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面色不变，心中一动。这条密道并不通往哪个秘密地方，反倒是直接通到了宫道附近，如果用于隐蔽之用想来没什么用处。然即使如此，那也不该是胡姬能知道的事情。当年，父王定然有什么图谋！
他从来不相信嬴政这般人会为美色所动，无的放矢。
张环儿继续说话：“小人十几年前为了私事入宫为仆，然宫中事情多艰，是胡姬娘娘救了小人的性命，并帮小人找到曾经未婚妻的消息。因而小人发誓侍奉娘娘，娘娘临去前把手里的一些人脉交给小人，命小人在公子成长后交到您的手里。”张环儿没有说的是，胡姬的后半句话——如果她的儿子扶不起来或是性格偏颇，那就当做这是不存在，让他老老实实活着罢了。
胡姬聪慧，知权势动人心，但无权无势又不知收敛的人只会早早断送了性命。几年前的胡亥让张环儿根本没有了任何心思，只想着能守着他过下去便罢。那时候若是把这这人脉交到了胡亥手里，早就惹出了大乱。
只是到了近来，张环儿不但发现了胡亥的变化，也觉察出了他的想法。若说几年前的胡亥是一个极端，几年后的胡亥也是另一个极端。他仿佛对当年所记恨的所想念的东西再也没有了当初的热度。这让原本想交出去的张环儿又产生了动摇，如果公子并不奢念这些，那他的举止反添其乱。
他早便想着寻一个机会把这件事情告知胡亥，却未曾想今夜胡亥如此急切，让担心他出事的张环儿不得不选择了这个时机和盘托出。
胡亥沉吟许久，没有说话。
等到窗外天色微亮，不再昏暗之时，张环儿终于听到胡亥的开口：“我向来肆意，最不喜欢身边人有其他小心思。你跟我身边多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起身，与张环儿擦肩而过，径直离开了偏殿。
回到正殿中，扶苏早已经换好了衣服，长袖及地，顿得是一副好姿容。胡亥盘腿在他对面坐下，坐没坐姿，“看来情况不怎么样。”
扶苏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夫看到人就跪地求饶了，不过想来是知道此物的后果，还是诊脉了。”
“的确是天花。”
胡亥听着殿外的纷扰，叹息道：“你这殿内看起来也委实不怎么样，这个时候不静心下来，等着找死吗？”
扶苏倒茶，声音倒是清净，“父王那边我刚派人去通知了。你还是想好昨晚之事你要如何解释吧。”胡亥深夜来访，扶苏清晨请医，一看就知道上下关联。
“有什么可以解释的？我娘亲给我留了点人脉，我的人查到了这件事情，然后我关心王兄前来阻止一件祸事，有问题吗？”胡亥的手勾着个杯盏把玩，似笑非笑地看着扶苏。
“这倒落得轻巧，奈何你没有证据。”扶苏淡雅的声线透着点点担忧。
阴姬在宫内多年，首尾肯定收拾干净了，又岂是胡亥三言两语就能够击破的？
“这你就错了，王兄。我可没想着把阴姬给捅出来，我仅仅只是收到了天花的消息而已。那人是个死间，传出消息后就死了。”胡亥话音落下，在“天花”与“死间”这两个词上重重咬词。
“我前几日让张环儿搜集宫内的消息，有一个妄动背叛，死了刚好能顶替这个名头。我这边的事情不用你担心，你还是好好守着你自己吧。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难不成你就这样一直见招拆招？”胡亥暗含讥讽，不知是冲着扶苏，还是冲着嬴政。
“呵。十弟如此关心，为兄非常高兴。”扶苏眯眯眼，丝毫不见担心，甚至露出温和至极的笑意。
“噫！”胡亥恶寒地别过头去，徒留下个红彤彤的耳朵。
扶苏继续笑眯眯，继续笑眯眯。
眯眯眼的家伙最可恶了！
嬴政来的速度比胡亥意料中的要快得多，这个时候想必秦王也是刚起身，一知道这个消息便立刻赶赴过来。扶苏派去的人在门口正好堵住了嬴政的御驾。
“陛下，大公子有言：请父王以身体为重，不要亲身涉险！”门口守着的侍卫队长上前一步，猛地跪地言道。
“哼。”
“寡人派人你们守着大公子，便是这般看护着的？”嬴政凤眼锋利，眉目如刀，寡淡的话语中潜藏着无比的暴怒，威严甚重，万人皆跪！
场面一时寂静，鸟雀无声。
远处一人惊恐朝着此处而来，急切之下跌倒在地，滚落到御驾之前。他顾不得浑身污秽，叩头便道：“陛下不好了，赵大人他，他死了！”
赵高死了？
嬴政放在把手上的手一紧，又缓缓松开。
“寡人知道了。”
那内侍是赵高的心腹，突如其来知道赵高的死讯，第一时间便来通知宠信赵高的嬴政，祈求能得到秦王的彻查。
但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秦王的第二句话。
只见嬴政掀开御驾车帘，黑色靴子踩落在地，在雪地上印出深深的脚印，而那脚印还在不断地出现，带着无法阻挡的意志进入大殿。蒙毅神色不动，肃然握剑随着嬴政的脚步进入。
内侍不知发生何事，茫然四顾。
端坐大殿内与胡亥饮茶的扶苏听着那一声声传进来的声响，手中杯盏跌落在地，面色苍白。
胡亥嗤笑：“怎么？你以为派几个人过去，就能阻止咱们父王的脚步？还是说，你觉得他对你的重视不过如此？”
“且别说这天花还未扩散，实在点的人都知道还不是最紧要的时候。就说你的身份，除你之外其余他人都是棋子，唯有你不同。这个鬼道理，我早就看透了。”胡亥仰头饮下杯中茶，猛然摔落在地，不见愤恨，但见逍意！
这不是慈爱，更是嬴政冷漠的表现。
随着声声传报，嬴政已然出现在两人面前，还未等扶苏领头跪拜下去，嬴政的眼眸已上下扫了一遍扶苏，把他搂在怀中冷声说道：“除去大公子与十公子，剩下余等全部囚禁于殿内，不得出入！”胡亥施施然地跟在嬴政身后，有着扶苏的求情，严诚和张环儿自是留下条命，拘在他处，而嬴政根本没留给他们其他多余的时间，仿佛亲自过来便是为了带两个公子离开此处。
胡亥随着他们有幸上了次御驾，乖巧状地坐在旁边，所有的问题都是扶苏在回答，等到扶苏与嬴政的对话告一段落之后，扶苏才面露难色，“父王，虽然刚才大夫检查过我的状况，但是您直接就把我们带走了，这样子不好。”胡亥是昨晚才到，虽也检查了，但基本上他是没问题，跟别说他现在根本不会沾染这种东西，《静心诀》随时都在运转，无时无刻不在保护着他。
“无碍，你身体要紧。明日你与胡亥一起出宫，等隔绝了之后再回来。”嬴政微闭着眼睛说道，完全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模样。
然而深知嬴政性格的扶苏露出苦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忍住了。此事因他而起，他现在求情便是火上浇油，而且此事的确触碰到了扶苏的底线，即使知道嬴政要用铁血手段，他心中隐约是赞同的，只是这样一来，就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了。
胡亥听到此话的震撼不亚于扶苏，他本来便是要出宫去的，只是心中种种想法已经定好了，就只待时机成熟便实施，现在转眼间因为天花的事情而出了岔子，竟是直接便要他们出去。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的地方在于，让他跟扶苏一起出去，也有避开天花这场劫难的意思，而现在父王肯定接到了赵高那边的消息，还能让他出去，证明在嬴政心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凶手”的影子；不好的地方在于与扶苏一起出去，父王的人肯定少不了，到时候……
早知道那个时候就不在扶苏身边呆那么久，老老实实回去自己那边待着也不是件坏事。
胡亥心中琢磨着，面上却是不显，依旧是那个乖巧的模样，眼观鼻口观心的坐着。
而宫中由于两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在辞旧迎新之际遭到了极大的动荡，皑皑白雪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纱。
而整场动荡背后，扶苏与胡亥消失无踪，仿佛完全不参与其中，直到事情稳定下来之后才有人隐隐窥见了胡亥的作用。
“哒哒哒——”
马车轻轻摇晃，带着不易觉察的震动。外表的朴素完全掩盖了内部的舒适，竟不知道这小小的马车内有乾坤。马车外部挂着个小小的铃铛，随着马车的行走而晃动，发出清脆细小的响声。
马车内有两位公子，一位眉目淡雅，轻柔如水，温温如玉，嘴角那一抹笑意几乎从不淡去。一位年龄较小，俊俏可爱，就是小脸有点发臭，显得有点傲娇。
“为什么我要跟着你一起游历啊？！”小公子口称不满，眉毛紧皱，两手紧紧抱胸，看起来就一副暴走的样子。
第五十一章
这个年秦王宫的人过得并不是很开心，对他们来说，风雨缥缈这四个字可以衬得上他们的心思了。
接连着赵高身死，爆发天花两件事情，让他们心力交瘁。
前一件事情起先只是引起宫人的议论，原以为只是普通的猝死，结果流传出来的消息却是刺杀！秦王宫向来守卫森严，居然有人能够步入宫闱，刺杀赵高而不引人注意！
然而这个恐慌还不如之后大公子殿内爆发天花这事来得震惊！
天花！天花！
虽然这个时候天花出现的次数还不算多，但若出现在民间每一次都要席卷无数人的性命，没有人不知道天花的可怕，顿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若不是新上任的陈宝陈大人手段狠戾，压下了绝大部分的消息，现在宫内早就乱起来了。
毕竟，毕竟连扶苏都不见了。
然而在这个紧张的时刻，嬴政却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一般，面对朝臣的打探只是懒散地应付过去，宫内的事情都交给新上任的陈宝去办。而赵高的事情转入了暗地，现在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而不过半月之后，就在大家的心神都放在那座被封闭起来的宫殿时，阴姬暴毙！连带着十一公子也重病在床，此生几乎再无下床的余力。
如此诡异之事聚集在一起，隐隐约约拼凑出了一个可能。宫内人但凡猜到的人心中一怂，再没有胆子猜测下去。
等到天花在宫内灭绝之后，接连发生的事情顿时成为禁忌，再也无人敢妄言分毫。
胡亥原本以为嬴政口中的出宫去是指在王城外寻处地方住，这倒不是一件难事，而且之前扶苏与他也曾经一起出宫，所以他自然而然便这么认为了。
谁能料到最后居然是游历？
这可就完全把胡亥之前的算盘给推翻了。他原本想着出宫也行，之后便老老实实地深入简出，让人不要打扰他，安心修炼便是。
而游历可就不同了，到处走还不算事，天天都要跟扶苏相对，还能有啥其他的念头？！
扶苏面对胡亥的怒火老神在在，温和以待，让他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任何着力点。胡亥最后气呼呼地拿着枕巾盖在脸上，打算当做看不见，不然内心要气闷死了。
倒不是胡亥不喜欢扶苏，但是扶苏有时候也着实是太能念了。
“游历对你也是件好事。”迦叶淡笑着说道，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只会让见识渐渐浅薄下去，开拓视野方是正途。
“我当然也知道游历是件好事，但是我心里定的时间是几年后啊。本来想着要好好修炼下，现在根本静不下心来。”胡亥带着点沮丧，不过很快就散去了。
“胡亥，你着相了。”迦叶轻笑着劝道。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不对劲。”胡亥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拒绝，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是很久之前就早有预谋的！
就算天花的事情突发，但是父王难不成念头真的闪得那么快？转眼之间就决定让他捧在手心的孩子送出去？
胡亥觉得自己陷入了阴谋！而且他还是那个被顺带打包带走的！
“呵呵。”迦叶的笑声缓缓在胡亥心里流动，让他暴走的情绪收敛了不少，然后耳朵不自觉有点发红，胡亥在没有见过迦叶之前，虽然会觉得迦叶的声音很好听，但抵抗力还是在的。然而等他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咳，毕竟那样禁欲清冷的人浅笑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这声音又是从胡亥心里发出的，没有实在感，轻轻缠绕在身边，又仿佛在耳边响起，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小破孩感觉有点遭不住了。
当然这样的“受罪”经历他是完全不想与外人道尔！简直丢他的脸！
他顶着枕巾干咳了两声，又翻了个身，在心里低声说道：“身边有人在，总不能安心修炼。”这也是事实，他相信扶苏，但是可不相信那一圈侍卫。
迦叶低笑着说道：“一心二用的确不佳，但我相信你不是因此而生气。”
胡亥讪讪地应着：“我这不是想着这神来之笔打断了我的计划，让我顿觉世事无常，无可奈何。”他装着一副很认真很正直的样子说完后，又扯开话题，“最近你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是因为链接出了问题吗？”
“两者的能力越强，便越难以突破。”迦叶简洁地说道，却让胡亥原本尚佳的心情一下子冰冻住。
他下意识又追问了一句，“迦叶，你的意思是，链接并不会永远存在？”
“世间没有永远存在的东西，一饮一啄，你该知此言。”迦叶如清流般的淡然声音并没有给胡亥带来多大的安慰，他呼气吸气，然后镇定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一直留在这里，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跟你说说话了？”
“不至于如此。”迦叶叹息。
胡亥无言。
纵使迦叶的意思不是这样，但是与他想说的东西又有何差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