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得其法?”
“有些动作并不十分自如,而且……这几日来灵力恢复虽快,却无法引入经络,便如死水一潭,虽有储备却无法取用。”
无法取用,就是闲置的意思,修为再高也和不会法术的人一样,甚至更麻烦些,好像身体中留存着火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可知道原因?”
“……已做过几次尝试,但无甚效用……或许该问问他自己……“
瞳想起这几日用作试验的化灵蛊,普通人的身体中蛊之后都会聚集灵力产生抵御,可他试验多次都没有反应。也是该有的事,生死本是天道,岂是人力所能轻易扭转的?
沈夜沉思了一阵,摇头说,不必试了,带来交给我。
瞳行礼表示领命,想了下又补充:
“大祭司如不介意,可否在他身上多种一枚月相蛊?”
“种来何用?“
“并无实质影响,这躯体根骨很好,很适合——”
“……”
“唔,那么九黎赤蛊——”
“瞳。”
“……哦。”
七杀祭司闭了口表示了解,戴着手套的手指活动了几下,身上不知什么地方便应和般地“簌簌“响了两声。
三十年前。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年。秋分第十日。
神农祭台。
谢衣连续两个翻身落地,挥开瞬华之胄的同时一道火球已打到面前,在旋转的光胄上撞了个粉碎。灰烬杂着黑烟哗啦哗啦往下掉,他将右手的法杖横过来,咬住下唇。
再退就要掉下台去了!
华月越看越心惊,手心都有些冒汗。
这场比试本是主祭坛执事的角逐,参与的祭司实力在流月城都是上阶,事关职位争夺更不会有人手下留情。本来没谢衣什么事,然而比试前一天沈夜忽然说,既然要打,让谢衣也去试练一场。
——于是当日的围观者顿时多了几倍。
华月知道谢衣在术法一道颇具禀赋,拜入沈夜门下三年,进境想必不慢,只是毕竟年幼,十四岁的少年站在祭台上,经验尚浅,身板又薄,看上去就像一竿没经过风雨的新竹。
掂量祭台上的两人,似乎已是一面倒的形势。
谢衣已经退到了祭台边缘,他的对手——是位极擅火系法术的祭司,正在身前聚灵成焰,倘若谢衣再后退躲避,就只有掉下祭台认输的份了。
华月自己精擅水系术法,知道如果以五行相克之法应对会容易得多,然而谢衣不知道是忘了使用还是根本未学,大部分时间都在抵挡,所用也只有一招金雷之术,虽然就他这年纪已算是小有所成,要取胜却是艰难。
……说到底这不是他该参与的场合,真要考较,再过两年也不迟。
正思忖着祭台上忽然一声爆响,谢衣将法杖一挥,知道不能再退就硬接了一招,火光散去人倒还无恙,只是手里的法杖在冲击之下炸裂,顶端现出一道十分明显的裂纹。
对手大约觉得再比下去有些欺负人,大声询问:
“你兵刃已损坏,可要认输?”
谢衣一边喘气一边摇头,大概刚才那一下确实接得吃力,眼睛里却不见畏缩:“不碍事,再来。”
对面的人立时扬起眉毛。
再来?
法杖已用不得,反击也不曾奏效,这情形还在邀战,不是挑衅却又是什么?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捏诀,地面忽然爆开一条赤红沟壑,火光翻卷成龙头形状,朝对面咆哮而去。
少年纵身一跃,悬在半空两三丈高的地方,一面青色法阵在头顶旋开,法阵中央落下电光直射下去,发出一声闷雷般的爆响,火星四溅。
然而下方火势凶猛,电光只有细细一道,很快便被火焰掩盖,龙头重新聚敛成形,卷土重来。
华月看看祭台再回头看沈夜,终于忍不住开口:
“阿夜,谢衣他……”
沈夜似乎并不在意:“无妨,他应付得了。”
“……但他根本只用金雷之术,力道不够又受炎火所克,如何能胜?”
“他前日将金雷咒文记混,你可看见神殿门前那座缺损的兽雕?”
“什……莫非?”
华月忽然记起,那兽雕头顶的犄角前些日子断了,光秃秃煞是显眼,顿时瞠目。
“此番比试他与我约好,三十回合之内不使用金雷之外的法术,算作处罚。”
“……可他连兵刃都……现下多少回合了?”
沈夜没有答话,倒是立在另一侧的瞳淡淡扔来一句——
“二十九。”
场中赤色大盛,龙头昂扬朝悬空而立的少年逼近过去。
谢衣似乎知道先前那轮法阵不够用,前面本已手忙脚乱,此时竟然还能分出一只手来重加了一道法阵作为补足。头顶清光聚拢又张开,变幻辉映,照得一张小脸忽明忽暗。
僵持了片刻,火龙渐渐低伏下来,化成一团黑烟。
谢衣松了口气,收了法阵正要降下,脚底正对着的地面上忽然显出一点焦黑色,心里一惊,才放松的神经霎时又绷紧了弦。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烈焰复又从祭坛中央腾起,蔓延成一片火海,少年的身影像一片落叶直坠进去。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夏至第五日。
大祭司殿密室。
入夜之后瞳才将人送到大祭司殿,四下无人,一切都很平静。
比起捐毒铺天盖地的风沙,此时此地似乎已好了太多,然而这平静却是空旷虚无的,像本来鲜亮的风景忽然褪去了颜色,变成一幅不辨季节的黑白。
密室里的铜灯像摇曳的笔尖,涂抹了满室昏黄,也照在这新制的傀儡脸上。那张脸虽然俊秀却死板,眼神也是空洞的,让人想起当年刚刚送到自己身边的华月。
沈夜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跪下去,他听见他说,主人。
这个声音。这张面容。在他面前。
不叫师尊也不叫大祭司,叫他主人。
沈夜问他,是瞳让你这样称呼本座?
跪着的人低首说,是的。
他还告诉你了些什么?
……要听从主人的命令,不可忤逆,不可违背。
呵。沈夜轻轻地笑。
瞳怎样叫你?
七。
……还说了其它什么吗。
没有,主人。
又是这两个字。听在耳中生硬隔阂,却是从属关系的明证。
也罢,既已认主,此后便休想再有离开的时候。
也许是被触动了某根神经,那天沈夜再没有同他说什么,他将他留在那间密室中,接连两个昼夜都没再出现。
密室的门上有禁制,很薄的一层结界,略通术法的人都能破开。然而留在屋内的傀儡并没有去碰。不知是因为没有得到主人许可,还是因为灵力不能运用已变成毫无力量的普通人,总之当沈夜再次踏入这密室的时候,结界还完好如新。
一切都和两天前毫无变化,除了那盏铜灯无人照管即将燃尽。
傀儡靠在墙边,屈起一条腿坐着,凝视着空气不知所想。听见门口的动静抬起头来,看见沈夜似乎记起自己该做什么,于是起身施礼——手臂略显僵硬,看上去并不习惯。
“为什么不出去?”
“……”
“不想还是不敢?或者你不知道要去哪里?”
“属下……不想。”
睫毛低垂着一动不动,听来就像在几个选择里挑了个比较容易回答的一样。再上下看看他,发丝有点乱,衣衫倒没什么褶皱,密室里并无床榻躺椅,要睡觉只得在地毯上,看他这样子大概也没怎么睡。
沈夜命他过来,傀儡便走近,在三尺不到的地方停下。
……倒是听话。
带他去稍作整换,让人另取了一套暗卫的服饰,穿上还算合身。
只是束发的时候迟迟不见好,叫他过来看个究竟,才发现是发辫编结不上,折腾半晌还散着一半,想来还是源于瞳所说的“对身体运用不得其法”的缘故。
这样看着他半拢半垂的长发,手指间似乎还有发丝划过的触感。
二十余年前的小徒弟曾经很乐于帮师尊整理仪容,而自己也曾替他束发……甚至穿衣。那时候他的神情有些羞涩却又有点得意,一双眼睛跟着自己的动作来来去去,脸颊上透出浅淡的红。
如今……那血色大约都凝结在了右眼下的魔纹里。
趁心绪尚未起伏一把将回忆掐断,叫他尽快。
眼前的人便应了声是。
不再纠缠于发辫编结,两枚扣环匆匆一束,垂首听命。
这样就只剩下兵刃了。
别说原来那柄横刀遗落在捐毒,即便还在他身上,看这情形也召不出来。于是仍旧命人取来一柄,材质偏轻,但仅是引流灵力应当足够。
沈夜自己对兵刃选择并没有倾向。平日很少有机会轮到他亲自动手,即便有也不需借助武器,捐毒大漠那一战动用了久藏的链剑,实是平生少见。
而谢衣却是从一开始便用了横刀。或许是因为制造偃甲总要切雕削斫,他的偃术工具里有一半都是刀具,尽管与修习术法所用的兵刃并不是一回事,但两者若加起来,他握刀的时间却比成日拼斗的兵士还多。
眼下虽都不记得了……大约也还是用刀趁手。
传送入口旋转着闭合,脚下是粗粝岩层,头顶却传来隐约水声。
是间位于流月城底部的巨大岩洞。
这里曾是堆积贮藏五色石的地方,有机关传输装置通向神殿正下方的巨型熔炉。如今虽已空置,却还残留着渗入地表的灵力,岩壁泛出不均匀的光泽。
隔着岩层能听见瀑布流水,洞中高而空阔,其间岩柱林立,十数个通道洞口通向不知名处,偶尔还有兽类的吼叫,凶厉骇人,是留存下来为数不多的上古异兽的变种。
沈夜将那柄刀交给他,拉开几步距离。
“出刀。”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年。秋分第十日。
神农祭台。
“谢衣,出刀!”
耳畔大风呼啸,蕴着灵力的火焰翻涌灼人,然而三十回合已经够数,再不必拘于那一招金雷之术。
谢衣双足一着地便开了辟火诀,同时遁去身形。
正是突袭的好时机,他却迟迟没动,原因也不难猜,无非是对手正全神贯注于施法,防御空虚,此时攻击多半会弄成重伤。
并非不想取胜,只不过……也不想跟对手拼个你死我活。
沈夜远远看着祭台中央,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与流月城绝大多数祭司相比,谢衣的资质都是高出一大截的,若说有什么不如人,大概就是少了一份求胜的执着心。眼下这情形若真是生死相搏,这一眨眼的犹豫足以错失良机,丢了自己甚至同伴的性命。
他知道在谢衣看来,输掉这场对决并不比让对手受伤更严重,至于身份地位权力之争,凭他这年纪也还不知道有多大用处。
要他动手,却还须得给他一个理由。
就用传音术敲了他一句。不是讲道理的时机,就只问他——
你这是连师门的颜面也不要了?
谢衣一惊,扭头朝祭台后方望去。那时候他还隐着身形,场内场外知道他所在之处的不过数人,其余的则完全没有察觉,所见只是远在神农石像下的紫微祭司大人,朝着某个方向微微颔首。
于是紧接着,在烈焰中消失的少年已重新显出身形。
一件青白色短衫被燎得变了色,人倒是无恙,站在离对手一丈不到的地方将法杖高高举过头顶。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能脱身,收阵已来不及,心知自己毫无防御,这一下若被打中后果必定惨痛。一时手心发冷脑子里嗡嗡作响,偏偏还能听见谢衣的喊声:
“超级暗器一号——!”
……诶?
一只破损的木法杖迎面飞来,匆忙举剑,杖头便咣当一声砸在剑身上,没有雷电,也不带毒,喀啷啷滚在一边就不动了。
祭台上下鸦雀无声。
神农座像下,两个守卫恪尽职守地立在几位大人身后,看背影大祭司和七杀大人并无动作,只是廉贞大人单手遮住额头,纤秀肩膀一阵无声地抖动。
事实上,所谓“处罚”并不仅是术法限制,也包括谢衣手里那根木法杖——
他的兵刃本来是一把霜精铁所制的横刀,沈夜半个月前才将刀交给他,没料想还不出十天,他就用这柄刀闯出一个令人刮目的祸来。于是便让他来挨点教训,并且严词正色告诉他,三十招之内只能以法杖引雷,不得动用自己的兵刃。
此时禁令已除,用来限禁的法杖被当事人用作暗器打了出去,对手受这一下扰乱,再接招也不至于全无防备。
谢衣用双手在身前一抹,一段雪一般的刀锋在他手底显露出来,横空一挥便满目流光。
与之同时,清亮的少年声音也随着那一挥回荡开来:
“……虚空化境,瞬息生灭,静遏风云,动驭沧澜。疾!”
虚无之中忽然涌出泉水,像高山激流落入山涧,地面蔓延开散发清光的法阵符文,水流被拘在看不见的巨大容器中,贴着法阵边缘旋转开来,将整个祭台圈禁其中。
本来暴戾的火焰被釜底抽薪,渐渐低伏下去,四下烟消,一片清凉。
那场比试没再持续多久。
火龙火阵都被压制,先前的险象环生便也看不到了。谢衣无论攻守都十分利落,身法敏捷,灵力流畅,毫无破绽。
沈夜又看了几招,叫过身边侍卫,说不必继续了,去叫他下来。
再回头却见胜负已分,谢衣收了刀同对手互礼,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回身来,右手扣在胸口,左臂半开,眼睛里闪烁着欢喜的光。
——师尊,弟子幸未辱命。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夏至第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