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欠他们的。”
萧昊最近越来越觉得不对了。
他近来有些力不从心,常感到乏累。尽管每次睡醒,军中都没有异样,似乎已对他总睡过头的事习以为常,可萧昊还是觉得哪里有古怪。
蒙军陆陆续续在关外又集结了十万众,但如今他们士气昂扬,朝中又有谢道清力排众议,他们这些襄樊守军的势头其实正在上升期。
与之相反,蒙军久攻不克,士气低迷,加之天气转寒,山道更为难走,而城墙修补之事随着天气的变化变得更为容易。只需每晚在城墙缺漏处泼上大量冷水,第二日就冻得结结实实,蒙军面对这些遍体坚冰的城墙根本无从下脚。
萧昊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暂时退兵,等来年开春才敢再来。
这倒给了宋军不少修整的时间。
不过这件事,也让萧昊更加忧虑起来。
他依稀记得上次休息的时候,还是在深秋,天气刚刚转凉;但这一觉醒来,大雪封山,显然绝不是一两日之功那么简单。
苍云们像是约好了从不在他面前提这些,每每他问起,都一致口径说天气鬼得很,昨日还秋高气爽,一晚上就开始下鹅毛大雪了。
他们演技实在太拙劣,萧昊不忍拆穿,唯有在心中叹气。
大限将至了罢。
他第一次去临安府的时候,石之轩曾暗中在临安做了些安排,直到贾似道被谢太后高调罢免,萧昊才晓得石之轩这家伙都干了些什么。
一想到这里,就不免对石之轩锐利的眼光和惊人的手腕叹为观止。他不过是从街头巷尾打听了几番赵昀好色成这样,怎么没闹得后宫不得安宁的事情,就挖出了谢道清这么个不输君王的奇女子,甚至还利用舆论和宫人的影响,足以操控谢道清的一举一动而对方却不自知。
原本是因知赵昀对谢道清这个皇后颇为敬重,大事上也会听她劝谏,故而留了一手,以免当时萧昊入临安被问罪。却不想到了今日,竟还成了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
如今朝中有谢道清帮忙照应,苍云军备充足,处境倒并不用如何操心。
萧昊舍不得这里,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到的模样,继续和苍云们谈笑风生,操练逞勇。
他不知自己每次会睡多长时间,未免错过战事,便尽量不睡。
这般坚持到了第三日,萧昊顶着刚睡醒的模样伸着懒腰走出大帐,却见帐外三千苍云齐齐跪在地上,俨然是请命的姿态。
萧昊登时愣在门口,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无惧低下头,恭敬而认真道:“吾等有负将军栽培,不能为将军分忧,恳求将军……回您该去的地方罢!”
“……”萧昊强扯了扯嘴角,问道:“你们要我去哪儿?”
他看了一眼独自站在一旁的石之轩,石之轩无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但默认了他们的行为。
萧昊知道他试图用不在意掩饰过去的事情,终究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陆无惧坚定抬起头,像是立誓一般道:“即便将军不在了,我们也会守好这里,直到弹尽粮绝!我努力跟郭伯伯学兵法,也是为了替将军分忧。如今形势稳定,请将军爱惜自己……不要不给自己留最后一点时间。”
萧昊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们撵我走么?”
苍云军们个个目中含泪,死命摇头道:“您是九天之上的星辰,不能为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耗在这里油尽灯枯!”
“您为我们做的够多了,请放我们去闯荡吧,我们想见您平安!”
“求将军和军师早日归天!”
萧昊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看过去,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终于还是把诀别的话说出口了。
他长叹一声,问道:“这是请求吗?”
三千苍云齐声回应:“是!”
“……”萧昊沉默许久,从包裹中掏出了修罗鬼面,牢牢握在手中,像一尊护佑此地的神明,一跃跳上了关城城头。“好……如君所愿,不敢辞耳。”
他看向冢子坡的方向,杜可用坐在一块小土丘上,遥遥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送行。
“我不求你们永守一方天地,必要时,也请保全自己。”
朔风凛冽,雪片落在他肩头,恍如关山里皑皑千里的雪峰。
他闭上眼睛,诚恳道歉:“还有,对不起。”
不能和他们共赴黄泉,不能见他们平定天下,不能与他们同对山河。
萧昊握着修罗鬼面,清楚的知道,他是真的扛不动这区区五十八斤的玄铁盾了。
哎,这将星之名,终究该尘埃落定。
便遂了他们罢。
“诸君,珍重。”
回应他的,是苍云们整齐的声音:“苍云恭送将军!愿将军寿数延年,永见盛世太平!”
风雪初停,今年的武胜关,依旧是宋室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小年快乐呀!=v=!
番外掉落中,么么哒!
☆、折戟沉沙新埋骨·番外
城头上的身影再也没有动。
苍云们知道, 萧昊走了。
没有任何异常,就像他平时那样, 闭上眼,然后静静聆听着山间的风。
白发三千, 终于不必在此世苦苦挣扎。
和他比起来, 石之轩这边的动静就要大得多。那仿佛毁天灭地一般的风起云涌,带着骇人风暴,从被他撕裂的那个黑暗的口子中狂卷而出,风刀割得人面颊生疼。
石之轩却对此见怪不怪,悠然踏了进去, 闲庭信步似的。
待所有风波平息, 苍云们回过神来, 慢慢回到自己的岗位,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苍云的武学有两套心法,他们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整个军中,会另一套心法的人只有将军一人而已。
修罗鬼面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也明白那代表着什么。
萧昊立在那里,是一种捍卫的姿态。
他们是单修分山劲的锋利陌刀, 将军却一直都是他们的盾,从始至终。即便知道将军其实并不擅长铁骨衣,也依然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从今往后,生生死死,他们都要靠自己了。
不只是为了将军,也为了身后依靠他们苟延残喘的半壁江山。
陆无惧飞上城头, 不见少年青涩,唯有男儿肝胆。“我们是谁!”
“玄甲苍云!”
“但凡侵我疆土、背叛国家者——!”
“皆须一死!”
此后没有人能再为他们修理玄甲铁衣和盾刀了,即便刀锋崩刃,也要带着铁衣傲骨,血肉封疆。
谢太后垂帘听政的这一年,苍云军主将萧昊因操劳过度,病重不治,在武胜关与世长辞。
举国大恸,哀声万里。
听闻他走时,明明只是青年年纪,却是满头白发,已然是为了战事燃尽了最后的心血,油尽灯枯。
大宋刚刚从昏暗的统治中恢复过来,正得喘息修养之机,却折损如此大将,世人皆叹苍天不公,令贾似道那等奸人富足享乐一生,却叫真正为国之人短命老死。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自古莫说御敌,喋血沙场的忠魂义士何止千万,但他们马革裹尸终有归宿,满腔热血与赤胆忠魂终有青史长埋,而这一位……
若天有情,合该令其位列苍穹之中,做漫天星辰里最夺目的那一颗。
谢太后亲自为其在武胜关冢子坡立下祠堂,定名之时感于苍云军请求,将其命名为“苍云寨”。
又是一年春风,桃花春水,关山新绿,陆无惧站在城头,同二昊聊着冬天的事情。
“等山头的雪融尽,蒙军就该来了罢。”
二昊点了点头,他是外功队的队长,常跟着萧昊一起外出任务。萧昊走后,苍云军就由陆无惧接管,于是他就跟上了陆无惧。
郭靖竭力教导陆无惧兵法,他成长得飞快,如今苍云军中,没有一人不服他的指挥。
陆无惧掰着指头数了数,老气横秋叹道:“以前我们苍云军有六个萧昊,将军走了之后,倒是只剩你一个了。以后再不用怕别人喊错了名字。”
二昊顿了一顿,回道:“辈分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