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姿仪,人中龙凤’,没有谁比去病更有资格做朕的亲卫了。”帝王嗤嗤笑着,一边气定神闲地用目光上下扫视我这个假冒的汉太子,一边重复晚宴时匈奴太子留下的阿谀之评。
我痛苦地皱眉。留在建章营,就预示着我需要继续呆在陛下身边。
“行了,逗你玩呢,你若真不想呆在建章营,朕也不好勉强你。”天子爬出温泉,由着围上来的内侍擦拭更衣,“洗完赶紧出来,泡太久小心着凉。”
狼烟四起,羌笛哀鸣,黄尘遮日,一片金戈铁马。
我闷哼一声,惊坐起身。望望四周,万籁俱寂,窗外新月遥挂枝头,雁门关远在千里之外。
梦境中惨烈的场景同白天训练的情形交织在一起,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里间一阵悉索响动。
“去病,是做恶梦了吗?”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
我吁了口气,正要重新躺下,天子的声音再度传来。
“外面的榻不舒服,你过来睡罢。”
“没事,臣睡得惯。”
“过来。”
“……诺。”
已经开始被训练出接到命令后的本能反应,我不情不愿地掀开天子寝殿的门帘。浓郁的苏合香扑面而来,天子拍了拍身边的龙榻,示意我坐下。
“在想你舅父?”
“是。”我爽快地承认。
“仲卿此行不过是去处理些善后的事务,安顿军心鼓舞士气,你不用担心他。”对方欺身靠过来,将带着体温的锦被披在我的肩上。
“臣明白。”我偏过头,避开了男人的目光。
“去病,”欣长的手臂把我圈进怀中,帝王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际响起,“朕一直在思索你之前的话。你说自己缺乏进建章营的资格,缘由为何?”
缘由?其实有些可笑。几番纠结之后,我决定如实回复:“因为进建章营的必须是良家子。”
“傻小子,你听谁瞎说的。”伸手揉乱我垂落的青丝,对方忍俊不禁,“你早就脱了奴籍,怎么不是良家子了?”
我闭上眼,苦笑一声:“可是臣不知自己的爹亲是谁。”
“你还真是心性纯良,居然为这事儿犯愁。这好办。”帝王忽地撑起身,深邃的瞳眸居高临下,直望进我的眼底,薄唇轻启,吐出令我震惊的话语——
“朕做你阿爹,如何?”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期望从他的神色中搜寻到一丝戏谑的意味,就像他平日里心血来潮,想要捉弄他的臣子们那般打趣说笑。
然而没有结果。与晚宴上作弄匈奴太子时不同,此刻对方的表情严肃,似乎在认真地等待我给他一个回复,而且只能是肯定的回复。
月华如练,沿着温室殿翠绿的窗阁洒进室内。帐纱轻轻摇曳,如梦如幻。
这个坐拥中土,征伐天下的男人,突然之间宣布要做我的爹亲。毫无预警,突如其来,简简单单两个字,轻松扰乱我纷杂的心绪。
时间在近距离的对望中一点一滴流逝。
对方的眼中渐渐弥漫起失望的神情,几乎漫长的沉寂之后,他终于放弃等待我的回答。
呼吸的热气缠绕在彼此之间,掩盖住不断加速的心跳。
“去病,留在朕身边。”
再度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着我,帝王倾覆下来,在我的唇上轻轻研磨。他的手沿着我亵衣下摆的缝隙滑进去,温热掌心直抵腰间肌肤,感受我一刹那的痉挛瑟缩。
之前被温泉撩拨出的□□顿时蒸腾而起,如开闸的洪水叫嚣着上涌;加诸于唇舌的力度很快变得霸道,直至我喘不过气地躲闪。男人沉重健硕的身躯将我压回榻间,略带粗茧的指尖趁机划过我的小腹向下行去,沿着阳锋□□的轮廓轻轻描绘。
我蓦地伸出手,攥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腕。
唇齿间的热度撤离,急促的呼吸回响在寂静的寝殿内。对方用势在必得的目光俯视着我,那双锐利的黑眸如同猎鹰,俯瞰它即将到手的猎物。
但是我并不打算让步。
仿佛已过去若干个时辰,又好像只有短短瞬间。终于,一声叹息之后,男人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没准备好没关系,朕愿意等你。”对方环上我的腰,像抱着一只荞麦枕。他将下颚埋进我的颈窝,短髭划过我敏感的耳廓,在我的肩胛骨上落下数枚轻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身后人发出轻轻的鼾声。黑暗中我睁大眼睛,盯着房梁上那条金龙,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
山林里的风掠过春夜里的星空,映出周围的枯树,枝条摇曳,留下满眼绰绰黑影。
两根羽箭同时离弦,没入尽头的两只草靶。
祭祀结束后,我最终没能按时回到军营。徐教官显然已经接到命令不能亲自处罚我,只是留下一句话,让我自己处罚自己。
再次从箭筒中抽出羽箭时,靶场周围光怪陆离的灯火在我眼前呈现一阵恍惚。
那晚并不是陛下第一次对我示爱。以其执拗的性格,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对未知前途的恐惧逐渐侵袭我,我几乎就要沉沦在他似水的柔情之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拒绝多少次对方的甜言蜜语,甚至,我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地坚守那根本不存在的阵地。
舅父温柔的微笑忽然闪过眼前,成功将我从意乱情迷的沼泽之中拉离。再次望向树梢头的明月,去河朔草原玩了一趟才发现,北境的月亮果然同京城一般圆呢。
“失率仅什一,不错不错。”旁边忽然响起一阵掌声。我收起弓,闻声望去。
声音来自一个我意料不到的人。一身胡服的赵信背着他的长弓坐在靶场旁边的石阶上,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天色这么晚了,黑魆魆的在这里练射箭?”他边问边站起来,用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
“回赵将军,这是属下从前养成的习惯,光照不足时射箭,能让属下沉心静气,不仅练眼力也练耳力。”我朝来人拱手道。在进建章营之前,我同赵校尉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他一般待在自己的营地里,重要集会时才会前往天梁宫。
“我只是好奇居然会在这种时间见到你。”赵信将弓箭挂在战马的身侧,回头道,“我以为只有我们胡骑营的孩子才喜欢在星空下练打马射箭什么的。”
我挠挠头:“属下这个习惯也是跟别人学的。”
“胡骑营第一任教官韩嫣么?传奇式的人物,可惜没机会见过真人。”他耸耸肩表示遗憾。
说话间,建章宫方向响起宵禁的钟鸣。赵信微微蹙眉:“快走罢,进不了营门,你今晚恐怕得睡靶场。”
各兵营之间隔着一段人迹罕至的茂密树林,数条司马道交织纵横其中。我跟在赵信身后策马南行。天色已晚,树林中光线奇差,手中火折发出的星星之火作为唯一的光源,照亮眼前有限的空间。
前方忽然点点星光,传来数声低鸣。雪麒似乎也被感染了,开始躁动不安。
“莫轻举妄动,可能是野兽。”赵信伸出马鞭,拦住欲前行查看的我。
“可是我听到的是人的声音。”
“或许对方是一群野豺,你贸然过去,只会送上门给它们加餐食。”
沉沉的静寂中,传来木棍击打在身体上的声音。
“不,这不是野兽。”我挽了缰绳,绕开赵信,直奔向光源。
第54章 54 争风
周围忽然多了许多光亮,火把映照出四个身着玄甲的家伙,其中三人正围住一个趴在地上的人拳脚相加。
“住手。”
四人一惊,转过身来。借着眼前的火把我方才看清,为首之人在王太后的葬礼上出现过,一直跟在隆虑公主身后。
“哟,这不是霍侍中么,”昭平君举起火把在我眼前绕了绕,阴阳怪气地开口,“被选进建章营,人就开始嘚瑟啦,多管闲事儿呢这是?”
懒得搭理面前这厮,我策马朝那地上躺着的人走过去。
“喂,你还好吗?站得起来吗?”
“还剩一口气在。”地上之人撑着手肘爬起来,吐出嘴里的血。眼熟的轮廓,耳熟的口音,这家伙居然是不久前蹴鞠场上交过手的那个匈奴小子。
“有力气的话,自己爬上来吧。”我回手拍拍雪麒的背。
“拉我一把。”对方仰头,血糊糊的脸上刚绽开一个笑容,下一秒便换上痛苦的表情,“肩膀脱臼了。”
马缰被生生拽住。火屑在我眼前飞舞,木炭焦糊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么轻松就想走?”火光中,昭平君神色阴翳。
“陈公子,我可是有帮手的。”我指了指不远处幽暗中赵信手里闪烁的火折子,“再说,军中私下打架斗殴,陈公子也不想遭处罚吧?”
昭平君的脸色渐渐变成猪肝紫。
“哼,建章营的人居然帮着胡骑营的兵,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看你以后在营地里怎么做人。我们走!”他愤愤丢下一句威胁的话,很快领着三个喽啰消失不见。
“赵将军,您自己营里的子弟,您真忍心不救么?”带着伤号打马经过赵信身边时,我忍不住问他。
“救了又能怎样。”赵信从阴影里走出来,抛给我一个无奈而辛酸的笑,“对方可是刘家的孩子。”
“将军!”靠在我背后,满脸是血的士兵,朝赵信发出一声失望的哀嚎。
赵信扫了一眼那青年,挽起缰绳便要离开。
“赵将军,属下理解您的苦衷。”我朝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拱手道,“但请您相信,大汉兵等的划分准则是能力,而非金钱地位;胡骑营的存在,亦非只为衬托骁骑营的不可战胜。”
策马之人顿住脚步,回身望向我,轻嗤一声:“霍公子小小年纪便出入天梁宫,我一直当你是个簪权逾矩的京城纨绔,今晚之事,原是我小看你了。”
我眨眨眼,指着身后的匈奴小子:“那,这个伤员属下带回建章营去医治,将军不介意吧?”
“对我们胡骑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信一夹马肚,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他的声音随风飘来,“只要你担下责任,人带哪里去随你。”
***
“呃——啊——”
月色下的建章营一片静谧,除了军医帐内传来的数声惨叫。
“他好像不是我们营的。”为我领路的守卫反手指向帐内。
“这人是我路过捡的,毕竟救人要紧,也没管了。”我踢着脚下的石子儿。
“到底怎么伤成这副模样?”
“一脚踏空,从山岩上摔下来。”
军医从帐内探出头。
“你们这小兄弟命大,肩骨已成功复位,剩下都是些皮外伤,赶紧把人领回去?2" 大家都爱霍去病_卷一21" > 上一页 24 页, 伞!?br />掀开帐帘,亲兵已经趴在榻上呼呼大睡。我把被他踢在脚下的褥子拽到地上。
“门口壶里有水,桌上有镜子,脸上的血自己洗一下。”我卸去胡服换上亵衣,钻进地铺探出头,指着空榻道,“暂且在这儿凑合一晚,明早带你去见我们教官。”
霞光透过幕帘的缝隙透进来。依稀感觉有人趴在我身上啃我的颈项。
“别,舅父,痒。”
压着我的重量抽离。片刻后,脚踝被人捉住举到空中。
我蓦地睁眼。
“早上好。”匈奴小子咧开嘴,灿烂一笑。
我飞起脚,狠狠跺向他的面门。
旁边的亲兵咕哝了一句,翻了个身。
“下手真重,不过同你开个玩笑。”匈奴小子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摊开手看了看。他自桌上捡起块布料,随便擦拭了一下指间的血和额上开裂的伤口。
我哑然望向眼前的场景,与其说是惊讶,更不如说好奇。这家伙处理完伤口,开始对着镜子左转转,右转转,欣赏起自己的身体。肌肤上的斑斑淤青完全遮掩不住他浑身上下紧致的腠理,我不禁多瞄了几眼。
终于想起来,这家伙身上貌似缺点什么。
“抱歉,昨晚忘记给你拿件亵衣。”
“只有你们汉人才穿亵衣。”他不屑地说完这句话,余光比划了一下彼此的身材,“你的亵衣我也穿不进。”
“你可以穿他的。”我指指躺在榻上四仰八叉打呼噜的亲兵。
“他太瘦。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昨晚的衣服该晾干了。”说话间,他就这么光着身子,大剌剌地掀开帐帘,走进了霞光中。
***
枣红马开心地嚼着萝卜。
“我回来啦。”把雪麒交给家仆,我迈进门槛。
马厩旁,张骞正带着几个人,拿着小锄头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捯饬新开的菜园子。那里一片绿油油的,标着胡麻的菜地里,作物已经拔得老高,标着葡萄和甜瓜的地方,藤蔓也纷纷绕爬上木架子梢头。
“咦,张大夫不是搬走了吗?”
“这些都是西域的作物,我们带回来的种子有限,阿爹不放心,怕卫叔种坏了,非要亲自来照看。”没等张骞开口,张棉已经倒豆子似地把他爹出卖个一干二净。
“我舅父呢?”
“在房间里。”张骞指了指西面。
“爹,我想去和棉哥一起玩。”
“先把作业做完。”二舅的声音温柔,然而语气不容置疑。
“舅父。”深吸一口气,我平复了下狂跳不止的心率,抬手扣门。
“快去开门,你表哥回来了。”欣喜的声音传来。
“不去。”
“唉。”二舅叹道,“进来吧,门没落闩。”
西厢主卧的书案前,刚进太学不久的卫伉坐在二舅的膝上,手里捏支狼毫笔,面前摊本竹简,看来他爹正手把手地教他写字。
“快和你去病哥打招呼。”
“不要。”卫伉把头一扭,转过去不看我。
“伉儿今日怎么这么不乖?”二舅略微不耐地训斥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