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匠人彼此看看,眼中都有些忐忑不安和跃跃欲试的喜意,毕竟铁甲的好运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不仅赎免了匠役,还能随厉大人赴任,即便各人没这般好运,公子爷指缝里漏个三瓜两枣的赏赐下来,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只是……
诸匠看看手里的规尺,这东西倒是明白,做得再精致,无非是尺度,可那什么“转轮水车”,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要做出来,若是办不好贵人的差事,赏赐有无是小事,就怕贵人怒了赏顿板子下来,小命都玩完。
看着诸匠惶惶不知所以然,在厉大公子的示意下,林泉躬身拿过主子身边厚厚一叠图纸,引着诸木匠到厢房去细细讲解分明——林泉在工科技艺上颇有天赋,南苑庄子的一番历练,他已经能看懂大致图纸,并简单解说,帮厉大公子省了好多力。
石屏看看公子的眼色,又忙说:“铁甲,公子爷让你们几个铁匠留下。”
他另拿起一叠图纸,摊放在公子面前,道:“这个水车制作中,公子说了,铁器是用来做关键部位的,你等的制品是重中之重,公子要亲自与你们解说。”
厉弦心下叹了口气,总算坐直身体,垂着张了无生趣的脸为几个木头木脑的铁匠,讲解所谓轮轴、齿轮的重要性、构造和材料配比等等。这事,除了他这个听钟大仙念叨无数遍,连画图带播放那什么“视频”,这才勉强理解死记硬背的人,再无旁人可以讲解。
说到水车,汉时已有灵帝命毕岚制“翻车”,也有渴乌等水利之器,但这些工具无不是利用人力畜力驱动,因为没有好的轮轴设计,使得它们只能在水平落差低的地方输水,并且输水量小,耗力甚大,也无法低水高送。
而这个貌似巨大转盘的“转轮水车”——原本据说源于黄河之畔,又名黄河大水车,之所以能摆脱相当程度的地形制约,即便在水量不充沛之处也能应用,抽底处之水,灌溉高处之地,其最大的秘密,重中之重,便在于其中的轮轴部件设计和应用。
为了能让巨大的水车保证平稳运行,中心部件在目前的条件下只能以钢铁来手工铸造,若是以平常的技艺来制,一则糜费良多——铁本来就极贵,炼制成精钢的更是百无其一;二来轮轴齿轮咬合要求尺度精准,若大的水车几十上百个要咬合的器件,若是让匠工手制慢慢磨合,一个一个依着样子做,一架水车不得费上一年半载?
然而,厉大公子是天赋异禀,开挂人士。
有了钟大仙用光标帮助厘定的精准刻度,以及电离大法制精钢,这些难题还是问题吗?
现在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让这些蠢笨如牛的铁匠学会看图纸,知道他厉大公子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厉弦讲得火冒三丈,口沫四溅,恨不得一口吞了这几个只会用惊若天人眼光看着他,应声诺诺,眼里转满懵圈的蠢货!铁甲,哼!勉强算是个不太蠢的蠢货,如今也只有先教会了他,再让他去对付那一对只能用来烤着吃的蠢豕。
更让人恼恨的,却是那个夯货说什么为防意外,要身先士卒,竟在渡口边搭了个木棚子,护卫们轮流睡在那里,他倒好,日日夜夜守着那帮流民,莫非那些瘦得一把骨头的流民比主子还重要?!知不知道他家主子晚上没了肉靠枕,一宿宿的睡不好觉,这奴才真真是欠教训了!
此时此刻,厉大公子自然不会记得,是他亲手将那一摊子交到仲二手上的。
恨虽恨得牙痒痒,厉弦也不过腹诽几句,他如何敢惹那帮子“仲家军”甚的爱豆?!如此爱豆,怎不去爱稻子,爱麦子?怎不来爱爱他这潇洒倜傥的公子爷?!
流民回乡之事,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厉弦筹的粮食也只是勉强够撑过春荒,此时若不回安陆抓紧时机做水利工程,趁农时补种,这一帮千张嘴嗷嗷待哺的累赘,怕不要他背到西北去?
整备、装车、列队、分发一部分口粮,引路、护卫、医护……一桩桩,一件件的繁杂事情堆过来,闹得厉大公子一个头涨得两个大!所谓上位者劳心,如何能让公子爷累得跟条牛似的?
厉大公子向来能屈能伸,为了让自己少操劳,他舍下厚重的脸皮拍了钟大仙好一顿马屁,拍得宅男主播晕得□□,嘿嘿嘿嘿地教了他一堆什么任务划分、优势激励、取长补短、分组竞争、团队协作等等等等。
厉弦越听越起劲,越听越惊悚,这,这教的是如何分派事务么?
钟恪简单的说了几招什么人力资源管理,他不过粗浅学之,便听出了权谋之学、运筹之理,甚至还有阅人术,纵横术、驭臣道……
厉弦小心肝听得扑通扑通直跳,又心痒难忍,舍不得不听。
这等学说,在太学中也隐隐听人神神秘秘地提起过,那便是唯有太子才可一学的——帝王术。
这等秘术,向来是历朝历代皇帝口口相传,不书于文,连太子师都不得而知的珍宝。
当朝太-祖起于草莽,据说私底下曾拷问过前朝废帝,想要拿到那帝王秘术,最终也不过得了片纸只字。周太-祖珍而重之地传诸子孙,但终究没有系统成学,本朝的根基浅薄便得以窥之一斑,皇帝时有粗陋不宜的决断,世家们也因此常常暗自鄙薄老周家,这便不能宣诸于口了。
然而,这样传说中的学问,在异世人们看来,大约只是河边沙砾,不屑一顾。
看那哄笑调戏主播的滚滚弹幕,竟是人人都懂得这些道理,好些人甚至比钟大仙说的更鞭辟入里……厉弦一时有些晕眩,此时此刻他才有些真实而清醒地认识到了,他脑海中的这个“直播”,究竟是个怎样恐怖的法宝。
法术如神,帝王如草。
上人们高高在上,睥睨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天下。
这一刻,他有些昏昏然的燥热,这一世,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多的打算,不过想着救下舅舅们,过上自己富贵平淡的好日子。这样的未来,似乎,似乎也许能走一条更灿烂而雄心勃勃的大道?那条路的基石,隐隐在眼前。
楞了片刻,厉弦晃晃脑袋,咧嘴一笑,把那些莫名奇妙而来的雄心壮志甩到天边去了,坐到高位之上,便如他那爹,便如周敦那货,便如皇帝老子,日日勾心斗角,杀人不见血的,又有什么趣味的日子过?当真还不如他这纨绔开心快活。
虽说他那奋然向上的念头只存活了几息,心中却隐隐有什么,还是被悄悄点燃了。
厉大公子拿出当年在太学都没有过的苦学劲头,将钟大仙教的都慢慢记下来,入心入脑,听不懂的,死皮赖脸的求几句,钟恪也就嘀嘀咕咕地念几句,又再教一遍。
比起厉先生教铁匠们,钟大仙可谓是良心教师了,厉弦手边这桩流民任务,便是学以致用的最好机会。
厉大公子旁的优点没有,眼光还是有点的,历练了一辈子,按钟老师的话来说,“作弊开挂”load一回的还能识人不清,还不如一头在豆腐上撞死算了。
慢慢学着将任务划分条块,逮着个能用的丢派合适的差事,将钟大仙说的甚么“绩效”悄悄记录在案,日日比对校正。这千多号流民的事务,被厉大人分派下去,从一开始的鸡飞狗跳、乱七八糟,事找不到人,人搞不清事,慢慢地变成有专人专管,各司其职;从扁平管理,眉毛胡子一把抓,渐渐分出轻重缓急,分出合适的管理层级……
到了第七日上,厉弦愕然发觉,身边人人忙碌,他自己竟然可以稍稍抽出些空闲,而如此庞大的流民队伍也已经整装待发,人人领了一小份足够七八日填肚的粮食,俱等着“慈心”的厉大人下令,带他们回乡重整。
吃了这几日稠粥,又在仲二的兵丁式严厉管教下训了这些时日,那些摇摇欲倒,风吹能跑的流民居然恢复了不少体力和精神,勉强能上路回乡了,人人脸上又是惶惶又是期盼,只求老天保佑菩萨般的厉大人,真的能如他所说,还大伙儿一个有水能种粮的家乡。
七八日间,也有十几个病弱的流民倒下,再也不能归乡,俱都依了大人的法子消毒焚灰让亲人带在身边,无论如何,总还能魂归乡里。
在江陵一县百姓厌恶的眼光中,黑鸦鸦一片的千人流民队伍,虽然蹒跚,却在厉家护卫们带领下,有秩序地开拔了。人群中间,马嘶牛叫驴鸣,却是厉公子在江陵搜刮的车辆,上头载了粮食和实在走不动的老弱。