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酒吞童子现在就在他的边上。
茨木童子那神奇的大脑开始飞速旋转，晴明看他脸色如常，斟酌了一番之后说道：“关于红叶妖丹的事，其实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她跟在我这儿也修炼了十多年了，再过二三十年，妖丹怎么都修出来了。我现在这年纪在人类中也算是风华正茂，活个二三十年你总不用担心吧？”
茨木童子看着晴明肩上的狐裘，觉得挺担心的。
“是么。”茨木童子的视线顺着晴明身上的狐裘慢慢转移到了酒吞童子的身上，酒吞童子还在看那个冥府预算的资料，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对茨木童子和晴明的谈话并不感兴趣。
茨木童子挑了一下眉，没有表露情绪，而是淡淡地应了一句，“那就好。”
正在看资料的酒吞童子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茨木童子一眼，晴明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正想说什么，茨木童子突然开口道：“晴明，你知道红叶喜欢你吧？”
晴明愣了一下，茨木童子很快追加了一句：“那她知道你喜欢博雅么？”
喔，大妖怪的学习能力就是强。
怼人的一套也能现学现卖。
晴明万万没想到茨木童子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甩锅。晴明噎了一下，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沉默半晌才说了一句：“红叶是我救回来的式神。”
茨木童子笑了一下：“小草说，红叶不准备修炼妖丹，她想以式神的身份跟你同生共死。”
此言一出，酒吞童子也放下了手中的资料，朝着安倍晴明的方向看了过去。
红叶不能够修炼妖丹，和不准备修炼妖丹，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
晴明又沉默了，他端坐在椅子上，肩膀上的狐裘松松垮垮地披着，有一侧已经滑到了胳膊上，再动一下估计得掉到椅子上。他似乎没有察觉，垂着眼帘，目无焦距地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道：“救回红叶的时候，我只有十七岁。”
“红叶失了肉身和妖丹，只留下了白骨和魂魄。那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施救，只能将她的魂魄封进符咒中，每日用法力供养，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帮助她重新回了肉身。”
“在她醒来之后我才知道，这七年间，她一直在符咒中看着我，也只看到了我。”
“那之后她又修炼了两年，肉身才得以完善，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看得出来，她总喜欢跟在我身边。报答救命之恩也好，雏鸟情结也罢，当年酒吞把她送到我这里的时候，我既然有能力，就会尽全力去救她。”
“在我的眼里，她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会保护她，不想看她伤心难过，但我也无法回应她的感情。”
说完之后晴明叹了口气，茨木童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总之他很快就开口问了一句：“不是，我说，你不想看她伤心难过，跟无法回应她的感情不是冲突了么？”
晴明抬头看了他一眼，茨木童子指了指脑袋上的角说道：“你不回应她感情她能不伤心难过我把这玩意儿掰下来给你。”
晴明：“……”
“你们做人类的都这么烦人吗？”茨木童子换了个大爷似得坐姿，跷起了二郎腿，说道，“要我说，早断早干净。要不然下回博雅去你那儿被红叶看到，不得给捉奸一样。”
茨木童子说话永远正经不过三秒，晴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静默了几秒之后说道：“我和博雅不是你想的那样。”
“啧。”晴明这表情给了茨木童子得寸进尺的动力，“我都不知道看到过多少回了，博雅大半夜跑你神社里去，别跟我提谈公事——我不是小草，不关心你们谈不谈恋爱，我就觉得你们老把红叶跟我扯一块儿，我也总得陈述一下事实。”
这下晴明是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沉默了更久，回答了茨木童子最初的那个问题：“红叶知道。”
“那也是最近才知道吧。”茨木童子冷笑了一声，“上回我们在东阴公的时候还不知道呢。”
晴明动了动身体，肩膀上的狐裘彻底掉到了椅子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红叶的事我会跟她谈。但博雅年纪小，你别跟他提这些。”
酒吞童子插了一句：“不小了，只比你小了四岁。”
晴明看了漫不经心的酒吞童子一眼，又看了皮笑肉不笑的茨木童子一眼，有些无奈地按着眉心说道：“你俩差不多行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茨木童子挑了一下眉：“最后一个问题，我跟红叶的传言是不是你编出来传出去的？”
晴明回答道：“我没有编，也不算传，你和红叶的传言是从红叶亲手送你枫叶开始的。这件事很多人都看到了，红叶也很少主动送人东西，只不过当天就跟我解释了她就是开个玩笑，我所做的不过是没有让这解释传出去。”
晴明原以为茨木童子会以瞎传谣言为主题，当场给他演讲一篇论文，谁知他一句话没说，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看了酒吞童子一眼。
感谢红叶，感谢源博雅，感谢安倍晴明。
今日当着酒吞童子的面，总算是把这个锅彻彻底底地甩干净了。
扬眉吐气啊！
茨木童子转头的速度虽然快，一瞬间就转了回来，但是动作很明显，欣喜的表情也很突兀，晴明当场就顿悟了，他相信酒吞童子也一定看到了。
一时间，会客室里没有人再说话，气氛一下子微妙了起来。
第28章 博晴（上）
酒吞童子率先站起身来，拍了拍茨木童子的肩膀，说道：“走，继续踩点。”
茨木童子紧跟着站了起来：“啊，这儿是起点吧，不是踩完了么？”
酒吞童子随口道：“踩回去。”
安倍晴明重新披上了狐裘，把两人送到了大门口，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倚着门边出了一会儿神。
他没有说谎，他和源博雅的关系，确实不是茨木童子想的那样的。
茨木童子口中的那些过夜不过夜，听起来好像是做了什么满屏打马赛克的事，实际上不过就是好友之间的喝酒聊天，这关系跟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相比，甚至还差了一截。
茨木童子好歹还跟酒吞童子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源博雅偶尔留宿安倍晴明的神社还得防着徐徐吹拂的八卦之风。
只不过，源博雅和安倍晴明的相遇相识，倒是与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有着些许相似之处
安倍晴明从小在平安京长大，修习阴阳之术，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混迹在人类与妖怪之间，待物一视同仁，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直到十二年前遇到了源博雅，一言不合就打了一架。
乱世之中，不打不相识确实是一种很好的接触方式。
源博雅当年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看到安倍晴明庇护妖怪，就认为他是同流合污，谁料几次比试下来，他都输得毫无悬念。
再后来，在安倍晴明的暴力镇压与好言相劝之下，源博雅也开始认同了妖怪也有好坏之分，也能与人类共同生存，还讲出了一番宏图壮志，想要建立人类与妖怪共存的和谐社会。
安倍晴明从小就与妖怪在一起共同生活，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创造出人妖和谐的社会。
源博雅就像是初升的太阳，他年轻有朝气，有着一腔抱负，还带着一些天真，却也隐藏不去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安倍晴明当时就觉得，源博雅不是像，他就是太阳，无论有多高的山峰，都压不住他的万丈光芒，总有一日会凌驾于顶端，俯瞰天地万物。
安倍晴明突然就产生了要帮助源博雅达成心愿的念头，又或者说，这也是他藏匿在心底的愿望。
之后两年，两人一直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着，源博雅在外毕露锋芒，安倍晴明在内尽心守护。让安倍晴明没有料到的是，源博雅对他表达了好感。
这不是好友之间的好感，安倍晴明一个眼神就读懂了源博雅的心思。
那个高高在上如太阳一般照进他心底的男人，对他产生了不一般的心思。
安倍晴明慌乱之中把这感情归结为好友之间的情谊，并表达了他对源博雅的信赖与支持，也是超过了普通好友的程度。
不管有多超过，好友终究是好友。
十年间，源博雅隐忍着，安倍晴明同样隐忍着。
两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一旦点破，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直到一个多月前，源博雅看到了安倍晴明和红叶暧昧不清的一幕。
这件事本身并不能代表什么，两个人原本就只是好友关系，泡个妞总不必跟好友汇报，源博雅自己也泡过妞。
源博雅是皇室中人，血脉尊贵，追求他的漂亮姑娘们可以用批来做单位，绯闻女友能排满一整条荒川。而安倍晴明身边除了人类之外还有不少女妖追求，两人的绯闻数量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跟安倍晴明闹绯闻，源博雅估计也只是看上一眼，说不定第二天就忘记了这回事。
可是红叶不一样，她是一直生活在安倍晴明身边的女妖，她甚至比源博雅更早地认识了安倍晴明。
那日在东阴公看到安倍晴明与红叶相依相偎，源博雅一言不发转身离开，随后径自回了都城议会，对安倍晴明开始了为期三天的视而不见。
安倍晴明当时没有任何停留，直接就追了出去，也一路追到了都城议会。因为主角是红叶，他知道源博雅会多想，所以必须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解决干净，不然会引起不小的误会。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第一时间产生这样的念头。
可源博雅不知为何会发如此大的脾气，十年以来第一次闹得如此之大，反锁了房门不见人，后来还派了人守在门外，摆出了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连公事也让手下人传递，不接受当面议事。
也许是阴阳师有做神棍的资质，那时候安倍晴明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此事不能放任不管，也不能就此退缩。
没有犹豫的时间，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没有能让他去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的时间，安倍晴明认定了该这么做，他就能贯彻到底。
那三天以来，安倍晴明一直以好友的身份求见源博雅，不见就蹲守在他的房门口，也不管别人异样的目光，一副死磕到底的姿态。
第一个晚上他忍不住半夜小憩了片刻，结果第二天发现源博雅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影。第二天他打听了源博雅的下落去找人，结果却跑了个空。磨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给自己贴了符咒，进入了完全不管不顾的状态，在房门外坐等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然后就感了风寒。
源博雅是次日清晨发现安倍晴明晕倒在自己房门外的，他刚开始还以为是睡着了，余光看了一眼又觉得是装晕，正准备板着脸视而不见地绕着他走过去，走到半路愣是没忍住，转回去摸了一下，摸到了一个滚烫的脑门。
安倍晴明在源博雅的房间里躺了大半天才醒来，一睁开眼睛就听到了源博雅一句凉凉地讽刺：“苦肉计用得炉火纯青啊。”
不管怎样，冷战是结束了。
源博雅对他的态度冷淡了些，但风寒期间的关心和体贴更细致了，还专门去找人弄了一件狐裘大衣给他保暖。安倍晴明一直穿在身上，风寒好了也没脱。
后来茨木童子和红叶的绯闻传开了，源博雅看起来心情好了一些，还八卦地出去传了几句。安倍晴明居然产生了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一个没忍住，就任由这绯闻发扬光大了。
现在听茨木童子说起来，安倍晴明深刻地认识到，红叶的事也好，源博雅的事也罢，不管结局他有多不想面对，都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红叶对他的感情很纯粹，安倍晴明一直没有开口说破，只是他那暖遍平安京的温柔劲儿觉得开口容易伤人，却没有意识到不开口更伤人。
这件事情在安倍晴明看来，虽然难，但至少是能够解决的，只是缺少了契机和决心。
可源博雅的心思这么明显，他还能怎么去解决？
安倍晴明做不到拒绝，一旦拒绝，两人会直接连朋友都做不成。
那么是要接受他的心意？
简直就是一道送命题。
安倍晴明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塞了很多东西，像是完全没意识到红叶对他的心思也很明显，一味地想着拒绝红叶容易，拒绝源博雅却很难。
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很清醒，可就是想不通为何拒绝源博雅会这么难。
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并肩消失在了拐角处，安倍晴明盯着那空荡荡的街角发了会儿呆，轻轻叹了口气，他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转过了身。
源博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三米外的地方。
“你站了快十五分钟了。”源博雅指了指手腕上的表，抱胸盯着晴明身上的狐裘，问道，“四月天了，还冷？”
“冷。”晴明拍了拍胸口，假咳了两声，“冻死了。”
源博雅笑了一下，没接话。
安倍晴明慢悠悠地走到了他的身边，问道：“你出来散步？”
“刚去档案室拿冥府的资料。”源博雅说道，“一出书房就看到你站门口，拿完资料你还站着，还以为你脚底被胶水给黏住了。”
安倍晴明笑了起来，起步往里走：“冥府出什么事了吗？”
源博雅也转身跟了上去，说道：“他们的财政情况有点奇怪。”
“你说他们提出的那个预算？”晴明道，“毕竟要在平安京接待，他们提出的预算合理，数额也不大。”
“不是这件事。”源博雅皱了一下眉，“这两天收到了不少投诉，说冥府勾魂不及时，好几户人家都闹鬼了。我去冥府查了一下，他们那儿的勾魂小鬼都说没拿到工钱，正在集体罢工，勾魂的任务是黑白鬼使两个人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