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了个正着。
在小姑娘期盼的目光下, 江云楼只好装作正要下楼的样子。
澄碧也看见了从楼上走下来的江云楼, 忙站起来关怀道:“公子, 您醒了?”
她迎上去,伸手要扶江云楼,江云楼却摆一摆手, 示意她不必如此,自己在程英身边坐了下来。
澄碧便站到他身边, 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说道:“方才婢子去送粥时公子似乎是睡了,所以不敢再打扰。公子,您现在可要用点什么?”
原来那时来敲门的是澄碧。
江云楼点了点头。
“就粥吧,热一热便可以了。”
澄碧应了一声,立刻去吩咐厨房里的人准备吃食。
江云楼抬手揉了揉程英的小脑袋,温声道:“坐了一路的马车,累不累?”
程英用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看着江云楼,摇了摇头。
她这一路上与江云楼交流的机会不多,却早已知晓了江云楼如今的模样,她似乎是在犹豫,过了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的问:“哥哥,你病的很重吗?”
江云楼冲她眨了眨眼睛。
“没有啊。如果病的很重,我也不会下山来玩了。”
程英道:“可是你一路上都是在睡觉,没有在玩。”
江云楼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望向窗外,转移话题道:“明日就要见到你表妹了,高兴么?”
程英点一点头。
她很懂事,知道江云楼向来不愿意跟人多谈自己的身体,便从善如流道:“高兴。我还给她准备了礼物,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江云楼笑着道:“依我看,她只要看见你就会十分欢喜了,无论你送她什么,她都会喜欢的。”
于是程英又问他:“哥哥,那我见过表妹以后,我们很快就会分开吗?”
江云楼一愣。
“……那你呢,你见过无双之后,还想回你干娘家里么?”
程英毫不犹豫的点头,道:“干娘对我很好,我不能让她寒心。”
江云楼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脸:“这么懂事?”
程英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我常常想,要是表妹不在恒山派,而是在黑木崖就好了……”
江云楼闻言一笑,没有说话。
黑木崖啊……
程英在黑木崖上呆了那么久,还能保持着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其实都要归功于桑三娘对程英的保护。
这样天真的认知,他没有去打破。
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深深地疲惫,江云楼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去顾及所有人了。
他的精力,他的时间,都不多了。
江云楼找到客栈的屋顶上,终于看见了东方不败。
此时的红衣男人正在屋顶上喝酒,酒坛子在他脚底下摆了一大堆,有些是空的,有些却还未开封。
东方不败大概是真的醉了,这满身的酒气,散落在脚边的酒坛子……是铁了心想大醉一场的罢。
雨后的夜晚格外凉爽,此处的空气却混着浓烈的酒香,熏的人忍不住皱起眉毛。
江云楼的脚尖一不小心踢到一个空坛子,发出声响,东方不败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似的,只顾着自己喝自己的,头也不回。
江云楼俯下身,拿起空空如也的酒坛,抱着坛子慢吞吞地坐到了红衣男人身旁。
他的语气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哥哥,好端端的,你跑到这里喝酒做什么?”
东方不败咽下口中的酒液,闷闷的笑了一声,他含含糊糊的重复了一遍:“好哥哥……”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话一样。
江云楼敏锐的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对,他拍了拍东方不败的后背,温声道:“这里冷,我们回房去吧。”
东方不败冷不丁的一把扣住了他的手。
他带着浓浓的醉意,唤道:“长生。”
江云楼乖乖应了一声。
东方不败拉着江云楼,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问道:“长生,你告诉我,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江云楼不明所以道:“当然是出来游玩了。”
“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大唐去?”
江云楼一口答道:“不想。”
东方不败闭上了嘴。
他扶住额头,原本拿在手上的酒坛咕噜咕噜滚下了屋顶,咣的一声砸在地面上。
东方不败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喝多了,才听错了江云楼的回答。
他又确认了一遍:“不想?”
江云楼点点头,回答:“不想。”
东方不败皱着眉问:“为什么不想?”
江云楼微微苦笑道:“既然回不去,那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徒增烦恼,那些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东方不败猛地将他扣进自己怀里,紧紧拥抱住,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骗我。”
江云楼无奈的抚了抚他的后背,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我骗你做什么。”
东方不败道:“你想让本座安心,才故意说这样的话。”
江云楼笑着道:“我没有。”
东方不败固执道:“你有。”
江云楼无法,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道:“好好好,我们先回客房,回去了再接着说,好不好?”
东方不败只是抱着他,动也不肯动。
江云楼等了好一会儿,东方不败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几乎以为对方是已经睡着了,正发愁该如何把人带回房间里时,东方不败贴在他耳边,吐出温热的呼吸。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言喻的悲伤,和一点点难以察觉的委屈痛苦。
“你要死了。”
江云楼噗嗤一笑,揉了揉东方不败的脸颊。
“好哥哥,你才知道啊。”
……
……
程英上恒山那天,是澄碧陪着她的。
恒山派满门都是女子,由澄碧陪着程英倒也正好合适。
她们递了拜帖,收拾了几件衣物便上了山,接下来的几日,她们会在恒山小住一段时间,等住够了,澄碧便会带着程英返回黑木崖。
离开前,澄碧偷偷找到江云楼,郑重的对他拜了一拜。
“公子,婢子只盼……只盼有生之年,还能再侍奉您一回,等您看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您一定要回黑木崖啊。”
竟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江云楼笑着扶起她:“胡说什么呢,可莫要让你们教主听见了,不然就该骂你了。”
他的语气里始终带着轻松的笑意:“我好的很,你放心。”
而转头,却是开始盘算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他心里很清楚,接下来要去游玩的地方,或许就是他这辈子最后的风景了。
江云楼原先打算的很好,先去一趟华山看看令狐冲,再去看看江湖上风头正盛的福威镖局,最后再去京城,看一看这个朝代的皇城。
如今却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体内的寒气早已压制不住,可以调动的内力亦是所剩无几,自己如今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江云楼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左思右想,最终对东方不败道:“东方,你选一个吧。”
他想最后为东方不败做点什么。
“选一个你想去的地方罢,我陪着你。”
东方不败闻言抬起头,手里捏着一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信,缓缓点了点头。
那之后,他们便上路了。
一辆马车,两个沉默寡言的神教弟子,还有跟在马车旁边的一黑一白两匹骏马。
江云楼没有询问目的地,东方不败往哪里走,他便看哪里的风景,吃哪里的美食。东方不败不再管他吃什么喝什么,路边卖的糖葫芦,当地酒楼的烤鸭,陈年的女儿红……只要是江云楼想要的,他都让人买来,甚至在江云楼不再喝药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路走的十分悠闲,一直从春天走到夏天,不知不觉间,又到了可以采莲的季节。
江云楼看见湖中采莲的一群少女时,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地方他曾经来过。
穿过那片树林,便是废弃已久的陆家大宅。
程英和陆无双的家。
他走下马车,发现去年离开时还破破烂烂的陆家大宅如今却是收拾的干干净净,墙上的血手印没了,还刷了一层新漆,破败的木门换上了新的红木门,院子里种满了牡丹花,花团锦簇,精致好看的堪比他们在黑木崖上的房子。
黄衫少女们推开门,微笑着将他们迎进去。
江云楼走进焕然一新的厅堂,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东方不败牵着他,走到椅子上坐下,才道:“去年离开时,我就叫人收拾了这里。”
他又道:“待程英长大,桑三娘自然会把这座房子还给她们。”
江云楼好奇道:“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东方不败想来的地方居然会是这里。
东方不败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你曾经说过,你是从这里来到了锦朝,又梦见昔日好友托梦给你,让你回这里寻找回返大唐的路。”
江云楼哂笑:“我不是回来过了么,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回去的路。”
他觉得东方不败真是被他折磨坏了,当年明明是个对“托梦”一说不屑一顾的人,如今却亲自带着他回到这里,要找什么回大唐的路。
东方不败的神情更加古怪了,他似乎是想对他笑一笑,那笑却没有真的展露出来。
红衣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沉着脸转了两圈,便背对着江云楼,站在了窗子前。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叩着窗台,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阴沉。
江云楼如今也算十分了解东方不败了,他愣是从东方不败的一连串行为里品出了惶惶不安的味道,不禁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良久,东方不败才率先开口道:“长生,我其实……”
“东方。”
江云楼打断他的话,语气淡淡的。
“我不想听。”
作者有话要说:
撑住,宝宝们,撑住,再撑一章啊。
第74章 离开倒计时1
从那日起,江云楼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他掉头发, 吃不进任何食物, 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 从早到晚提不起精神,东方不败原以为他是猜到了一年前的真相, 受打击太大,又生自己的气才不肯吃东西,忍了一天后就硬给他灌了一碗清粥, 不想没多久, 江云楼就全数吐了出来。
江云楼不是不配合, 而是忽然之间就真的吃不进任何东西了。
吃多少便吐多少不说,还夜夜不能安眠, 而每次从床上起来, 东方不败都能在枕头上捡到许多属于江云楼的白发。
本就短暂的日子, 似乎流逝的更快了。
有一日东方不败在夜里惊醒, 发现江云楼不在了,他猛然爬起来, 跌跌撞撞的就往外冲。
他实在是困极了, 一日一日守着江云楼, 东方不败自己也会疲惫,不想他难得睡的沉了些,江云楼就没了。
东方不败将家中的仆从侍女全部唤醒, 怒不可遏的让他们四散找人,一阵人仰马翻后, 最终在马厮附近找到了江云楼。
江云楼坐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垂着脑袋,闭着眼睛。他披头散发的,单薄的里衣被汗水浸湿,一副濒死的模样。
东方不败赤着脚走过去,用力将江云楼揽进怀里。
人还活着。
他双目赤红,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火在熊熊燃烧,烧的他愤怒又绝望,一颗心几乎要撕裂成两半,他歇斯底里的吼道:“你要干什么?!”
前路毫无希望,日子只能一天天的熬,受折磨的也不只是江云楼一个人。
江云楼睁开眼睛,冲他虚弱的笑了一下。
这是他郁郁寡欢了十天后,头一次对着东方不败笑。
他说:“东方……我刚才差点就死掉了。”
他半夜梦见了师父和小时候的浮云,悲从中来,便想来这里看看马儿过得怎么样、是否安好,他整日拘在屋子里,指不定哪一天就悄无声息的走了,怎么也得跟浮云打个招呼,道个别。
不想刚走到马厮附近,便觉得眼前一黑,天地都在旋转,江云楼勉强往墙上一靠,整个人就短暂的失去了意识。
死亡……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滋味罢。
浑身雪白的马儿不安的在马厮里踱步,时不时冲着江云楼的方向嘶鸣一声,显得十分焦躁不安,若不是绳子系在马栓上,它早就冲出来拱人了。
江云楼靠着东方不败的身子,喘着气,低低道:“对不起,我,我好后悔……我不该跟你在一起,得到又失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
东方不败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厉声道:“难道我连拥有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江云楼惨笑道:“东方,你不要再执着了……你其实也不是非我不可,良人……总会有的。你要早作准备,我陪不了你了……”
东方不败恨声道:“江云楼!你给我撑住,撑住!我让你回大唐!我让你去见你的家人!你听到了没有?!”
江云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有最后的一点亮光,似乎是思念,似乎是期盼。他轻轻点了点头,便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白马跟疯了一样在马厮里横冲直撞,赶来的仆从们吓了一大跳,他们赶紧冲上去安抚马儿,又有几人帮着东方不败背起江云楼,更有人跑去拍门通知大夫,一夜的兵荒马乱。
好在江云楼始终吊着一口气。
心里有了执念,都是舍不得咽下这最后一口气的。
一日一日的煎熬中,他们终于等来了江云楼的生日。
如以往的每一年一样,是个春光灿烂的好天气。
东方不败亲手做了一碗长寿面,江云楼喝了汤,嚼了两口面,便算庆祝过。
——江云楼,竟然已经二十有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