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贵族的坐席上又是一阵众说纷纭的嘈杂。有些人被卫庄巧妙的言辞所安抚,发出了赞同之声。但也有人依旧放心不下 。
“项氏居功自傲,听不进他人的意见;如今战事迫在眉睫,大军竟然隐匿不见,他们到底在计划什么?是否打算先让我等各自领兵在前线以命相搏,待秦人疲敝后,方率大军击之——”
白凤听到丝绸摩擦的悉索声,应当是卫庄站了起来,一面走动一面向众人说话。“庄昔在韩国时便听闻,楚有名将项燕,赏罚有信,治军有方,是远近闻名的良将。项氏以军功擢升至今,对楚国和大王的忠心,诸位应当是有目共睹的。如今到了决定楚国存亡的一战,楚国的大军除了托付给项将军,还能有更好的人选吗?”他故意停顿片刻,又提丹田之气,朗声道:“孙子曰:‘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如今强人已在屋舍外,随时将要破门而入;正是我等去疑存信,同舟共济之时。”
这一日的宴会开到了接近深夜。名为酒宴,实际上则是卫庄斡旋于这群担惊受怕、疑虑重重的楚国贵族之间,劝服他们继续联合项氏、支持楚王、出兵抵抗秦军的游说活动。他只是流亡韩君的一名谋士,论身份地位,无法与齐楚这些大国的宗亲贵胄相提并论。但此时此刻,这一战的前景却顺着那群乌合之众的目光一起,压在了他的肩上。
白凤目送着身着各色锦服的贵族们从殿内鱼贯而出,指尖玩弄着的白羽轻弹数下,准确无误地射中了某几人的头冠、发髻。这些羽符穿过繁茂枝叶的动静是如此细小,在夜色的掩映下竟没被目标左右的从人发觉。
他看似事不关己地收了手,靠在枝杈上打起盹来。
宴会上的客人差不多走空了。卫庄、赤练和几名横阳君的亲信并立,作为主人在殿外恭敬地送客。当他们转身回去的时候,红衣女子扭头瞪了一眼大殿斜上方的树梢,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恼怒表情。
白凤假装什么也没有察觉,继续双手抱胸,闭目养神。但他还是觉得,耳畔仿佛不由自主地回响起赤练平日里的喋喋不休。
“……流沙如今壮大许多,平日事务何等繁重,全靠大人一人调度;你既然天资不错,就不能帮着大人略担待些?这次大人受了重伤——”
“不是有你就够了嘛。”当时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那些人整日里算计个不停,时时刻刻不忘勾心斗角,看着都累——我可不是那块料。”
“朝堂之事,没有人天生就会。只要有心,都是一点一点学起来的。”赤练怒道,“大人给你的兵书,怎么读也不读?大人亲自点拨你武功,你也从来不上心——”
“等你打过我再说吧。”
自入楚以来,流沙所涉及的人事牵连到亡或未亡的山东六国,卫庄这个首领的位置显得尤为重要,极少再亲自出手。但对付燕国的太子丹,却是卫庄亲身为之。据他所说,此事太过隐秘和重要,不能容许一丝一毫的错漏。卫庄的身材和白发都极其显眼,然而一旦进入刺客这个角色,他能做得比任何人都更心细如发,更精于埋伏和隐匿。流沙虽招募了不少好手,但迄今为止无一人能在行刺方面与卫庄身手相当。
实际上,卫庄虽是当世剑术之大家,却总是忙于许多琐碎枯燥的“小事”,极少?6 当前是第: 48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泄Ψ蚨允粝碌奈涔μ岬阋欢荒艿盟涣骄浠暗钠菲溃诹魃衬诓慷际悄蟮氖馊佟3送踝搴笠岬某嗔分猓谢岜晃雷职咽纸淌诮J鹾蜕湟盏闹挥辛饺耍潜闶前追锖枉攵话追锶绰糯握医杩谕仆校材压殖嗔泛薜醚姥餮鳌?br /> 卫庄也曾试图说服白凤放弃翎羽这般柔弱的暗器,改用更为实际的劲弩。“这是公输班的后裔、公输家族为楚王制作的一批手弩,比秦弩更精确、射得更远。比方说,你的目标在三百步以外,又穿着全副甲胄,你打算怎么动手?用羽毛?”
白凤不以为然地翻了翻手掌。“真遇到这种情形,我会冲到敌人面前徒手干掉他们。”
“……了不起。作为七国之内最强大的暗杀组织,我真该在流沙上下推广这种高明的战术。”
白凤浑不在意地揉揉手腕,照旧我行我素。他很清楚,尽管卫庄性情刻薄,为人阴冷乖戾,但对待一路跟从自己的手下人却是极爱才,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流沙的每一个任务执行之先,他都会反复斟酌,挑出最合适的人选,让他们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以减少任务中的死伤。
夜凉如水,一只白头枭忽然停到他肩上,头部扭转过来,发出两声短促的怪叫。
白凤蓦地睁开双目,轻身而起,向着城外快速潜行。他在楼阁、树木之上穿梭,除了偶尔轻点屋脊借力,几乎与飞鸟没有任何差别。他跟随鸟雀的指引,来到城内十分僻静的一角。有人在这里擎着火把,照亮了废弃县署外的一小块墙根。
白凤仔细躲藏在高处的阴影里,辨认着火光照耀下的面目。今晚早些时候,从辟芷殿内走出的楚国贵族中,有一人罩上了鬼鬼祟祟的长斗篷,正在此地与三名麻衣草鞋的大汉私会。他当然没有注意到插在发髻上的一枚小小的羽符。那三个汉子都满面风霜,臂缠麻布——这是嗫臂发誓的礼节,表明了必要达到目的的决心。从穿着以及周身的气质来看,白凤猜测他们是墨家弟子。
果然,只听其中一人对那楚国人行礼道:“……墨家有四十名弟子应屈氏之邀来此,帮助楚国加固郢寿、郢陈等地的城池。听闻流沙卫庄也在此地。哪怕他们同是为了襄楚御秦而来,但卫庄谋害墨家巨子,此仇不报,墨家决不能善罢甘休。”
“多谢,多谢。应当,应当。列位墨者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请先生务必告知我等,卫庄平日居于何地?有多少随从保护左右?”
“此人近日暂住在王宫偏殿,这是内城的地图,我已注好标记……身边并不见守卫,但卫庄本人便是与剑圣齐名的高手,诸位义士行事之时,务必小心谨慎……”
“无妨。为了巨子的血仇,我三人已立下重誓,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白凤嗤笑了一声。“甚好。你们也不必转身,就死在这里吧。”
四人猛然抬头张望,眼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丝惊惧。但墨者们很快抽出随身佩剑,严阵以待。可惜白凤远比他们快得多。他先以一根白羽插入那打算逃走的楚人的咽喉,同时左臂卡住一人持剑的手腕,右腿猛踢在另一人的股间。第三人的白刃几乎擦着他的耳廓劈下,但白凤在剑锋切入肩膀之前滑脱出来,右手五指掐着就近一人的喉骨。墨者们配合默契,以最快的速度变招救援同伴;白凤踩着一人的臂膀借力弹起,从半空又发出数枚羽镖,有几枚命中了墨者的身体——然而都不在要害处。三名墨者忍痛出剑,想趁他在空中无力转向时一击毙命。白凤抢先落下,足尖如长矛般直击一名对手的前胸,在长剑刺中自己之前将他踢到;紧接着又以掌缘的羽刃划开另一名对手的颈脉。他嘴上从不承认,但其实曾模仿过卫庄、无咎、火魅等人的近身搏斗之术,并融合自身速度的优势,闪电般目不暇接的招式令对手防不慎防。
一股尖锐的疼痛打断了他行云流水般的攻击。白凤皱了下眉,却对中招之处瞧也不瞧,接着对付已经受伤的第三名墨者。很快,密谋的四人接连倒在血泊之中。那燃着的火把也落在地上,被血水浸没之处冒出一丝青烟。
白凤靠在墙角,悄无声息地等候了片刻。俄而,头顶飞来一只喳喳叫唤的乌鸦。他捂着大腿上的伤口,对身后沉声道:“埋深一点,不可漏出一丝血迹。”
两名仆役模样的黑瘦汉子走出阴影,恭敬地欠了欠身子,随即开始拖动尸首。白凤擦净手上的血迹,轻轻跃上围墙,重新向内城方向赶去。
这几日晚间,卫庄打发了赴宴的各家使者,仍不能在榻上安睡。他单独一人坐在后殿书房,面前的案上摆着成堆的竹简、帛书,都是流沙在各地的探子送回来的消息;秦军的动向,楚军的兵员、粮草、武器、辎重,皆在需要整理的脉络之中。再往稍远处的地上摆着一只长颈铜壶;卫庄需要命人传递出去的指令,便写在简牍上,像箭矢似的投出去。白凤回来的时候,他刚好又投出一支,发出“咚”的一声;地面上不见一支落在壶口之外的“散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