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意识到这桩事的时候,元幼祺的脑中灵光一闪,她恍然记起,就在方才,顾蘅提及“师姐师妹”的话头儿的时候,还说了……
然而,顾蘅却不允许她继续想下去,续道:“我自幼随师父云游民间,向师父习学道理的同时,亦跟着师父习学岐黄之术。”
原来如此,怪道阿蘅的医术如此厉害,原来是华存真人的高足。元幼祺暗自点头。
她从小被韦贤妃和顾蘅教养得极好,不止是明理上,与机变上亦很有造诣。如此,才造就了曾经知道顾蘅是重生之人而不觉惊怕,如今又听了顾蘅叙说前世身份,也极快地适应过来的她。
“我曾经以为,这一生,我都会如师父那样,云游四海,求道行医,做一个不羁于世俗的化外之人……”顾蘅幽幽道。
她说着,禁不住双眸转向了元幼祺。
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克制自己,此时此刻,她都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
元幼祺的目光从未曾离开过顾蘅。顾蘅看过来,她的目光便更加的殷切起来。
那是一种纯粹而干净的炽热,爱慕与倾心的炽热。
顾蘅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被那种炽热烫到了,于是心口再次狠狠一痛。
这一次的痛,不是因着旁的,只是因为,顾蘅此刻,当真喟叹起命运的捉弄来——
她自知已经是一个万劫不复、有去无回的人,她又怎么能再将元幼祺拖下水?
相思刻骨,刻骨相思……她已经因为相思而将自己的魂魄刻镂得遍体鳞伤,又怎么能让元幼祺再经历一番这种痛?
毕竟,元幼祺是敬言的孩子。
若她不是敬言的孩子呢?顾蘅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当然也是一般无二的!
在意一个人,又不能真正地陪伴,难道在自己身死命殒之后,让她与痛苦相伴一生吗?
绝不可以!
顾蘅在心底里告诉自己,不可以去想是否在意元幼祺,更不可以去思忖这份在意究竟有多深。因为,那会让她在接下来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对元幼祺狠不下心肠。
若她不能让元幼祺恨自己,便只会坑害了元幼祺一生。
你后悔吗?
后悔当初的谋算,将敬言的孩子也搅进来吗?
顾蘅第一次在心里问自己。
而这一次,她没法像过往十几年那样,毫不犹豫地给出“不悔”的答案。
不错,她可以说她不后悔将敬言的孩子搅进这个局中;她可以说她所谋划的一切,最终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将敬言的孩子推上帝位;她可以说她接近敬言的孩子、教导敬言的孩子,是为了让这孩子在将来的为君之路上走得更稳健、更踏实;她可以坦然地说她是为了敬言的孩子好……
可是,当“敬言的孩子”变成“元幼祺”三个字呢?
一切,都变了!
顾蘅已经开始辨不分明自己的初衷是否对,而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对元幼祺好了。
这不是因为她如今病入膏肓,以至于脑子也不够用起来;而是因为,当她的身份从旁观者变成当局者,当她对元幼祺掺杂了更多的情感因素之后,她便再也无法理智下去。
元幼祺眼见顾蘅只说了前世想要云游四海的理想之后,便突的噤声,接着便莫名其妙地泪湿眼眶,立时慌了。
“阿蘅……阿蘅你怎么了?”元幼祺忧心道。
为什么哭?难道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元幼祺如此想着,更觉得心疼了,她仍不住凑上前去,抬袖替顾蘅揩拭眼角的泪水。
“别碰我!”顾蘅厉声喝道。
惊得元幼祺抬起的衣袖僵在半空,人则目瞪口呆,半晌反应不过来。
顾蘅的眸光已经变作锋芒狠厉,她逼视着元幼祺,语带厌恶道:“你可知,这些年来,我如何忍的你!”
元幼祺整个人呆傻了。她从没想到,顾蘅是在“忍”着她,这些年都是……这怎么可能!
顾蘅嫌弃地推搡开元幼祺,冷漠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眼睛和她的长得有多像!像得让我厌恶!”
她的声音那么冷,却又不肯给元幼祺哪怕一个眼神。
元幼祺受伤极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突然让顾蘅这般厌恶。
顾蘅依旧看都不看她,而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道祖碑林……那时候,她穿着水色的罗裙,听到我走近的声音,便从颜祖碑上抬起头来,看向了我……”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我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
元幼祺闻言,如遭重击。
她恍然大悟,之前她跟踪顾蘅到道祖碑林,见到顾蘅立在颜祖碑前,沉默又伤心的模样,彼时的她还不解,现在她才懂了,那是因为,那里,是顾蘅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地方。
而那个人……
元幼祺的身躯狠狠一晃,脑中一阵眩晕。
试问,世间可还有谁的眼睛,与自己的那般相像?
除了她那个已经在十六年前去了天上的娘亲,还有谁与她的眼睛那般相像?
“她……你、你说她……”元幼祺费力地大口呼吸着,话不成句。她的胸口痛得无以复加。
“不错,我爱的人,就是你的娘亲,顾敬言。”顾蘅残忍道。
她却依旧不肯看向元幼祺,没有人能够知道,此时的她,内心里是怎样的波澜起伏。
“我只爱,你的娘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顾蘅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已经将元幼祺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其实已经动心了,奈何已经没有了那个命~
关于小顾的下一世,她这辈子为了复仇算计了那么多人,不知多少人家因为她的作为而家破人亡,所谓“天道好轮回”,她下辈子当然不可能是公主的好命了。
☆、第八十七章
“怎么?不信?”顾蘅残忍地看着面色惨白的元幼祺, 笑得没心没肺。
“喏!证人来了。不信, 你问她!”顾蘅扬手朝殿门口一指。
不知何时, 元凌真人已经站在了那里, 面沉似水,目光复杂难明地看着顾蘅。
元幼祺微惊。她倒是不知道, 这位号称“道法高深”的元凌真人,竟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站于自己身后。
“嘎吱吱”的刺耳声音响起, 元凌真人的身后, 寝殿的门被合得严严实实, 将这里与外面隔绝成了两方世界。
元幼祺站在顾蘅的榻前,一边是离她稍近些的顾蘅, 一边是距她稍远些的元凌真人。
骤然间, 她生出了站在阴阳生死之间的感触。
出于本心,她完全不想当顾蘅这一边代表着阴暗与死亡。可是,来自顾蘅自身的灰败气息, 以及顾蘅吐露出的那个让她近乎绝望的真相,元幼祺没法没做这样的观感。
她也意识到了, 被顾蘅有意覆在掌下的那大片的鲜红色是什么——
那是血!
是来自顾蘅身体里的血!
顾蘅吐血了!
就在方才, 元幼祺已经发现了顾蘅衣襟前两点小指甲大小的红色。连顾蘅自己, 都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她是要……了吗?所以,才把这样的真相告诉我吗?
元幼祺想不下去了。
她不敢想那个“死”字,把顾蘅和那个字连在一处,哪怕只是连在一处,都足以让她窒息。
元幼祺红着眼眶, 死死地张大了眼睛,不许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流下眼泪。
她不敢去看顾蘅。
她怕来自顾蘅的残忍,怕顾蘅再吐出任何让她绝望的话。
“贫道在云虚观中,推算出今夜宫中将有大事,便来了。”还是元凌真人先开了口。
顾蘅轻轻一笑,“来得好。”
元幼祺几乎要咬碎牙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只这样短短的对话,她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了。
“贫道来送你一程,”元凌真人苦涩地看着顾蘅,“如此,你心愿得偿,一了百了了,师姐。”
她终是主动唤出了这声“师姐”。
顾蘅娇躯微震,回看向元凌真人,笑得添了几分暖意:“如此甚好,师妹。”
她说着,轻轻闭上眼睛,又极快地睁开,眼中更添清明。
“代我向师父请罪,不孝徒儿以师徒情意强拘她老人家十六年,如今事毕,唯有自堕于万劫不复,才能对得起所造下的罪孽。替我告诉她老人家,此是我一心所愿,无怨无悔!只盼她老人家……还有师妹你,早日修道有成,破碎凡尘,方为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