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蘅知道,他这是在告诉自己,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推进着,让自己放宽心。
她侧眸划了一眼这个此刻似护卫般紧随着自己的清俊男子,那张脸与曾经心心念念的那张渐渐重合在了一处。她蓦地悲从中来。而她的身体,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喉间突的涌上了一股熟悉的腥甜滋味——
如同每次遇到这般情形的时候一般,顾蘅喉间滚了滚,习惯性地强行吞咽下了那股子翻涌上来的异样感,她的面上却笑得越发清冷讽刺,口中道:“元三的性子,竟还能对某个幕僚言听计从,却也难得。”
顾书言闻言,脑中立时映出元承柏那副阴狠跋扈的模样,嘲道:“越是跋扈之人,才越喜欢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阴狠之人,自然喜欢阴狠的计谋。”
顾蘅会意,浅笑道:“调.教出这样一个适意的人,想来也费了你许多心思吧?”
顾书言恰看到她脸上那一抹浅而又浅的笑意,怔了怔,敛神正色道:“其实也是天意。这位先生的父亲,昔年曾受过顾家的恩。若非有着恩情的牵绊在,我亦不敢冒这个风险。”
“能以性命相托,又不惜己身殚精竭虑十年的,怕不是寻常的恩情吧?”顾蘅道,“这位先生,想来也是一位重情的信义之人。”
“是啊!可不都是有情有意的人吗!”顾书言喟叹。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投注在了顾蘅的身上,仿佛这句话是为顾蘅的所作所为下的注脚。
只是,这一眼,他敏锐地发现,顾蘅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厉害,近于惨白了。而顾蘅的鬓角,已经被汗珠沁透了。
“你真是……”顾书言气道,“胡闹”两个字,他终是无法说出口。
若说胡闹,自己又何尝不是陪着“胡闹”的那个?然而,他们两人都知道,他们所为之事,事关情义,事关尊严,事关将来……唯独,与“胡闹”无关。
“无妨。”顾蘅撑着清明,微扬起了下巴。
她能真切感觉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抽痛,自她的小腹之下蔓延开来。这表明,那物事开始起作用了。
那种痛意初初袭来的时候,顾蘅有一瞬的惊慌——
不应该这样快的!
她与元幼祺喝下的,是同样的份量。若是这么快便发作了,那就乱了计划了。
然而,这样的失措,很快被她理智地压制了下去。因为她想到了,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对于药物的敏感程度亦是不同。
她是个行将就木的人,而元幼祺正是生机勃勃的年纪。加之,元幼祺回到府中,定会沐浴更衣。而那沐浴的温水恰能够延缓药性发作约莫一刻钟,如此,正好能赶上元幼祺去……
如此极快地在脑中过了一个来回之后,顾蘅的心定了下来。
她突的止住了脚步,向顾书言道:“斡勒如此,韦家定会有所动作,还得多加关注才是。”
顾书言点头,道:“韦家究竟会如何,目前尚不可知,但韦舟扬绝不会做韦毅扬。韦国公也不会让唯一的儿子再为昏君卖命。”
顾蘅冷然道:“何止韦家不愿替昏君卖命?恐怕,昏君更不敢让韦家人去抵御斡勒人。”
顾书言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说,昏君担心韦家人查知当年勇毅侯的死因,一旦将兵在外,再与斡勒人联手侵魏?”
“这是其中一件,”顾蘅话锋一转,又道,“昏君的性子多疑又刚愎,他自恃大魏军马强大、国库充盈,他不会当真惧怕斡勒人的铁骑。”
“他怕的是,朝中内.乱。”顾书言续道。
“不错,”顾蘅寒森森道,“他向来喜欢玩弄手段,喜欢所有人都被自己掌控的感觉。”
顾书言这次沉默了,没搭言。
虽然,他现下做的,是欺上犯上的事,但他到底幼承庭训,顾氏的传统不允许他说出辱及主君的话来。
正因为如此,对于眼前这个女子敢于逆天的勇气和手段,顾书言更觉得发自内心地钦佩与敬服。
却听顾蘅冷笑道:“他既刚愎,既多疑,便给他机会让他去自以为是,让他去疑。”
“他当真会因着某个密报或者传言,而疑到琅琊郡王的身上去?”顾书言疑道。
“不!不是元三,”顾蘅否道,“是元二。”
“太子!”顾书言惊住。
顾蘅却笑得残忍:“不止元二,还有元四……呵!只要今日之事一成,谁都别想幸免!”
顾书言听得脊背发寒。他当然知道,所谓“今日之事”便是元幼祺被喂了那物事的事。可是,那不是为了……却原来,这是连环扣连环?
顾蘅平静地盯着顾书言惊悚的神情。若是眼前之人是元幼祺,她会禁不住问上一句“怕了吗?”,但是对于顾书言,她绝不会多问出这句话来。
她了解顾书言,一如她了解局中的每一个人。她知道顾书言会按照预想的计划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至于结局,她一死百了,还了他的命,也就是了。这没什么好纠结的。
唯一的纠结,是……
顾蘅再次喉间一甜,双腿软得厉害,偏偏那抽搐的痛意也汹涌地袭来。无论身与心,哪一样都不肯放过她。
如此,也好!
做出这么些伤天害理的事来,不得善终是应该;即便活着的时候,也该饱受折磨摧残,才对得起将来无数陷于她手中的冤魂。
这些,都不重要!
顾蘅在心中冷笑。
让那昏君身败名裂,让他众叛亲离,让他生时骨肉离崩、死后不得安生,这才是此刻、此生,最重要的事!
顾蘅于是笑了,笑得如同冥河岸边开得火红灿烂却与死亡丝丝相连、扯都扯不开的曼珠沙华。她便是地狱本身,是最美丽,亦是最残忍的荼蘼之花。
“不必送了。”她于是对顾书言说道。
既然迟早会孤独地死去,便没必要牵扯不相干的人来关心在意。
“你的身体……”顾书言欲言又止。
这个女子的内心太强大,又太桀骜,他总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对她的关心。曾经是,现在亦是。
“你的女儿的身体,我会还给你。”顾蘅悠悠道,像在说着一件极普通不过的家常事。
顾书言因为她的这句话,身躯大震。他痛苦地拧着眉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
也许,此时此刻,唯有默然才是最合时宜的答复。
“所以,你还是别看着我在你面前受苦了。”顾蘅笑得清浅。
这是你女儿的身体,你看着这副身体受折磨,焉会不难过?
“你……你多保重……”顾书言最终也只是勉强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会撑下着活下去,”顾蘅看着他,“一直撑到我应该死的时候。”
顾书言闻言,胸口酸痛难挨,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撑着从容的背影徐徐远去,转过长廊后,寻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顾蘅是第二世。
☆、第十六章
元幼祺翻出顾府的高墙之后,先折回了自己的王府中。
直到步入府中,她的脑中盘盘转转的,自始至终都是顾蘅的那句话——
“你想拥有我吗?”
元幼祺自记事起,从没吃过什么真正的苦。因着她尊贵的身份,父皇宠爱,母妃更是疼爱到了骨子里,是以,除了在御书房读书以及习武、学骑射功夫的时候受过的劳累,加之幼时淘气受的责罚,她长到如今,都不知道吃苦为何物。
而在衣食用度上,她可谓是在富贵之中泡大的。对于“欲.望”这桩事,她几乎没什么概念。她从没短缺过什么,自然也就没有急切地想要拥有什么的想法。
但是,顾蘅是唯一的例外。只有在顾蘅这里,她才真正明白了何为“欲.望”。
总的说来,顾蘅的这个问题,太诱.人了。诱.人得以至于元幼祺舍不得不想,却又不敢深想。
因为,要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太难了。
何况,元幼祺发自内心地只想给顾蘅肯定的答案。
她不敢构想,自己若给出否定的答案,结果会如何。当然不是顾蘅的结果,而是她自己的结果。
元幼祺有一种预感,即,若她最终不能够拥有顾蘅,那么她这一生,都做不到拥有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