为无辜:“要欠风流债也是欠你的。”
斑伸手探入水中,捞起柱间漂浮不定的长发在手中把玩:“欠我的债是要拿命来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