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舟扬闻言,更觉心痛、心愧,他紧握住韦勋的手,誓道:“父亲放心!有孩儿在,咱们家败不了!”
韦勋浑浊的目光胶着在韦舟扬的脸上,那种毅然的神情仿佛真的可以让人相信似的。
可是,韦勋最终还是暗自摇了摇头。
昔年,韦毅扬以弱冠年纪拔酋城、震三军,敕封“勇毅侯”,那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前途无量!然而,好事不长久……
若是仲刚还活着,那该多好!
那时候,仲刚怕是已经封了国公了吧?韦家一门双公,再有与顾氏的联姻,又何必活得这般战战兢兢呢?
韦勋一时间回想起自己少时听先辈讲述的韦氏先祖扶保太.祖皇帝征战沙场、忠心耿耿的往事。他从那个时候起,就替自家抱不平:这样忠心的韦家,怎么就得不到应有的认可呢?以韦家之功,应该冠列于群臣之上的啊!
韦勋一生,都在竭力为韦家某一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地位。为了这个目标,即便面对最疼爱的儿子身死殒命,他都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选择最有利于韦家的出路。
然而,在他的心中,即便现在已经贵为国公的韦氏,仍不是他心中期望的那个。
丁氏是早年间便败了,可是顾氏却始终屹立不倒,且近年来大有直追并辗轧韦氏的劲头。顾氏确是几百年的基业,可是他们家又对大魏有什么贡献?不过是出了几个文官、几个学究,还有几个妃子……
韦勋混沌的脑中突的划过某个念头,他蓦地微张了眼睛,回光返照一般。
这副模样,让韦舟扬大惊:“父亲,您觉得怎样!”
却被韦勋霍的反扣住了手背。
韦勋的五指用力,攥得韦舟扬手背发疼,根本不像是一个重病垂死之人。
“伯楫,你要记得!”韦勋的呼吸急促,手指颤抖得厉害。
“父亲,您要孩儿记得什么,您说!孩儿都记下!”韦舟扬生怕他就此厥过去,慌忙应和着。
“你要记得,一直一直记得……那件事……那件隐事,不许……不许向任何人提起,就烂在你的肚子里!”韦勋死死地盯着韦舟扬的脸,“便是鹏儿,也不许告诉!”
韦舟扬初听时,微微发愣,不明就里,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所谓“那件隐事”指的是什么。
他并没有如自己之前所说的什么都记下,脑中最先冒出来的,是一个念头:凭什么!
韦勋见他没有马上回答自己,而是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神情,登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心底一沉,又攥着他的手,切切道:“为父早在三十年前就知道了那桩隐事,却始终埋在心里,你以为是为着什么?”
他见韦舟扬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暗暗叹气,只得掰开揉碎,将利害关系一一说与他听——
“陛下与韦氏,过去是盟友,是站在同一角度,看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想要搏得那张龙椅的。包括你妹……包括太后,和我们看得皆是同一个方向。然而现在的情状不同,陛下不是曾经的陛下,太后也不再是曾经的太后。他们母子看得大概还是同一个方向,然而与我们,已是君臣分际。”
韦舟扬依旧不以为然。在他的心里,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同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而太后,他的好妹妹,背叛韦氏的行径实在可恶。
那件隐事,是当年妹妹自己交出来的把柄,凭什么今日不能拿来为韦氏所用?
至少,也该让皇帝、让自己的好妹妹知道知道,韦家人不是傻子,不是想如何摆布就如何摆布的!
“伯楫,你难道看不出,你妹妹的心思已经变了吗!”韦勋急道,“你难道看不出,陛下已经不是当初的陛下了吗!”
父亲的语气,几乎要气急败坏一般,这让韦舟扬的心情更加复杂。他自认为这些年始终听从父亲的吩咐,父亲让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如此,是不是让父亲以为,自己就是没有思想、没有想法的?自己活着,就是任由他老人家摆布的?
甚至,在父亲的眼中,自己是不是就是弟弟的替身,这些年替弟弟活着,替弟弟尽孝,替弟弟弥补父亲心里面的那大块的缺失?
这般想着,韦舟扬心里的难过与不平,瞬间化作了强烈的叛逆心思——
“就算皇帝与太后不与我韦家站在一边,那又如何?她是我韦家推上去的,自也能被我韦家拉下来!”韦舟扬扬声道。
“住口!你住口!”韦勋喘咳成一团。
韦舟扬忙去替他抚胸拍背,被韦勋死死攥住了衣襟。
韦舟扬被自己父亲眼中的凌厉目光逼视得无比紧张,这种目光,就算父亲盛年时候最最暴怒的时候,他都不曾见识过。
“孽障!你要气死你爹吗!”韦勋嘶声道。
“孩儿……不敢!”韦舟扬脸上肌肉抽搐着,暗暗用力咬着牙。
韦勋知道他面上恭敬,其实心中皆是不服气。怪只怪,自己心比天高,老天却不成全,不止夺走了自己最疼爱、亦是韦氏最有前途的孩儿,寿数上也不能再成全自己几年。
“你走吧!好自为之!”韦勋颓然松开手,闭上眼睛,似是不想再多看韦舟扬一眼。
韦舟扬大觉受伤,唤了一声“父亲”,却没唤来韦勋的回应。他心中的不平与恨意更盛,他着实觉得父亲真的老迈了,老迈得再没有了当年的气魄与智谋。
可是,他还年轻,不是吗?他会用事实让他那弥留的父亲明白:韦家有他在,不仅败不了,还会如日中天,让皇帝、让大魏今后所有的皇帝都忌惮害怕!
韦舟扬站起身,朝着病榻上闭目无言的父亲躬身行了一礼,便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在他的背后,韦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幼子陨落的岁月。
韦舟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不久,韦勋便唤来亲信老仆,命其速去请来了韦鸿鹏说话。
勤政殿的小书房中,元幼祺自书案上的奏折上抬起头来,看着虎虎生风朝自己走来的郭仪。
“臣郭仪参见陛下!”郭仪向她恭敬行礼。
“爱卿平身吧!”元幼祺微笑道。
郭仪应是,便叉手立在书案前。他久在御前,每每行礼、侍立向来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很得元幼祺欣赏。
郭仪如今独掌鸾廷司,得元幼祺信重,他有资本骄傲;之前因为唐易的事,他屡次谏言,屡次被元幼祺斥责,甚至因此挨过板子。但这些都不曾改变他严谨恭忠的性子。如此宠辱不惊,着实难得。
元幼祺于是命内监看座。
皇帝在勤政殿召见的时候,赐臣子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郭仪遂恭谨地谢了座,才搭着椅边坐了。
“这么说,真有人惦记刑部大牢?”元幼祺语气玩味。
“是!陛下圣明烛照!”郭仪并不回避自己对于元幼祺洞彻人心的崇仰,“今日一早,兵部的人就带了尚书手令至刑部大牢,说是有重要的话要问前些日子被押入牢中的犯人。还说事涉边防,耽搁不得。”
饶是元幼祺脸皮厚,听了郭仪的崇拜之语,脸上还是微微发烫。不过,她随即坦然:那日是阿蘅提醒朕的,朕与阿蘅妻妻同体,旁人崇拜阿蘅,和崇拜朕是一样的啊!
这般想着,元幼祺看郭仪就越看越顺眼,脸上带上由衷的微笑来。
郭仪被皇帝笑得莫名,只听皇帝又问:“兵部着人去提人,刑部怎么说?”
郭仪知道,重点来了——
兵部尚书是韦舟扬,兵部的人拿了尚书手令去刑部,这必定是想借此探查丁奉的所在,说不定还另有不可告人的图谋。如此,兵部便脱不开干系去。而陛下关注的,显然不止这个,还有刑部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兵部的人去提人,刑部大牢的人没有让他们进去,而是层层上报给了刑部宋尚书。宋尚书着属下带亲笔手书至刑部大牢见兵部的人,说‘提审刑部牢中的囚犯,此乃刑部和大理寺的职权。旁的衙门,若要提审,自有朝廷法度,只要带着陛下手谕和信符,即可入内。’”
元幼祺莞尔,心道这个宋准倒是个脑子清楚的,很懂得轻重。由此足可见,韦家如今想要在大魏折腾出点儿什么事来,不是那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